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
他勾著身子向前,把額頭遞到了言斐的袖口邊。 修整完后再上路,身后的言斐也變得安靜了下來,戚景思并不知道言斐最近都忙得沒怎么睡,只知道當他終于看見母親的石碑時轉頭,背上的人已經(jīng)睡著了。 他找了個樹蔭將人放下,自己去母親的墳前拔了雜草整理一番,點上蠟燭敬上香火,卻突然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雖然林煜從小對他都很好,但他還是會時常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娘;小時候不懂事,他總是背著林煜往山上跑,總覺得有好多話想跟親娘說。 以前為著上山的事兒沒少讓林煜著急,現(xiàn)在大大方方地上來了,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嵐山上有很多墳冢,大都葬在半山腰,因為再往上的山路太遠了,又難走,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被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山頂上。 關于他母親的死,這些年他也在街頭巷陌聽過一些傳言。 據(jù)說他外祖一家當年在沛縣也算是個富戶,現(xiàn)在縣城里最熱鬧的市集,據(jù)說在當年有半條街的地契都握在他外祖手上。 沛縣一個小小的縣城,跟晟京城那些達官顯貴自是比不了,但至少,在縣城里,他外祖一家算得上富甲一方。 后來戚同甫娶了他娘,生下他尚未足月,他娘就被休出了家門,最后吊死在了自己閨房的房梁上。 他外祖一家在沛縣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娘又是家中獨女,據(jù)說這事后,他外祖接受不了愛女的死,接受不了自己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更是無法忍受縣里的風言風語,變賣田產(chǎn)后離開了沛縣,從此音信全無。 女人被休棄,趕回娘家是奇恥大辱,戚景思能理解他外祖痛失愛女的苦楚;沛縣只是個巴掌大的縣城,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傳得人盡皆知,他也能理解他外祖不堪其辱,遠走他鄉(xiāng),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個親外孫。 只是他一直把親娘的死算在戚同甫頭上,加上戚同甫十七年來對他的林煜不聞不問,他對親爹恨之入骨。 他不相信戚同甫說自己的親娘是被林煜害死的,因為在映像里,林煜是個連殺雞都下不去手的人,他只是怕 畢竟比起畜生一般的戚同甫,在他的心里,林煜才更像是他的父親,寄托了他童年全部的感情和依賴;但如果當中真的有什么誤會,林煜對他的好,傾盡一切撫養(yǎng)他長大,難道就真的僅僅是因為對他娘的愧疚嗎? 他是不相信林煜害死了他親娘,可也更不愿相信這十幾年近乎父子情深的感情,都是他的一廂情愿。 可歸根到底,這十幾年來,林煜不管對他上山的事多不放心,卻也最多陪他走到半山腰,一次都沒有陪他到母親的墳前看過。 林煜,到底在怕什么? 身旁傳來幾聲窸窣,將戚景思的思緒拽回眼前,他回頭,看見言斐在睡夢里翻了個身,靠在樹干上的腦袋垂了下來。 嘆了口氣起身,他走到言斐身旁坐下,將那只不安分的小腦袋扶到自己肩上靠好。 他低頭,第一次在這么近的距離,仔細又坦然地打量著肩頭的睡顏。 言斐的臉上的確保留了當年晟京第一名妓的三分顏色,五官精致柔和,白得在日頭下幾乎反光,一陣山風吹過,纖長的羽睫撲簌可憐。 戚景思急忙撇過臉去,壓抑著莫名急促的呼吸,突然就更恨戚同甫了。 他恨自己為什么要跟戚同甫那么像。 不止是因為三分相似的容貌和身段,讓他想騙騙自己也許是弄錯了,騙騙自己也許不是戚同甫親生的都不行;更可恨的是連斷袖好像都會遺傳。 他童年的所有感情和依賴都給了林煜,曾經(jīng)他的世界只有兩種人,林煜,和其他人。 直到遇到言斐,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為什么言斐跟其他人不一樣,為什么言斐就不能也是其他人 他不想承認,他可能真的喜歡言斐;甚至也許從第一眼起,小瞎子和著春雨走進醫(yī)愚軒時,就一并走進了他心里。 不管斷袖是不是真的會遺傳,他都不想和言斐走上曾經(jīng)戚同甫跟林煜的老路。 ***** 言斐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這一覺也不知怎么的,睡得格外踏實,一睜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戚景思的肩頭。 