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偏偏要與甜辣椒作對，第二日，甜辣椒在汗漓漓中轉(zhuǎn)醒，竟是比昨天還要熱了。她不得起身來洗澡了?？赡笾菈K清香的、張副官浴室里拿來的肥皂，她又好一會兒不能動(dòng)作，只是回想著昨天與他短暫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夏日午后的一個(gè)綺夢。

    可甜辣椒不是一個(gè)耽于回憶的人，她不允許自己放縱于其中，做夢是可以，但不能醒著仍舊在想著夢。盡管她知道，她現(xiàn)下滿頭滿腦都是張副官的身影。但這是需要壓制住的、不安全的情緒。

    她快速洗完澡，傭人們替她更衣梳理一新，她隨口問：“少爺起了么？”

    “回太太的話，少爺還沒有起?！?/br>
    西洋座鐘指針指向七點(diǎn)，甜辣椒笑了笑：“少爺平時(shí)什么時(shí)候起？”

    “回太太，少爺有時(shí)也起得很早，但通常是十點(diǎn)起?！?/br>
    十點(diǎn)？農(nóng)人都收了犁耙回去了?！八顾瞄L久。”甜辣椒看向鏡子中，在鏡中幻象般的張副官再一次伏在她肩頭之前，她就趕跑了那個(gè)幻象，鏡中是光鮮、華美、顧盼生輝的她。她身著考究的旗袍，云鬢烏黑，裊裊婷婷。她接過傭人遞來的碧螺春，簡單用了早點(diǎn)，涂上她最鮮艷的口紅，戴上金表，找了個(gè)人說，“帶我去找少爺去?！?/br>
    吳脈生住在公館較偏僻的西邊小樓，他不喜歡有人守著，也不要什么貼身伺候的傭人，看著就像是個(gè)門戶洞開的沒規(guī)矩的地方，甜辣椒著人前面帶路，碰門，只不過，里面并沒有動(dòng)靜。快要八點(diǎn)了，吳脈生還睡著呢。

    “太太，少爺還睡著呢……”

    “再敲。”

    傭人不敢拂意，只得又再敲門；可吳脈生也是個(gè)得罪不得的主兒，那傭人只是敲得輕輕。甜辣椒冷眼看著，忽然過去抬起手就照著那門用力敲砸一頓，把傭人們都嚇了一跳，紛紛停手來看她。

    這次敲得效果極好，沒過多久，那門就被從里倏地打開，一頭亂發(fā)睡眼惺忪的吳脈生憤懣地站在那里，已是要發(fā)作，沒想到一眼撞見甜辣椒，一張臉僵硬了片刻，又玩味地看著她：“是你敲的門？”

    甜辣椒指了指腕子上的金表：“是不等人的時(shí)間敲的門?！?/br>
    “什么東西？”吳脈生搔了搔蓬松的頭發(fā)，沒有睡飽，腦子轉(zhuǎn)得不太靈光，又因是甜辣椒，他不想輸了陣，頗為扭捏，“你是來教我起床的？”

    “我已經(jīng)起了一個(gè)多小時(shí)，我想，如果你是八歲，那么還可以再睡一會兒，可惜，你是十八歲了。”

    “噯，甜辣椒小姐，你是想趁著我爸爸不在，就拿出這小媽的架子來趁亂作威作福嗎？想都不要——”

    “放尊重點(diǎn)，”甜辣椒斥道，“你當(dāng)媽是人人都想當(dāng)?shù)模慨?dāng)媽是什么無上光榮么？誰給我頒獎(jiǎng)狀么？誰要當(dāng)你的小媽！”

    “你既不想，那你為——”

    “你莫不是睡昏了頭，就是腦子不大好，明明是你找的我，怎么反倒說是我來找你？”

    “我什么時(shí)——”

    “你別說你忘了昨天來敲我的門?！?/br>
    吳脈生漲紅了臉，終于找著機(jī)會說：“能不能讓我說完！”

