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徹底僵在原地，她已然出門，這時周遭可不止府內(nèi)之人，還有來往行人。若真生生將安若擱下，這臉面才算丟盡。為此，只得扯出一個笑意來，做得慈愛和善的模樣：“你這丫頭，就等你了?！?/br>
    隨即再不做耽擱，三人一一上了馬車。

    安若坐穩(wěn)，簾子將一落下，對面之人便是猛地前傾，安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來做什么？”

    安若避開她眸中急切，只一眨不眨凝著她眉心粉色花鈿，一語未發(fā)。待瞧著安寧就要對她動手，忽而轉(zhuǎn)向坐在兩人中間的張氏，溫婉一笑：“四公主下帖，難道沒有邀請我？”

    這一次應(yīng)對張氏，她是連稱謂都省了。

    張氏心亂如麻，倒沒注意安若這次沒有喚她一聲“母親”。只想著先前周mama所說，難不成是胡言？

    不！她為求生，絕不可隨口亂說。既非胡說，緣何安若竟是這般精神煥發(fā)的模樣，半點不見往日病氣？

    那……便是昨夜的藥出了問題？

    這念頭一起，張氏生出些惱意，瞪一眼安寧：“松開你jiejie?！?/br>
    “母親??？”安寧不可置信地看著張氏。

    “公主府很快就到。”張氏沉聲提醒。

    安寧不情不愿地松開安若，安若默然端坐，仿佛渾然未覺張氏的眼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然說是很快便到，終歸要上一刻。

    安若雙眸微斂，心下思量有關(guān)這位四公主的種種。

    四公主母族勢弱，到如今也并不受寵，只是四公主乃當(dāng)今陛下膝下唯一的公主，上頭三位哥哥，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即當(dāng)今太子，三皇子早年被貶為庶民。下頭是五皇子和剛剛出生的八皇子。中間倒有兩位公主，即六公主與七公主，只可惜兩位公主身子不好，早夭而亡。

    是以母親不受寵無妨，她這位公主卻是很得陛下喜歡。

    當(dāng)今陛下成年的子女里，最得臉的便是太子殿下和四公主。

    聞?wù)f四公主玲瓏剔透，又無羈任性。及笄之年，便自己選定了駙馬。如今，已成婚三年有余。

    有關(guān)四公主之事，安若知曉的并不多，她今日前來，也并非為著四公主。實在是滿城貴胄皆會前來，她想瞧一瞧，可有值得托付之人。

    也瞧一瞧太子，和三皇子。

    然三皇子被貶為庶民，未必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安若并不存著期盼。只是略摸有些好奇，這樣的開局，三皇子是如何一步步成為將來的九五至尊。

    天泉寺鴆酒一杯，安若飲下之際，仍是當(dāng)今陛下在位。但那杯鴆酒，并不曾要了她的性命。

    安若在一駕顛簸的馬車上醒來，身側(cè)是親送鴆酒予她的公公。那公公救了她一命，將她安置在冷僻鮮少有人問津的皇陵。而她自毀容貌，舍去身份。

    皇陵一呆，便是五年。是同天泉寺差不多的修行，上香，禮佛，灑掃。她甚至在經(jīng)年的安穩(wěn)里，開始慢慢褪去那些年的怯懦，無助，和沒來由的驚惶不安。

    唯有一樣，皇陵當(dāng)真是與世隔絕。送進來的宮女，除非死了抬出去，便再沒有出去的可能。京城的消息藉由守在皇陵外頭的侍衛(wèi)，偶有更迭，輾轉(zhuǎn)傳到她們這些閉塞的宮女耳中。

    第五年，聞?wù)f新帝即將登基，是早年曾被貶為庶民的三皇子。

    當(dāng)時安若聽過一耳，沒放在心上，與往常般剪滅燭心，側(cè)臥而眠。

    后來她便死了，死在那年一個尋常的冬日。然后一睜眼，回到閨中。

    安若斂回神，她知道最好的選擇便是三皇子。尤其，他現(xiàn)下門庭凄清，正當(dāng)其時?？伞€想試一試別的路。

    公主府后花園，桃花盛開，佳人與公子無數(shù)。

    安若雖鮮少出門，然宮宴卻不曾錯過，因而園中之人，她大多識得，只是均不曾相交。張氏帶她和安寧向公主問好，褔身行禮后才抬眼去瞧。

    果真是飛揚的面目。四公主一襲楓葉色長裙，裙擺拖地逶迤，是一眼便知眾人中頭一份的高貴。

    她身量并不算高，然發(fā)髻繁復(fù)，覆上鳳凰展翅珠花步搖，頓時顯得近乎同石竹一樣的高挑。

    四公主目光流轉(zhuǎn)，落在安若身上：“怎瞧著臉色不好？”