他羞赧地低頭淺笑,試探著偷瞄了好幾眼,發(fā)現(xiàn)戚景思好像也睡著了,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 而在他起身的一剎那,瞬間就為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殘陽如血,暮色如畫。 落日為嵐山一整個山頭還未來得及散去的紅楓落葉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與山間同樣被夕陽染紅的層云霧靄融為一體,吞天沃日。 他低頭看了看睡在他腳邊的戚景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也會活在一副畫里。 謝謝你。他躬身伏在戚景思耳邊輕輕道。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當年盛極一時的光霽公子情愿窩在一個小小的沛縣,做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落魄書生 嵐山和沛水,真的都太美了。 這里是戚景思的家鄉(xiāng),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愿意陪著戚景思在這里過一輩子 或許可以做個教書先生。 他悄悄地想。 之前若是沒有言毅的提醒,他也許并不會這么快意識到自己對戚景思的感情有些不一樣。 的確他從小也沒有什么朋友,但是與父母之間的天倫之情,跟言毅之間的兄弟之誼,他都是有的,也許善待過他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沒有過。 但既然意識到了,他就很清楚,戚景思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戚景思的霸道看似不近人情,戚景思的體貼也總是默默無聲,不管戚景思是不是說出口,或是說出口的話有多難聽,那些無聲的偏袒他都能聽見。 戚景思,我喜歡你。 對著嵐山一整幅如畫的暮色,他說得小心翼翼,溫柔繾綣。 戚景思睜開惺忪的睡眼,沒有看見身邊的人,有些緊張地坐直身體,看見了面前那襲青衫的背影。 言斐負手仰面站在風里,站在畫里,衣擺獵獵。 你戚景思松了口氣,冷聲道:在喊我嗎? 言斐回頭,臉上的紅暈也不知是來自殘陽還是心底的羞怯,他沖戚景思溫柔地笑笑,不置可否道:是風的聲音。 風在替我喚醒你,它也知道我的心意。 戚景思沒有那些文人浪漫的小心思,他拍拍塵土起身,下山罷,小叔叔做好飯該等急了。 他經(jīng)過言斐身邊,看言斐羞赧地垂頭,卻堅定地伸出一只手,他鬼使神差地捏住了言斐的腕子,就像第一次在豫麟書院的后巷遇見時,像從狼口偷生后下山時都一樣 緊緊地攥住。 ***** 戚景思特意選了一條下山相對好走些的路,這條小路知道的人雖不多,但因為耽擱了時間,這條路離家更近。 剛走下山?jīng)]幾步,卻正好遇上了山下居然有一列馬隊,每輛馬車都馱著幾口大箱,但馬蹄速度卻很快,好像馱著的貨物根本沒有重量。 戚景思不以為然地準備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卻一把被言斐反捏住手背,拽到一塊大石后躲了起來。 你 他剛要開口,卻連嘴也被言斐蒙上。 噓 言斐一手捂住戚景思的嘴巴,一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大石體積有限,為了掩飾身形,他緊緊地靠在戚景思身邊。 戚景思不明所以,被這突然又親密的接觸鬧得一陣面紅耳赤,他正難堪地害怕言斐捂在他嘴邊的手發(fā)現(xiàn)他異常的溫度,言斐卻緩緩地松開了手。 他看著言斐極度專注的神情,終于覺察出一絲異樣,順著言斐的眼神,也朝山下那一列馬隊望去。 不知道言斐那個不濟事的眼神在瞧什么,但他的目力極佳,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也很快就發(fā)現(xiàn)馬車上馱著的箱子,看外觀極像他最近在碼頭上每天搬上船的那些。 只是有些不一樣。 他仔細瞧了又瞧,也沒有找到馬車上馱著的箱子有和碼頭上那些一樣的封條;而且碼頭上搬的箱子明明沉得不像話,可山下馱著箱子的馬匹卻四蹄輕快,怎么看都像是 空的。 你認得山下的路嗎?終于在馬車經(jīng)過后,言斐望著遠處馬蹄濺起的塵土,再也看不清什么了,才小聲問道:馬隊行向何處? 應該戚景思想了片刻后肯定道:是沛縣隔壁的汀縣。 從小在沛縣長大,他對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馬車的目的地就算不是汀縣,按照這個行進路線,也必然是要穿汀縣而過的。 