    甜辣椒伸出手做了個(gè)“請”的手勢：“誰不讓你說了?！?/br>
    “我昨天是去找過你，你那時(shí)候沒開門啊，你為什么不開門？”吳脈生還等著甜辣椒回答，誰知，甜辣椒轉(zhuǎn)過身去，往外走了，丟下一句話：“站在這里說話不是辦法，我到大廳等你，快些起吧。”

    這一頓把吳脈生弄得吃癟，再回去睡是睡不著了，只好匆匆沖了涼，換了衣服出去。那甜辣椒正在細(xì)細(xì)品茶呢，吳脈生進(jìn)去，她眼睛都不抬一下，說：“動(dòng)作太慢?！?/br>
    暑熱把人弄得煩躁，吳脈生只覺得心浮氣躁，叫人拿來涼水猛灌幾杯，又見甜辣椒連滴汗也不出，氣定神閑，冷笑道：“爸爸去打仗，你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br>
    “我看吳公子也不擔(dān)心啊，我不去找你，不還一番好睡嗎？”

    句句話都會被她頂回來，吳脈生說是說不過她，拿餐巾胡亂抹了抹嘴，說：“昨天為什么不開門？”

    “笑話，男女有別，你敲門我就開？長幼有序，你敲我就開？”

    “男女有別，那你敲我怎么就能開？”

    “你也可以不開啊，但你問也不問就開了，可見你行事浮躁粗糙。”

    吳脈生徹底說不下去，只得沖無辜的傭人發(fā)泄道：“早餐呢！當(dāng)我是死人么？個(gè)個(gè)都要爬到我頭上去！”把傭人唬得抖抖瑟瑟地上餐。

    “吳公子，是什么叫你放下男女之防、長幼之序，貿(mào)貿(mào)然去找我呢？”

    吳脈生拿著吐司面包涂果醬，這時(shí)冷哼一聲，說：“我聽說一件事，想問問你聽說沒有?！?/br>
    甜辣椒只做了個(gè)愿聞其詳?shù)谋砬椤?/br>
    “金萍沒死，你聽說了么？”

    甜辣椒道：“哦？我可以到哪里去聽說呢？”

    “張副官，沒有告訴你？是他送阿甫去金萍墳上，他們一道發(fā)現(xiàn)的，棺材里，沒有人?？盏摹Ｄ銢]聽說？”

    “沒有。吳公子又是哪里聽說的呢？”

    “這你就別管了，我總有我的方法?！眳敲}生咬著面包，盯著甜辣椒，“你也別害怕?！?/br>
    “我有什么好怕的，這話我聽不懂。”

    “金萍和你是怎么回事，我后來越想越想不明白了。聽說，她是你的影迷，我后來想，金萍是可以為了她愛的影星，豁出性命去的人么？我倒也想不明白。但是，一聽說她竟沒有死，我倒想明白了。金萍是為了幫你，才故意那樣說的，是嗎？”

    “吳公子，造謠一張嘴，況且你還關(guān)系到你爸爸的臉面，你不能輕浮地說這樣的話。你也沒有任何證據(jù)。我可以忍你一次，因?yàn)槟惚任夷暧?。我也可以忍你第二次，因?yàn)槟闶撬膬鹤?。但我不能再忍你第叁次，因?yàn)槲乙獙Φ闷鹞易约?。聽明白了么？?/br>
    “所以，你說我說得都不對，你是無辜的，金萍確實(shí)放了人進(jìn)來，你被擄走了，又被張副官救回了你以前的住所，第二天再由他打掩護(hù)回來——是這樣吧？”

    甜辣椒把茶杯放下：“我沒有功夫陪你回憶細(xì)節(jié)，吳公子，你說得對，將軍外出打仗，我們在這里因?yàn)樗踩欢热盏娜?，都要知道感恩，我現(xiàn)在要去佛堂為他祈福，你預(yù)備呢？”

