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年節(jié)是不興吃圓子的，但沈母是南方人，從前每逢過年都會煮黑芝麻餡的圓子，沈嬋喜吃甜食，沈彥之卻嫌甜膩，每次都把圓子給她吃了。

    后來沈母過世，府上再也沒人在年節(jié)煮圓子了，沈嬋哭著想吃，引得榮王發(fā)怒。

    少年沈彥之用單薄的背脊替她擋下了所有怒火，在小廚房里，笨拙地包圓子煮給她吃。

    此后每年除夕，都是沈彥之煮圓子給她吃，他包的圓子一年比一年好，沈母故去多年，沈嬋已記不清母親煮的圓子是什么味道，只記得兄長煮的圓子的味道。

    沈彥之依舊不喜歡甜食，卻會在每年除夕吃一大碗甜膩膩的圓子。

    這黑芝麻餡圓子，似乎是他們兄妹和已故母親的最后一點(diǎn)聯(lián)系。

    沈彥之看著她捧著的那碗圓子，眼眶倏地紅了。

    第138章 亡國第一百三十八天

    他接過瓷碗，用勺子撈起一個(gè)就囫圇往嘴里送。

    陳欽見沈彥之終于肯吃東西了，心底一塊大石頭落地，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黑芝麻糊和糖混在一起，醇香，只是糖放多了，齁甜得慌。

    明明嘴里都這般甜了，心口卻還是苦得發(fā)澀。

    沈彥之吞咽時(shí)，眼角有了濕意。

    沈嬋說：“我頭一回包圓子，包得不好?！?/br>
    沈彥之把一碗圓子吃得連湯都不剩，把碗遞給陳欽時(shí)道：“好吃?！?/br>
    沈嬋臉上這才露出了進(jìn)門后的第一個(gè)笑來，“吃了許多年阿兄包的圓子，可算是也替阿兄煮了一回。”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神黯然了下來，臉上卻仍是帶著笑道：“不過今年除夕，還是阿兄給我煮圓子吧。沒有阿兄煮的圓子，在嬋兒這里不叫過年的?！?/br>
    沈嬋身體的狀況，兄妹二人心知肚明，不管是宮里的御醫(yī)，還是之前的游醫(yī)給她診脈后，給出的話都是她怕是熬不到明年開春了。

    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個(gè)從內(nèi)部腐敗壞掉的木桶，不管喝多少補(bǔ)藥，都會從腐壞的朽木縫隙里滲漏出去。

    沈彥之說：“好，往后年年都給你煮?！?/br>
    他這話說得平靜，甚至還有幾分萬念俱灰后解脫的輕松在里邊。

    沈嬋從這句乍聽似寬慰的話里，察覺出幾分異樣來。

    在沈彥之跟前，她并未多問什么，同沈彥之說了些從前的事，陳欽估摸著時(shí)辰又端了藥進(jìn)來，她親眼瞧見沈彥之喝下了，才離開了房間。

    陳欽服侍沈彥之歇下后，退出去走出不遠(yuǎn)發(fā)現(xiàn)沈嬋屏退了婢子，獨(dú)自坐在廊下看庭院里未化干凈的雪。

    陳欽猜到沈嬋興許是有事想問自己，走過去恭敬道：“娘娘?！?/br>
    沈嬋輕點(diǎn)了下頭，問：“阿兄是從十里亭回來后便病倒的？”

    陳欽應(yīng)是。

    沈嬋繼續(xù)問：“你可知阿……楚太子妃同我阿兄說了些什么？”

    陳欽一五一十將自己當(dāng)日所見告知了沈嬋：“楚太子妃說她在東宮宮變時(shí)便死了，她不是主子故人，也沒什么好同主子敘舊的，離開前還給了主子一封信，主子把我支走后獨(dú)自看的信。卑職察覺不對勁回亭內(nèi)時(shí)，主子已經(jīng)咳血昏了過去，那封信也叫主子燒了，信上寫了什么，卑職就不得而知了。”

