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84節(jié)
說到“喜不自勝”時,匆匆滑過,也不講客氣,就從奚緞云手上接了茶盅,一飲而盡。奚甯不愛與他計較,擱下筆來,望著他笑一笑,“張帆,我看你是個不愛繞彎子的人,我就直說了。當年修公安與石首一段的堤,聽說是你與公安縣的劉秋源一同監(jiān)管,當時這堤是誰下令用料,用的什么料,花了多少銀子,又有哪些人從里頭抽了多少銀子,你必定都有一本帳,還請細細說了,我好去問萬府臺,追查出他們貪墨的銀子,好用來賑濟災民?!?/br> 那張帆端起腰來,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奚甯便朝奚緞云睇一眼,“張大人大約趕著過來,還未吃飯,吩咐下人做些飯來張大人用?!?/br> 奚緞云才沒了影,張帆便拔座起來,冷哼了一聲,“大人問這些,果真要查辦貪墨?不是我信不過大人,萬府臺在任近十年,有多少人說要參他或是查辦,到后頭,不是上的疏沒了信,就是那些要查他的人反被扣了罪。他背后是誰,天下皆知,我張帆倒不怕事,只怕是做無用功?!?/br> “你不做,怎知是無用功?我既然到了這里,就是來徹查此事?!?/br> 闔著門,陽光由菱格里撒下來,包裹著張帆,似有亦幻亦真的一股書生氣,是滿是圓滑世故的京師少見的氣度。他抬著下巴,有種視死如歸的毅然,“查明又能如何?潘黨就能伏法?或者他們伏法,這世道就能太平?當今官場,誰不是只為自己,誰是真正為百姓?潘黨也好,您奚大人也罷,不都是為私欲而爭?你們在上頭斗得個你死我活,何時想起過天下百姓?我張帆身上有的是他們的爛賬,放在身上,等人來查,等了多年,誰肯來?誰又敢來?如今您奚大人來,是皇上要清除jian佞,若皇上無意,您敢來、您會來嗎?” 一番話猶如冷水澆頭,奚甯心下大震,他因前些日親眼所見洪水無情,百姓流離,心里只感有愧黎民,心里早有結郁。眼前被他直言不諱地指責,氣有不順,一連串地咳嗽起來,兩手扶案,抬起眉,目光卻些微閃避,“你怎的知道我不敢來?” “是我說錯話,您當然敢來,也來了。”張帆肆意冷笑,一步步往書案前捱去,十分不怕死,“可您來,是為了天下百姓嗎?您摸著您自己的良心問問,難道不是為了掃清政敵,攘權奪利而來?有幾分是為了荊州的百姓,若有,怎么明知河堤有險,一早不下令修繕?” 頷首間,那些被淹的稻田屋舍如水浮尸飄蕩在奚甯眼前,他胸膛里有什么亂竄著,腦子里混混沌沌,說不出個所以然?;蛟S是因他心里有愧,不大想為自己開脫,任由人批判,來紓解他險些迷失在權勢黨爭的憂悒。 “您在等,等著禍及百姓,等著尸橫遍野,等著沒人能遮住這場天大的禍端,您就可以逼人就范,逼得皇上不給潘閣老留后路,要除天下之患,皇上之患,總比要除您奚大人一人之患要容易得多?!?/br> “噗”一聲,奚甯陡地嘔出口血來,濺了滿案。張帆乍驚,有些發(fā)怔,盯著那案上的血,又盯著滿面病色的奚甯,一時不知所以。 恰聞得“砰”一聲,奚緞云氣勢洶洶跨進門來。張帆不認得她,只曉得她是奚甯的內眷,正有些不知所措,見她陡地一個巴掌揚過來,打得十分響亮,打得他發(fā)蒙。 “你敢以下犯上不敬長官,我就替我們老爺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小縣令,也為自幼教你讀書明理的先生打你是非不分!” 奚緞云單薄的身子氣喘不定,眼睛里漸漸凝聚淚花,扭頭望望奚甯,又惡狠狠地轉回來,“你憑什么這么說他?你張大人神機妙算,一早知道老天爺會連下大半月的雨?