    公主這話問的，分明她細細裝扮過，縱落在滿園春色里略顯素凈，卻也是一眼便知的氣色尚佳。

    安若溫聲回應(yīng)：“臣女一切都好，勞煩公主掛心。”

    站在安若側(cè)前方的張氏聽得此話，悄然舒了口氣。不論在家中如何，在外頭，張氏一貫憂心這等場面。但凡安若沖著高位之人說一句在家中不好，哪怕隱晦之言，他們整個定國公府都要受到牽連。

    幸得這丫頭雖是非要跟來，也不曾胡言。

    見過四公主，府上下人便領(lǐng)著她們往園中行去。安寧尋了由頭與張氏散開，安若自也不會伴在張氏身側(cè)。這偌大的園子，盡可隨意行走觀賞。

    安若領(lǐng)著石竹在桃花園中慢悠悠走著，一道道議論附著墜落的花瓣飄灑入耳。

    “那便是陛下欽定的太子妃？瞧著身子似是大好了。”

    “我看著不像，人都不說回光返照，若是忽然好轉(zhuǎn)，才叫人驚奇?！?/br>
    “所以嘛，也沒什么好羨慕。頭一份的尊貴又如何，總歸是個短命的。倒是meimei，真是好命。”

    “安寧？”

    “哼，那是太子殿下喜歡，誰擋得住？”

    說話的，不知是誰家的千金，安若只瞧著熟稔，約摸是有過幾面之緣，只是不曾說過話。再往園子深處行走，又遇著幾個竊竊私語，安若只當(dāng)沒聽見，倒是桃花掩映下，兩位公子迎面走來。

    “安小姐？”身量略高那人雙手抱合，身子微躬。

    他似是不確認她是安家小姐，遂有一問。

    男子面目熟稔，安若仔細辨認，甚至忘了回禮。呆愣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林家兄長？”

    記憶中少年的面目艱難與眼前的男子重合，她識得的男子不多，林硯書是她幼時曾見過多次的林家兄長。林伯伯與爹爹素有往來。

    安若已多年未見林硯書，亦不曾見過林伯伯。這些年，她只偶爾從叔父安向淵口中知曉，林伯伯一直在西南之地為官。

    至于林伯伯何時調(diào)來京都，她卻是半點不知。

    “若兒，真是你?！绷殖帟壑蓄D時綻出亮光，滿目歡喜。他一側(cè)還未及冠的少年人，這時亦是躬身行禮，“若兒jiejie?！?/br>
    “這是？”安若凝著與林硯書相貌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微微蹙眉。她實在不曾見過他。

    林硯書道：“舍弟嘉書，若兒你或許記得，他與你差不多年紀(jì)，幼時體弱不常出門?！?/br>
    安若晃了晃神，這才記起。

    “這些年，你過得可好？”林硯書眸中關(guān)切，自父親調(diào)回京都，他不止一次同父親提出登門拜訪定國公府，奈何父親次次推拒。

    安若眸中笑意減淡：“我……我一切都好?！彼^得好與不好，實在盡人皆知。這樣的榮寵，偏身無倚仗。

    然她說的小心，愈是叫人心生憐惜。

    “若兒……”林硯書喉頭發(fā)澀，忍不住上前一步。

    安若忙是后退，一面道：“我看那處的桃花開得更好，meimei先行一步?！闭f罷，也不等林硯書作何反應(yīng)，當(dāng)即離去。

    被落下的公子與少年相視一眼，少年遲鈍一會兒，忽的眸光一緊：“哥哥，你方才怎么不叫住若兒jiejie，她走的方向可是……”

    可是太子與定國公親女駐足的地方。

    林硯書濃眉緊鎖，這時方緩慢舒展：“若兒或許不知，應(yīng)知道才是?！鄙倥谘矍皾u漸遠去，最后落入眼中變成當(dāng)時圓滾滾的小姑娘模樣。

    小姑娘長得圓潤可愛，極是討人喜歡。林硯書記得小姑娘貪吃，所以每每父親母親登門，總要單獨給若兒備一份別樣的吃食。

    本該嬌寵長大的姑娘，怎么成了這樣纖瘦堪憐的模樣？這些年她寄人籬下，不知吃了多少苦？

    ……

    行的遠了，石竹才與安若道：“小姐難得見著林家少爺，怎么不多說會兒話？”