    沈嬋淺淡的秀眉輕蹙著，對陳欽道：“本宮知曉了，多謝陳護(hù)衛(wèi)?！?/br>
    陳欽連道不敢。

    沈嬋一邊咳嗽一邊拖著病體往回走，她先前已見過秦箏一次，她記憶里的阿箏jiejie，總是溫婉而嫻靜的，經(jīng)歷了這么多變故后的阿箏jiejie，容貌雖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但那雙眼睛里，多了她在別的女子眼中從未看到過的東西。

    沈嬋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那是什么，后來禮佛時(shí)，突然頓悟，菩薩對在苦難中掙扎的世人都心懷悲憫，大抵是因?yàn)槠兴_想度化這些世人。

    她最后一次見到阿箏jiejie時(shí)，阿箏jiejie望著她眼中有的便是憫意。

    阿箏jiejie憐惜她，卻不是因?yàn)樗齻冎g過往的那些情誼，反倒像是因?yàn)樗@滿是苦果的命運(yùn)。

    沈嬋甚至懷疑，即便不是她，換做是其他女子走到自己這一步，阿箏jiejie也會這般心生憐憫。

    那份憫意，不止是對某個(gè)人，而是對所有命運(yùn)里有著苦果的女子。

    想通這些后，沈嬋也更加明白了秦箏啟用女吏、征收娘子軍的目的。

    阿箏jiejie在走一條前無古人，后也難有來者的道，她慈悲從容，也冷靜果斷。

    兄長心里只裝了她和阿箏jiejie，阿箏jiejie心里卻裝了天下人，所以至今還困著兄長的那段舊情，困不住阿箏jiejie。

    沈嬋其實(shí)是為秦箏驕傲的，她希望兄長有朝一日也能放下過去，重拾入仕的初心。

    只可惜兄長執(zhí)念成殤。

    阿箏jiejie再同兄長相見，會說些同他斷干凈的話，沈嬋并不覺著意外。

    她猜測那封信里，不外乎也是一些決絕之詞，才讓阿兄大慟至此。

    從被設(shè)計(jì)入了秦鄉(xiāng)關(guān)的局，兄長背負(fù)罵名一路走到今日，僅剩的執(zhí)念就是自己和阿箏jiejie。

    可她如今已時(shí)日無多，阿箏jiejie又早就不再需要兄長相護(hù)。

    沈嬋想到方才沈彥之同她說話的語氣，心底突然有了個(gè)不妙的猜測——兄長該不會是有了輕生的念頭？

    沈嬋越想一顆心揪得越緊，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

    沈嬋回沈府后，沈彥之雖開始吃飯喝藥，但還是不理朝政，送來府上的折子幾乎快堆滿了半個(gè)書房，每日都有大臣登門拜訪，但沈彥之一概不見。

    他像是突然就對權(quán)利喪失了興趣，每日只看書、作畫，亦或是跟游醫(yī)一樣，給沈嬋將自己看過的游記或是從前在外邊的見聞。

    只不過這次沈嬋高興不起來。

    她同沈彥之下棋時(shí)，聽見陳欽又一次來報(bào)說有朝中大臣在府門外候著，終于忍不住開口：“阿兄雖還在病中，但朝中要?jiǎng)?wù)一直耽誤下去也不是辦法……”

    沈彥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陳國的朝廷，與我何干？”

    沈嬋嘆息：“百姓們終歸是無辜的……”

    沈彥之笑容蒼白：“我背了秦鄉(xiāng)關(guān)五萬條人命，再背不起這天下百姓的性命，死后便是要下地獄，我也早就被判入地獄了?！?/br>
    沈嬋眼神一痛，愈發(fā)確定他是已心存死志，質(zhì)問道：“阿兄就不怕這副模樣，將來九泉之下無顏見母親嗎？”

    沈彥之落子的手微頓，面上還維持著笑意，只是蒼白又僵硬。

    他怕無顏見沈母，也怕見故人。

    沈嬋眼眶已經(jīng)開始泛紅：“阿箏jiejie親口同我說過，秦鄉(xiāng)關(guān)五萬冤魂，是李信造的孽。李信把這五萬條人命讓安到你頭上，阿兄便要一直背著么？”

    秦鄉(xiāng)關(guān)五萬冤魂，不僅是她的心結(jié)，也是兄長的心結(jié)。

    沈嬋本以為把秦箏說過的話告訴他后，他不會再這般頹唐，怎料沈彥之卻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