仕途之上,只有你張大人為國為民,別人都是為了一己私利,誰教得你如此狂妄自大?要不是老爺下令鑿堤泄洪,憑你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你手下的百姓只怕早死了幾千上萬,朝廷追責下來,你的人頭就是第一個掉!” 說著,她歪著臉譏誚,“你說他為什么不一早下令修堤,他才到這里,還有五十萬的工款下落不明,沒有銀子,拿什么修?總不能拿我們一家?guī)卓诘纳碜尤ゼ庸毯拥贪桑课业挂獑枂柲?,你從修堤時就知道有問題,為什么不上報?你有膽量,什么都不怕,那就去告啊,一次不成你就接著上告,通政司不行就內閣,內閣不成就去順天府喊冤,你為什么不拼死一告?” 也把張帆問得無言,垂下手,佝僂著背,渾身不怕死的氣勢頃刻消弭。奚緞云漸漸淚眼婆娑,退后兩步打量他,“官場如此,世道多艱,你也知道投告無門,你怨朝綱不正,就把這股怨氣撒到我們老爺頭上,難道不是欺善怕惡?若我們老爺有你所說的半點惡,你此時此刻就不能安穩(wěn)站在這里了。要不是為了你口中的百姓,他也不會病得這樣,我告訴你,你沒資格來問他的話,這天下,沒人有資格來問他。請你滾出去。” 張帆望望奚甯,心悔不及,垂頭喪氣地朝門前挪動步子,走出幾步,又扭頭撩了衣擺朝上案跪了一跪。 等人出去,奚緞云立時踅到案后,袖里慌慌地掏絹子,半晌掏不出來,急得淚雨滂沱,“甯兒,你怎么樣?哪里不好?”她蹲在椅下,捏著袖口去擦他滿嘴的血漬,“你哪里痛,對我說?!?/br> 奚甯卻病骨支離地笑一笑,摸索著握她的手,好像她的手是他的浮木,抓緊了,他就能涉過風浪,“難得見你對外人發(fā)脾氣,跟個兇巴巴的小貓似的。” 她噗嗤一笑,淚如洪流,“這時候,你還逗我,我去喊人請大夫。” 說著站起來,卻被奚甯拽住,“別急,先扶我到床上去?!?/br> 奚緞云轉個身背貼著他的胸膛,剛拽住他兩條胳膊,他便xiele力氣,將腦袋耷在她肩上,暈了過去。 他身上一沉,她的心險些嚇得蹦出來,反倒不哭不亂了,咬斷淚線,一步一步吃力地把他連背帶拽地往床拖過去,此刻,她一身弱不禁風的骨頭就在途經的一片晨光里,無比堅壯起來。 第79章 . 夜飛鵲(五) “橫豎都是我奚桓的女人…… 風斂日融, 窗上濃蔭密匝,屋內藥香熏闐,忙忙碌碌, 好幾位大夫輪流診脈, 半晌開下藥方,囑咐靜養(yǎng)。煎藥喂服后,仍不見奚甯醒, 急得家下人嘆息頓足,烈火焚心。 這時節(jié), 奚緞云反不慌不亂,坐在床前杌凳上吩咐,“你們都出去忙自己的去,甯兒若醒了,自然告訴你們。豐年,若有官場上的人來探望, 謝過推去, 不必帶進來, 這時候什么天大的事都不如甯兒的病要緊, 若有公事,叫他們等幾日再來?!?/br> 豐年帶著眾人出去, 滿屋里就剩奚緞云紅藕侍奉, 奚緞云索性捧著繡繃在床前做活計。期間喂了奚甯四五次水, 到日晷西落, 聽見奚甯模模糊糊的囈語什么,兩人湊上去聽,隱隱綽綽聽見喊:“提……奚提……” 奚緞云擱下繡繃,想了一圈沒明白, 因問紅藕:“奚家,有誰叫奚提的?” “未曾聽說過?!奔t藕癟著嘴搖頭,“或許不是個人呢,大約是說什么東西吧??傊昧?,藥喂下去,總算見動靜了,保管一會兒就醒的。” 奚緞云久懸的心緩緩擱下,又耐著性子等一陣,到斜陽撲窗,奚甯果然把睫毛顫顫,慢慢睜了眼。喜得她險些蹦梁三尺,朝紅藕連番喊:“醒了、甯兒醒了,快去倒盅水來!” 一扭頭,撲簌簌眼淚直掉,又哭又笑,將奚甯從頭望到腳,又由腳望回頭,一時不知該碰哪里好。奚甯見她眼圈紅紅,淚珠漣漣,便要起身。 她忙攙他胳膊,背后壘起兩個枕,“甯兒,還有哪里不痛快?