    安若輕聲道：“桃花園到處是人，站在一起攀談便罷，若是走得太近，只怕有礙聲名?！?/br>
    石竹愣了下，隨即懂了。

    現(xiàn)下人們知曉的，是太子與安寧小姐互為歡喜。若小姐今日與別家公子被人傳出流言，只怕一切污名都要輕易落在小姐頭上。

    石竹暗自琢磨了會兒，仍是忍不住低聲道：“只是小姐難得出門，又難得遇見，今日錯過，實在可惜?！?/br>
    安若道:“往后總有機會?！彼m想尋一良人，然在退掉這樁天家婚事前，男女一事，絕不能落人話柄。

    且她與人的親切，隨著天泉寺半年皇陵五載，青燈古佛伴著，一并變得寡淡。因而方才瞧見林硯書兄弟兩人，也不過片刻驚詫。

    又行幾步，像是應(yīng)和著安若才說過的男女不可靠的太近，這一抬眼，就瞧見一襲粉色衣裳的安寧，正與一男子面對面站著。兩人至多半步之離，正是離得遠便能看差，二或是在相擁。

    然安若已然走近，自然瞧見也聽見兩人正互訴衷腸。

    “蓁蓁莫怕?！比A服男子雙手輕握著安寧的肩，溫聲安撫，“這樁婚事我定能想出法子，我心許之人，從不是安若。”

    “蓁蓁，你信我?！?/br>
    安寧泫然欲泣，好一會兒才咬著粉嫩的唇，嗓音微啞道：“太子哥哥，我信你?！?/br>
    安若乍然一聽，只覺自己仿佛jian惡之人，要拆散人家這對苦命鴛鴦。隨后，眼瞧著安寧輕柔地伏在太子殿下胸口，頓時忍不住喟嘆，此等情景，要陛下瞧見多好，省了她費心籌謀。

    這一聲嘆不大不小，安寧不曾聽見，太子殿下楚元啟卻是望來。他下意識將懷中女子推開，眼瞧著那一襲星藍衣裳的女子沖他褔身行禮：“臣女見過太子殿下?！?/br>
    場面尷尬到極致，便有些好看。

    楚元啟下意識便是手足無措，畢竟再是尊貴，也擋不過這般被人看穿。然他一眼望去，驚詫過后，竟只覺得那女子衣衫素凈，落進滿目桃花里，如仙子般遺世獨立。

    他一貫知曉安寧并非絕色，實是性情明媚笑起來眼睛彎彎同月牙一般?？赡窃卵?，落在驚世的美人面前，實在……略顯單薄。

    楚元啟在那一剎失了神，直至身側(cè)安寧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驟然回過神來。

    “你身子好些了？”楚元啟迅速拿出板正又冷清的姿態(tài)。

    安若不卑不亢地回望過去，她從前不曾仔細看過任何一個男子，因而直到這一刻才算真正對太子有了印象。

    楚元啟乃皇后所出，皇后雖非后宮諸多美人般絕色，卻也是鳳儀端莊。然楚元啟面目，實在有些簡陋。他像極了當(dāng)今陛下，卻不曾承繼陛下身姿挺拔。安寧于他身側(cè)站著，發(fā)頂已至他的鼻尖。

    “多謝太子關(guān)心。”安若道，隨即狀似無意轉(zhuǎn)向拼命隱忍的安寧，“meimei在這？”

    這一聲問，頓顯得安寧與楚元啟仿似被人捉/jian一般，那股子無措又涌上來。

    安寧銀牙緊咬，偏不能發(fā)作，只蹬著安若，恨不得將她整個撕碎。

    楚元啟也難得鎮(zhèn)定，干咳一聲，方才啟口：“無意與二小姐遇見，閑談幾句?！?/br>
    安若淡淡笑著：“我不常出門，今日聽說殿下心中另有所許，既如此，我們可否啟奏陛下退婚？”

    第9章 公主

    若是太子殿下直接請求退婚，倒省了她的麻煩。

    對面的安寧本攢著怒氣，這時惱怒里赫然躥出一絲希冀。

    她一直想著太子哥哥請求退婚，或是父親母親為她想些法子，卻是從不曾想過安若自愿退婚這一條。

    這樣的榮寵，竟有人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