汀縣與沛縣一樣前接沛水,但與背靠嵐山地勢受限的沛縣不同;汀字有水邊平地之意,沒有山脈的阻隔,汀縣有大片望不到邊的肥沃土壤。 言斐聽著戚景思的解釋,默默點頭,半晌后突然起身,再朝戚景思伸出了手 我們回家罷,別讓小叔叔等了。 我們。 回家。 雖然知道言斐不是那個意思,但也許是言斐的笑容太溫柔了,還是讓戚景思心里還是泛起了漣漪。 我們回家罷 十八年了,從前,這話只有林煜對他說過。 現(xiàn)在有人對他伸出手說我們回家罷,林煜還在家里燒好一桌可口的飯菜等他,也許,再也沒有更好的日子了。 雖然別扭地不敢牽起言斐的手,但他還是跟之前一樣,攥住了言斐的腕子,一路上都沒有再撒手。 ***** 小叔叔推開院門就聞到了熟悉的飯菜香味,戚景思這才反應過來,松開了言斐的腕子,我回來了! 沒有邀請,也沒有客套,他和言斐很自然地一前一后跨過門檻,好像真的就是回家那么簡單。 因為在山上小憩和下山的路上意外遇到的馬隊,他們回家的時辰耽擱了,戚景思小跑兩步進屋,還擔心林煜著急,把煮好的飯菜熱上一遍又一遍。 他掀開門簾,倒正好看見林煜系著圍裙從東廚間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碟冒著熱氣的燒魚。 聞著味兒回來的罷林煜溫柔地笑笑,菜剛出鍋,你倒是會挑時候。 他走到桌邊把手里的碟子擱下,看見戚景思身后進門行禮的言斐,又笑著招呼道:正好做了你喜歡的紅燒魚,趕緊讓景思帶你去凈手,魚rou涼了腥氣。 戚景思又開始早上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了。 他之前跟言斐在書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好幾個月,也不知道言斐愛吃什么,為什么林煜就跟會算命似的 算到言斐愛吃什么,還能算到他們這個點正好回家。 事實證明,林煜可能真就是個算命的。 三個人剛圍著小桌坐下,林煜就夾了一大塊魚rou放在言斐面前的小碟子里,景思從小就不愛吃魚,總是嫌麻煩,小言你多用些,別剩下了。 他眼神掃過戚景思一臉的不理解,好像解釋似的對言斐道:上次你來吃飯,叔叔也沒來得及備下些什么,那晚看著你就只飲了魚湯,想來是喜歡的。 今兒上街看見沛水里剛撈上來的鯽魚新鮮,就多買了些。 聽景思說你父親是開酒樓的,想是什么好東西都吃過,今個兒也賞臉嘗嘗叔叔的手藝。 戚景思看著言斐笑著跟自己的小叔叔連連道謝,兩個人一臉的父慈子孝,手里的飯碗雖然也被林煜夾滿了他喜歡的菜,但好像突然就不香了 他看著言斐答得雖開心,卻低頭在面前的小碟里挑著刺,半天也沒吃進嘴里。 他們回來的晚,窗外的天已經(jīng)黑盡了,堂屋里只有用飯的小桌上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 知道瞧不清,還要吃這么麻煩的東西。 他嘴里嫌棄著,卻還是一把端過言斐手邊的小碟,仔仔細細地挑起盤里的魚刺。 景思。林煜佯裝嚴肅地黑了臉,你好歹也是做哥哥的,怎么能這么跟小言說話。 小叔叔!戚景思氣鼓鼓地盯著林煜,又不好意思放開聲音,只能別別扭扭道:我什么時候就是做哥哥的了 我跟小言一見如故,他隨你喚我一聲小叔叔,你又是我?guī)Т蟮暮⒆恿朱虾茏匀坏溃耗阍趺淳筒皇歉绺缌耍?/br> 小叔叔言斐看著戚景思別扭地端著自己的小碟,低頭偷偷地笑,我悄悄看過朱夫子的花名冊,其實 我是三月里開春出生的。 而戚景思生在八月初的夏末。 是嗎?倒是叔叔弄錯了。林煜隨和地笑笑,光看著你面嫩,還以為你要比我們家景思要小些。 好了他說著拍拍戚景思的肩膀,不做哥哥,對客人也該客氣著些。 方才還說著一見如故,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轉眼又成客人了 一扭臉林煜這是又給自己認回一個弟弟來,戚景思不服氣地垂頭,搗鼓著小碟里半碗魚rou,實在不想再跟這兩個能說會道的讀書人爭辯。 言斐看著戚景思一臉嫌棄又認真的樣子,悄悄地紅了臉,這才反應過來屋里還有第三個人。 他抱歉地抬頭沖著林煜笑了笑,看見林煜也慈愛笑著地朝他點了點頭。 ***** 跟上一次不同,這頓飯別扭的已經(jīng)只有戚景思一個人了,飯后他聽見林煜掩唇輕咳了兩聲,便又懂事地收起碗筷躲進了東廚間。 嵐山很漂亮,滿山紅楓尤其出名,每年入秋都有人慕名而來,為的就是那一整山楓葉。 你今年來得晚了些,瞧見了嗎?林煜輕描淡寫地問道,好像只是在閑話家常。 都瞧見了。言斐恭恭敬敬地點頭道:鋪滿了一整個山頭,落日里格外明麗耀眼。 小叔叔,我還他說著壓低聲音道:瞧見了點別的。 林煜了然地點點頭,有時,有些東西,不是不存在所以你才瞧不見;你越是瞧不見,便越是有可能旁人不想你瞧見。 但只要在這世上存在過,多少都會留下痕跡;可偏偏有人不懂這個道理,總是喜歡欲蓋彌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