    他只是笑笑，眼里是他自己才懂的哀色。

    沈嬋忍不住噙著淚問他：“阿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彥之抬頭看了看窗外的飛雪，怔愣了很久才同沈嬋說：“我不知道?！?/br>
    他不懼死的，沈嬋一走，他在這世間便再無牽掛。

    手上這千方百計(jì)謀來的權(quán)勢，若換不回他珍視的一切，于他而言不過敝履。

    一開始他是打算把這當(dāng)成自己的最后一份禮物送給秦箏的，那樣在他死去后的很多個(gè)年頭里，他留下的權(quán)勢，還能代他守著她、護(hù)著她。

    可那不是他的阿箏。

    他的阿箏，在宮變時(shí)就痛苦又孤寂地去了。

    他重病的這些時(shí)日，沒有一刻不在懺悔和痛苦中度過。

    很多時(shí)候，他都分不清究竟是該恨楚煬帝、前楚太子、李信？還是自己。

    他們每一個(gè)，都是害死阿箏的推手。

    亦或者他最該恨的，是皇權(quán)？

    那他帶著楚國和陳國建都的汴京去給阿箏陪葬好了。

    在今日之前，他也的確是一直這樣做的。

    只是在沈嬋說出百姓無辜，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見故人時(shí)，他心中才有茫然起來。

    秦國公一生清廉正直，臨終前交代他的最后的一句話，亦是“做個(gè)為國為民的好官”，他從為李信做事起，這輩子大概就同好官掛不上鉤了。

    母親和阿箏都是那般善良的人，她們看到這個(gè)惡行累累的自己，大抵也是失望透頂吧。

    沈彥之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從里到外都生了銹的鐵，這輩子也無法再回到光潔如新的模樣。

    沈嬋見沈彥之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愈發(fā)難過，她道：“阿兄不知道做什么，那完成嬋兒的心愿好不好？”

    沈彥之遲鈍地收回視線，“你說?！?/br>
    沈嬋目光悲切：“我只有阿兄一個(gè)兄長，我若去了，在這人世里會念著我，逢年過節(jié)給我燒供奉，每年開春在我墳頭添捧新土的，也只有阿兄了。阿兄得好好活著，我和母親在那邊每年才能有供奉收?！?/br>
    沈彥之啞聲說：“好?！?/br>
    “我不想當(dāng)貴妃娘娘，我想跟從前一樣，當(dāng)個(gè)姑娘，干干凈凈地去見母親，我死后，阿兄把我葬在母親墳旁，我不要再跟李家人有半分干系……”

    “好?！?/br>
    聲線已經(jīng)顫抖。

    ……

    沈彥之終于開始處理政務(wù)，也是這時(shí)，他才看到了大楚先前送去的想“借道”的折子。

    陳欽將他不理朝政這期間發(fā)生的重大事情都說與他：“前楚太子那邊想援兵北庭，給咱們和李忠都遞了借道的折子，先前主子您身體多有不適，便遲遲沒回信，李忠那邊人心不足蛇吞象，前腳同前楚提出易地，后腳就發(fā)兵攻打永州，在前楚那邊一路敗仗打著往咱們這邊來了?！?/br>
    陳欽說到此處頓了頓：“李忠先前估計(jì)是為了備足糧草攻打永州，突襲奪了咱們?nèi)?。?/br>
    沈彥之放下大楚那邊遞去的“借道”的折子，沒對陳欽說的這些多做評價(jià)，只道：“把游醫(yī)的手札送去楚營?！?/br>
    陳欽微微一愣，想起沈彥之還不知情，忙把先前泗水城城門守將說大楚的娘子軍貌似帶了游醫(yī)出城的消息告訴了他，斟酌道：“只怕大楚那邊用不著這本手札了。”

    沈彥之卻仍舊說了句：“送過去?！?/br>
    陳欽雖不解，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是自家主子一開始就承諾楚太子妃的，也不敢表現(xiàn)出異樣，低聲應(yīng)了是。

    ……

    游醫(yī)的手札隔了這么久送至秦箏手中，秦箏一時(shí)間也沒摸透沈彥之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