胸口疼不疼?或是頭暈不暈?” 淚珠吧嗒墜了一顆在奚甯眼皮上,燙得他心里陣陣酸楚,抬手抹她的臉,“不哭了不哭了,我倒覺得昏睡這一場,比先前痛快許多,我睡了多久?” “從晨起到日落呢,先喝口水?!鞭删勗泼Π阎堰f在他嘴邊,自己掣著袖口胡亂搽了臉,噗地笑起來,“不哭了,只是你不要哄我,真沒何處不痛快?” 奚甯吃盡水,想一想,還是實話講,“只是覺得胸膛還有些發(fā)悶,大概是躺得久了的緣故,你扶我起來,咱們到園中走走?!?/br> 奚緞云卻不愿意,“才剛醒,先坐一會,晚飯吃過我再扶你去,你聽不聽話?” “好。”奚甯點點頭,又安慰她一陣,兩個人對坐著,也不說話,只顧相看相笑。 家下人聽見奚甯好了,紛紛到廊下跪了跪,不敢進屋吵嚷,便去了。未幾紅藕煎藥吃過,又叫廚房擺了晚飯來,奚甯擺擺袖,叫奚緞云獨用,紅藕只怕奚緞云不吃,過來勸,“老爺才醒,有些沒胃口是平常事,太太該用些,您不吃,孩兒也要吃啊?!?/br> 聞言,奚緞云倒笑,“誰說我不吃了?我還要吃兩大碗呢?!?/br> 果然坐到圓案上,吃了整一碗,奚甯見她一改往日愁郁,心里十分松快,欹在床頭逗她,“不是說要吃兩大碗么?” “我講大話你也信?有些撐著了,再吃不下了?!?/br> 窗外還有殘紅一線,奚甯掀被起來,叫她扶著胳膊,往小園子里信步。園中春光已去,夏風又追,吹得格外涼爽。樹蔭迢遞,花影婆娑,奚甯難得有閑情見這些景致,睞目看奚緞云,淚痕早干,臉上有了好些精神。他知道,她是不想叫他憂心。 兩個人走到塊藥田,見紅粉妖冶,奚甯倏地憶起昏迷時做的個夢,牽著奚緞云往亭子里坐下,細說起,“我做了個奇夢,夢見我醒來,面前燈光昏沉,有個眉清目秀的侍兒立在床前,說要引我去見我的冤孽。我想我奚甯一生無愧于心,何來什么冤孽呢?” 奚緞云把偎在他肩上的腦袋端起來,滿眼好奇地眨巴兩下,聽他又道:“我跟著那侍兒前去,走到一處白玉雕砌的樓臺,四面云霧繚繞,須臾掩了來路,門前竟有神將把守。進了殿內,忽然有許多仕女,艷麗多姿,提燈抱笏……” “原來是做了個春夢?!鞭删勗破财泊浇?,把胳膊從他胳膊里抽出來,微別了腰,“我說呢,怎的久久不愿醒,原來是叫美人絆住了腳。” “不可胡說,”奚甯板起臉來,望著她,又無奈地笑了,“你聽我講,那殿內寶座上有位女仙官,模樣是大喬兒的模樣,可我喊她,她竟不認,還對我說:‘你身不染塵,凡不似凡,仙不如仙,豈知在世為人,似你這般圓滿,倒不圓滿。如今賜你一段冤孽債,償還后或可再歸仙班。’說著,手上蓮花一揮,哪里出來位小仙娘,荷粉垂露,桃李洇潤,綠鎖橫波,鬢挑巫峽,竟有幾分你的模樣,又有幾分meimei的模樣?!?/br> 聽到此節(jié),奚緞云心神恍動,摸摸肚皮,忙將他晃晃,“后來呢?” “后來,那小仙娘圍著我吵吵嚷嚷個不休,又是扯我的衣袖又是吊我的胳膊,吵得我頭痛。我對她講別吵,她竟嗚嗚咽咽哭起來,哭得我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寶座上的女仙官便笑說:‘今番賜她姓名,喚作奚綈,你帶去吧?!浜笫殖稚徎ㄒ粨],我就醒了。” 奚緞云聽了半晌,垂首看著裙下微微隆起的肚皮,又斜眼瞧他,“你這個夢,或許是應在我的肚子里,咱們大約是要生個女兒,神官把名也賜下了,就叫‘奚綈’?!?/br> “這夢十分古怪,我從前從未做過這樣的夢,算一算,我奚家三代無女,沒準兒,還真要生個我今世的冤孽,叫我來為她當牛做馬?!?/br> 話雖如此說,可他臉上笑得恬靜,奚緞云也笑,把臉貼在他胳膊上蹭蹭,“你放心,真是個女兒,我定教得她乖巧可愛,不要你費一點心。