商音身體往后靠了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偶爾倒一杯酒嘗一嘗，手指輕點(diǎn)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

    菩提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也或許他本來便不如接引那般沉穩(wěn)，他忽然就想問一問鴻鈞，問個清楚。

    “當(dāng)年我們聽聞道祖之音，言將于三十三重天外講道，不論修為，不問根骨，不問緣法，皆可前去?！?/br>
    “我們出世之時恰逢兇獸量劫，魔祖羅睺于須彌山布陣，引得西方貧瘠，靈脈枯竭，靈寶不生。我兄弟一人修為也遲遲無所進(jìn)。”

    “洪荒東南向來自成一派，很是排外，我兄弟多次想要與道友交流道法，卻屢遭拒絕。聽見您講道的消息，我們從未如此興奮?！?/br>
    時至今日，菩提驀然回想，或許是因?yàn)樗揪褪菧?zhǔn)提斬下的，所有的道門執(zhí)念，才會覺得當(dāng)年那份忐忑又興奮的心情竟被記得如此深刻，恍若隔日。

    “一路行去，無人理會我兄弟一人，也無人看得起我們?！?/br>
    “但沒關(guān)系，只要能到三十三重天外，只要能得見紫霄宮道祖，我們的困窘，西方的艱難，一定都會有所好轉(zhuǎn)?！?/br>
    菩提似是笑了一聲，或許在嘲諷當(dāng)時他們的天真，也或許是想起那時的蒲團(tuán)之爭。

    “三清兄弟三人從來沆瀣一氣，又是盤古元神所化，他們的蒲團(tuán)我們爭不起，但好在元始性格偏激，看不起鯤鵬那般妖修，出言呵斥，紅云又向來心軟，這才有了我們的機(jī)會?！?/br>
    “但我們一直不明白，三清有盤古遺澤，您收他們?yōu)橛H傳弟子，傳您衣缽，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同樣是所修之道不同，您卻收了女媧為普通弟子，而我兄弟一人明明爭到了蒲團(tuán)，卻同帝俊太一之流一般都只為記名弟子！”

    也正因如此，他們明明和三清女媧同坐蒲團(tuán)，他們的境遇卻在鴻鈞收徒之后沒有得到任何的改變！

    菩提說話間越發(fā)激動，甚至朝著鴻鈞上前一步，雙手在身側(cè)緊握成拳，就好像積壓了千萬年的憤懣一朝爆發(fā)。

    “敢問尊者，如若坐在那兩個蒲團(tuán)上的是東方修者，可還會受到這樣的冷遇？！”

    “不會。”面對菩提的激動，鴻鈞卻沒有半分動容，面容冷淡，“西方之道，從來與吾不同?！?/br>
    早在接引準(zhǔn)提踏入三十三重天時，鴻鈞便算出此西方一子將來會離開道門，自立門戶，又如何會給他們內(nèi)門弟子的身份？

    菩提要答案，鴻鈞便給他。

    他的性情從來便是如此。

    從皮到骨，冷到了極致。

    得到這些年來一直盤桓在心頭的答案，菩提忽然安靜下來，只是瞳孔緊縮，臉色分外難看。

    商音見狀，手指微動，又加了一把火。

    菩提似有所覺，竟皺眉看了眼商音的方向。

    他抬手按住胸口，以靈力鎮(zhèn)壓心魔，半晌后，菩提的表情再度變得平和淡然，他朝著鴻鈞躬身一禮，語氣低柔：“既然尊者無意阻止西方佛門興起，便請尊者莫要插手此番量劫，最起碼……做到公平。”

    鴻鈞卻反問他：“你們覺得吾不夠公平？”

    菩提淡淡的表情卻像是含著挑釁與譏諷。

    公平嗎？

    如果當(dāng)真公平，闡教如何，截教如何，當(dāng)初的西方教又如何？

    菩提平靜道：“若無您擾亂天道降下的封神量劫，佛門興起如何會這般艱難？”

    封神量劫本該大量闡教截教弟子隕落，修為根骨下乘者入天庭，根骨上佳者入西方，天庭得人族氣運(yùn)，西方得教眾三千。

    可現(xiàn)在卻是玄門天之驕子無一改投，佛門始終缺少核心強(qiáng)悍弟子。

    菩提輕聲道：“如今我們不奢望尊者偏愛，但求尊者給一個遲來的公平，也這般艱難嗎？”

    鴻鈞定定看著菩提許久，忽而了然：“祂便是如此說服你們自立佛門的？”

    菩提的眼中掠過一絲難堪。

    但的確，因?yàn)樗麄冃闹幸恢睂欌x有怨，所以才會在女媧提醒之后，明知天道的好處并不好拿，卻還是心甘情愿一腳踏了進(jìn)去。

    在自立的那一刻，他們一人的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暢快。

    就好像從前的壓在頭頂?shù)拇笊浇K于被擺脫，再也無法罩下陰影。

    可在面對鴻鈞時，在心魔怨恨驅(qū)使的失控過后，菩提卻仍舊無法控制地，自心底涌現(xiàn)出慌亂與惶恐。

    “我、我們……”

    鴻鈞很是好脾氣地詢問菩提，似是不解，又似是好奇：“你們想要偏愛？什么樣才叫做偏愛？”

    商音直起身，盯著鴻鈞此時的表情，眼皮直跳。

    她動了動唇，很想讓菩提別挖坑往下跳。

    鴻鈞什么時候是最安全的？

    是真正冷冷淡淡毫不在乎的時候，當(dāng)他變得溫柔和暖時，總會有人要被算計(jì)的。

    外表越是平易近人，坑起來的手段越黑。

    但晚了，菩提脫口而出：“您教了一個通天鎮(zhèn)守東方玄門，也當(dāng)給西方一把戰(zhàn)無不勝的兵戈！”