    “你不必在這里顧左右而言他，我是沒有證據(jù)，我也確實(shí)都是推測——甜辣椒小姐，老實(shí)告訴你，明年我就要出國了，到我出國之前的日子，我什么也不用干，我有的是時(shí)間找你想要的證據(jù)。你可千萬要小心了?！?/br>
    甜辣椒卻只覺得吳脈生天真。這都是什么時(shí)候了。和她有茍且的人都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找什么證據(jù)呢。她朝吳脈生看了看：“你若是閑著無事，就是多去看望你的jiejie也好?；蜃x兩本書，或……隨你做什么，少研究我吧。”

    “jiejie也很討厭你。”吳脈生的果醬刀狠狠抹在吐司上，那暗紅色的櫻桃醬看著很是不祥。

    “你和你的jiejie們，關(guān)系很好?！毕肫鹬且臀囊齼扇?，甜辣椒說，“和大姐關(guān)系更好，對嗎？”

    吳脈生笑了笑：“你和你的meimei關(guān)系也很好啊，叫……”

    甜辣椒猛地朝吳脈生一瞥?！皡枪?，只是為了問我金萍之事？既然已經(jīng)問完，那就這樣。我要去佛堂了?！?/br>
    “勸你別亂跑?！?/br>
    甜辣椒也笑：“爸爸在打仗，你在家里吃果醬，爸爸出生入死，你明年出國去。想想，你真是個(gè)幸福的人。勸你惜福，別糟蹋沒了?！?/br>
    甜辣椒把吳脈生丟在大廳，回去卻給小月季打電話，吳脈生若有若無的試探，總像是知道些什么，因問：“月兒，你和吳脈生打過照面沒有？”

    “吳脈生？沒有啊。只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他來找你，但是我開的門。之后就再沒有了。”

    甜辣椒又說：“最近，英文課上了沒有？”

    “昨天想跟jiejie說的，不過沒來得及。課在上了，那個(gè)英國人很好呢，鼻子那么高！頭發(fā)是紅色的！……怎么了jiejie，突然問起這件事？”

    “沒什么，你好好上課?！?/br>
    想不太明白。索性不想了。甜辣椒帶了人，往城中寺廟去。

    她跪下，打著問詢，默念：平安無事歸來，平安無事歸來。

    甜辣椒不是個(gè)信佛的人，或者說，她過去沒有特別的信仰，她只信錢和自己，現(xiàn)在她卻只能再求諸于菩薩，保佑他，保佑他們。不管是吳將軍，還是張副官，都不能出事。

    也許神佛有知，千里之外，張副官的心里突然微微一滯，他想也許是因?yàn)槁吠緞陬D，隔著襯衫摸到那個(gè)戒指，心里稍微安定下來。沒有機(jī)會時(shí)，總感慨壯志未酬，如今真的來了，他又想念一晌溫柔。他到底是個(gè)不能成大事的人吧。不知她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呢？火車經(jīng)過青山，他看著窗外景色越來越陌生。還是狐疑，忍了再忍，終于問了：“這是要去哪里？”

    沒有回答。

    “將軍不是要我立即去支援，這個(gè)方向是……”

    “將軍讓您即刻支援，請服從命令?！?/br>
    張副官突然懂了?！皩④姴辉诒边?？或者，我去的不是北邊？”

    “不要再問?！?/br>
    火車只是呼嘯著一路往前，再也不會有回頭的可能了。無從選擇之時(shí)，才是意義所在之處。張副官想，再怎么樣他也會掙命的，雖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可哪個(gè)將領(lǐng)不是從血雨腥風(fēng)里走出來的，他如果能活下來，或許未來也有成為將領(lǐng)的可能。他追求的從來都沒有這么具體?？涩F(xiàn)在，變得具體有形狀了。要成為能保護(hù)祖產(chǎn)的人，要住上豪華的屋子，屋子里要隨時(shí)都有熱水。他摸到衣服口袋里的尖針。終點(diǎn)不知在哪里，他暫且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