你瞧綢襖,不就是我自己帶大的,再懂事沒有了?!?/br> 奚甯點頭贊同,至于后世里,這“冤孽”把奚家如何鬧得雞飛狗跳,暫且不題。 只說奚緞云吩咐了豐年,不許公務打攪,奚甯養(yǎng)就十日,不再嘔血,每日只與奚緞云賞花乘涼,或是觀月看書,身子愈發(fā)見好,一輪金烏也日漸成了火傘,guntang地照著人世。 進四月,河道退潮,兩縣衙門張羅著百姓重建屋舍之事,庫里卻無銀子。恰好趕上那吳云子由漢陽府回來,衣裳未換,先來奚甯住處稟報,“下官不負大人,已將那漢陽府府臺查辦下來,五十萬兩銀子的確是他借調去了,其中三十萬送往京師交給了潘鳳潘大人,還有二十萬他與萬府臺各分了十萬。” 好消息一掃荊州往日陰翳,奚甯踅案出來,往他肩上拍拍,“吳大人辛苦,我這里剛得圣諭,皇上的意思,是查出來,按律懲處。再辛苦你跑一趟,帶人去抄了漢陽府臺的家,抄出多少銀子,都用在公安石首兩縣的重建上?!?/br> “那萬府臺呢?” “萬府臺那里,我另外叫人去查辦?!?/br> 那吳云子領命出去,再往漢陽。奚甯旋回案上,使豐年叫來了從臨府點來的兩位同知,只叫他們去審萬道。 過兩日,那張帆聽見風聲,特由石首縣趕來,滿臉愧色,進門將腦袋埋得低低的,半晌不吭聲。 奚甯在書案擬寫奏本,抬眼見他有些灰心之色,擱下筆笑了笑,“這可不像張大人的性子,有什么話只管說就是,說得有理,我不追究。” 陽光四溢,廊外有顆紅杉簌簌搖葉,張帆佝僂斜長的影直拉到奚甯的書案上,垂頭耷惱,好似愧得抬不起頭來。他朝前兩步,端端正正地作揖,“卑職有眼無珠,自不量力,竟敢在大人面前大放厥詞,卑職罪該萬死,只望大人珍重貴體,長壽安康?!?/br> “難得難得,張大人竟說起奉承話來了?!鞭慑溉缬裆皆谧?,沉穩(wěn)地靠在椅上,指給他座,“還是說正事吧,上回說起你那些賬,此時高大人與李大人正在審萬道貪墨的案子,你可以將你那些賬去與他們說一說,該問罪的問罪,該收押的收押,結了這案子,好還你的百姓一個公道。至于京中的事情,自然也有人辦,這世道人心,并不像張大人想的那么穢濁不堪,jian佞有,忠士也有。案子辦下來,抄了那些人的家,分了銀子,百姓的事,就交給你們這些地方官。” “卑職不敢推脫。”張帆不坐,站一陣,忽覺說什么抱歉的話都是蒼白,便拱了拱手,“大人千萬保重?!?/br> 奚甯卻叫住他摧頹的背影,“張大人一心為民是好事,只是為人要懂變通,那日你說的那些話,要是換個人,恐怕你人頭就不保了。事情要辦,佞臣要除,但不是靠你這樣一味的莽直,凡事,多動動腦子?!?/br> 廊外滿地斑駁的金光里,去了張帆以及繁脞的公務,又迎來溫柔的兒女情長。奚緞云穿著寶藍的掩襟鮫綃長衫,墨綠的裙,手上端著藥,款步走到案前。 她擱下藥,露出半截手腕,依舊纖細白雪,臉上未勻胭脂,卻有一抹天然紅霞,兩個綠松石的墜珥在她腮畔晃著,如一汪碧水,投映在她脈脈的眼波。 一如既往地,奚甯一見她,就似洗凈鉛華般輕松自在。他端起藥來,咕咕喝了,將她抱在膝上,“怎的不見沉重?這樣細胳膊細腿的,只怕生產時受苦。” “不怕,我生過綢襖了,再生輕松許多?!鞭删勗颇橹?,撫平他輕皺的眉宇,“沒那么嚇人,我身子骨好著呢,你瞧從京一路到這里,我可曾生過什么大?。俊?/br> 奚甯時時記得大喬就是當年生產落下的病根,心里十分不太平,“皇上的諭到了,上頭說這里的案子了結,叫我返京任職。我想著,得趕在五月前回去,再晚,你就經不住顛簸了?!?/br> “案子要了結了?” “差不多了,別的事情,還得回京去辦,結了案,咱們先進京,叫人后頭押著犯人到京就是?!?/br> 奚緞云笑得眼縫彎彎,像兩輪月牙,“那我給綢襖去信,叫她吩咐人把屋子清掃清掃,這半年沒住人,恐怕都塵囂滿帳了?!?