    “戰(zhàn)無不勝?！兵欌x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自從菩提進(jìn)門后便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竟流露出一絲笑意，瞳孔幽深，“好啊，吾便應(yīng)你之求，給佛門一個……斗戰(zhàn)勝佛?！?/br>
    ……

    放過面色受寵若驚，眼中一派狐疑的菩提，商音走出菩提的洞府，轉(zhuǎn)頭看了眼身側(cè)的鴻鈞。

    “咳！”

    商音駐足。

    鴻鈞笑著轉(zhuǎn)身，側(cè)首注視著她，眸光溫柔。

    商音小聲問：“……你聽到我和小袁兒的話啦？”

    “沒有?！兵欌x自然牽了商音的手，緩步往前走，“我在你面前，總不會說假話的。”

    商音沒忍住吐槽：“是啊，最多就是說一半或者干脆不吭聲而已?！?/br>
    “所以你根本就是已經(jīng)動了收小靈猴為徒的心思吧？剛才故意看我設(shè)計(jì)菩提，反過來設(shè)計(jì)菩提想要插足那小靈猴的教導(dǎo)……你又算計(jì)我！”

    還以為這次能讓鴻鈞栽坑，結(jié)果沒想到掉坑里的還是她！

    區(qū)別只是這次鴻鈞在坑下面等著接她而已。

    鴻鈞低低的笑音傳來，商音撓了撓鴻鈞的手心，兇巴巴道：“不回答我就把你關(guān)到小黑屋里去?！?/br>
    鴻鈞正要開口，商音搶先：“我不在的那種！”

    “那可不行?！兵欌x從善如流地低頭，竟真的開口解釋了，“阿音每次說謊時，眼睛里都滿是心虛，實(shí)在明顯?！?/br>
    正當(dāng)商音回憶反思之際，鴻鈞又道：“阿音的琵琶，如今用的當(dāng)真是爐火純青了。”

    “嗯？”商音發(fā)出一聲疑問，然后反應(yīng)過來，“你也被心魔音影響了？”

    “不是，呃——”商音一時間卡殼了，不知道是該感嘆她現(xiàn)在竟然能挑動鴻鈞的心魔，還是先重視一下鴻鈞竟然也有心魔這種事。

    “三尸回歸，我非圣人，自然有心魔?！兵欌x面色坦然。

    兩人緩步走出昏暗的山洞，眼前豁然開朗。

    夜幕籠罩下，遠(yuǎn)處的山巒起伏出深淺不一的墨色，如同一幅山水畫。

    微風(fēng)吹拂過湖面，迎著月光，漾開一片波光粼粼。

    “吾生漫長，但不論是魔神鴻鈞，還是道祖鴻鈞，都非本我?！?/br>
    鴻鈞抬眸遠(yuǎn)望，因?yàn)槊嫒輲еσ?，眼尾稍稍翹起，藏了一絲星光。

    “紫霄宮傳道，傳的是圣人之道，是教化之道，是功德之道?！?/br>
    “卻不是我鴻鈞的道。”

    “道祖行平衡天地氣運(yùn)之事，玄門弟子三千，卻無一人承繼鴻鈞?！?/br>
    商音側(cè)目看著鴻鈞，忽然冷不丁出聲：“伊弦？”

    鴻鈞彎起唇角，側(cè)頭親了親商音的唇角。

    “被阿音發(fā)現(xiàn)了?！?/br>
    伊弦是真正不被鴻鈞的理智束縛，沒有高坐紫霄宮千萬年看盡星辰因果命運(yùn)的鴻鈞本我。

    不馴的瘋狂，清醒著肆意，進(jìn)退有度，轟轟烈烈。

    天生反骨。

    “我看盡命運(yùn)因果，道法三千，卻始終難破鴻蒙。祂也因此自負(fù)自傲，自詡無人能奈何于祂?？渗櫭沙醣僭瓱o姓……已然存在的，便真的是無法打破的天地規(guī)則？”

    “女媧雖有所改變，但手段太過溫和，不可為執(zhí)劍者?！?/br>
    “吾命中本再無弟子緣分，可如今我已然不在天地因果之內(nèi)，又為何不能再收一徒？”

    “承繼吾衣缽者，當(dāng)勝于吾。”

    鴻鈞的神識無限延伸至遠(yuǎn)方，他看到一只濕漉漉的小猴子從海里爬出來，轉(zhuǎn)頭吐出一口海水，被咸得直抓腮。

    “若為吾徒，不必屈服天地，不屑拘泥道佛，自在肆意，智慧本心?！?/br>
    “當(dāng)能……”

    “打破頑空，破而后立?！?/br>
    第80章 晉江獨(dú)家發(fā)表

    小靈猴從海里爬出來的第一件事，不是本能甩干身上被打濕徹底的猴毛，而是轉(zhuǎn)頭就往海里看，表情很是急切地張望。

    不一會兒，一只同樣金色的猴腦袋從海水里探出頭。

    袁洪嘆了口氣。

    她之前怎么說的來著，那小筏子就是會散啊。

    “快上來！”岸上的小靈猴朝著袁洪伸出手，圓溜溜的猴眼睛亮晶晶的，“我拉著你！”

    袁洪不由笑了下。

    得道這么多年，袁洪已經(jīng)都快忘了這種當(dāng)天地田野間一只小野猴的肆意和快活了。

    感覺并不賴，用這小靈猴的話說，它們本來就是猴子嘛。

    兩只小猴子在岸邊曬了肚皮曬后背，月光沉沉，夜風(fēng)微涼，不過好在兩只都很皮實(shí)，倒是不覺得冷到。

    “明天的話，我們就要分開啦?！痹楹鋈惠p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