/br> 說罷就在奚甯膝上,掣來一張薛濤箋,提筆蘸墨,簌簌行書。門外篩風,夏蟬亂鳴,織就了寧靜的繁華。 信到京師已是五月中旬,天如流火,濃蔭匝小窗,倏明倏暗的陽光如夢如幻?;ňI伏在榻上打瞌睡,纖細的脖頸彎曲著,仿佛水中倒影的月與橋,夢里連接著春秋冬夏,一晃就走過了許多年。 聽到腳步身,她端起腰來,是椿娘進來,將信擱在炕桌上,轉身去倒放涼的茶,“是太太來的信。姑娘又打瞌睡,夏日天長,我說姑娘套了車,往韞倩姑娘那里走走,與她們說說笑笑的,好混些?!?/br> 花綢撿起信拆開,不看不要緊,一看兩個眼珠子險些掉出來。椿娘窺她一窺,一霎揪著心,“姑娘,是太太哪里不好?” “娘與大哥哥要回來了,叫把屋子掃洗出來。”花綢怔忪著擱下信。 “回來是好事情,您怎的這幅樣子?” “娘懷著孩子。” 椿娘手上的盅險些摔下去,忙擱在炕桌上,一屁股坐下,“誰的?老爺的?” “不是大哥哥還是誰?”花綢翻個眼皮,把信又折好裝進去。 “我的老天爺,姑娘可就有弟妹了。” 兩個人連連驚駭,正嘆時,見奚桓游廊而來,穿著鵝黃的道袍,身上帶著股酒香,進門就要茶吃。花綢把信收了,撿起柄素羅紈扇敲敲炕桌,提起眉,喬做個悍婦樣子,“怎的這時候才回來?又往哪里憨耍去了?” 奚桓剛歪在榻上,像是吃了不少酒,見她這模樣,笑撐在炕桌上,把臉湊過去親她,“姑媽好兇?!钡却荒镞f了茶來,他喝了,適才端坐,“刑部出來,趕上兆庵來請吃酒,在他家中設宴,一吃便吃到現在。” “大熱的天就擺酒,怎么不到下晌再吃?” “你不曉得,他與翟大人千金的好事定下了,今日宴請媒妁,又請了一班朋友。連朝只顧拉著我喝,我沒留神,多喝了兩杯,現頭有些疼呢。”說著,他將炕桌搬到窗戶底下,枕在花綢裙上,眼巴巴把她望著,“綢襖給我按按頭?!?/br> 花綢無可奈何,擱下扇揉他的額角,“一會兒‘姑媽’一會兒‘綢襖’的,多少稱呼都不夠你叫你,討打?!?/br> “這可不一樣,”奚桓洋洋地闔上眼,“兇起來就是姑媽,溫柔起來就是綢襖,橫豎都是我奚桓的女人。” 驀地說得花綢臉紅,打眼一瞧,椿娘早沒了影,她一壁笑,一壁揉,“不要臉,當著你‘椿姨’的面就亂說話。你爹要回來了,他在荊州染了一場病,才見好,娘也是,只等他好了,才寫信來說,從前的信,半點不提大哥哥病的事情?!?/br> 奚桓聽見病,倏地把眼睜開,又聽好轉,復安然地闔上?;ňI絮絮說了好些話,“聽說荊州一連下了大半月的暴雨,泛了洪,大哥哥淋了雨,又在水里泡了好幾個時辰,這才病的。你爹這個人,就是這樣,從不把自己的事情往前放一放,只顧著公務,你姑奶奶勸他多少話,他都不大聽?!?/br> 說著,她稍稍停頓,垂眼望他,“還有,你姑奶奶有了身孕,你要有親弟妹了?!?/br> “什么?!”奚桓陡地翻坐起來,滿目驚駭,“什么時候的事?” “我也才剛曉得,你姑奶奶講,有四五個月了?!?/br> 奚桓垂首默了半晌,忽地笑起來,“我爹,還真是寶刀未老啊?!?/br> “去!”花綢拍他一下,“哪有你這樣說你爹的?” “那論起來,”奚桓傻兮兮地凝起額心,“我是要叫那孩兒什么?你又該如何稱呼?嘖嘖,亂了套了,往后少不得要叫外頭議論?!?/br> 花綢笑笑,“外頭議論得還少了?你瞧瞧,近來從前與我還能說兩句話的姑娘小姐,如今都不大與我說話了,誰家席上撞見,生怕我把她們的名聲也帶累了似的?!?/br> “你怎的不見有孩兒呢?”奚桓把手貼在她裙上,歪著眼瞧,“還是平平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