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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9節(jié)

    蘇晏打了個寒戰(zhàn),手背上被捏過的地方又麻又刺地癢起來,恨不得立即拿皂角水洗涮一通。

    崔錦屏不欲多談此事,揚聲道:“小二,有什么酒菜添上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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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頓酒喝到月上柳稍,蘇晏辭別崔錦屏,沿澄清街慢慢往回走。

    剛登上一座石橋,夜風吹來,酒氣上涌,腳下一個趔趄,抱住了石雕欄桿。他心里懨煩欲嘔,便把頭探出橋面。

    粼粼波光倒映一彎殘月,吳鉤般淬出霜雪的顏色,孤懸浮寄地蕩漾著,更顯得與陰影處劃界分明。

    在那幽暗處的水面上,亦有兩點星子也似的熒光——不是星子,卻是一雙精光湛然的眼睛!

    蘇晏猛地捂住嘴,蹬蹬倒退幾步,后背緊貼在欄桿上,冷汗?jié){出。

    一隊人馬飆風般馳驅(qū)而來。杏色麒麟服在松明火光中燁燁生輝,緹騎們腰間三尺四寸長的繡春刀,刀鞘擊在馬鞍上,如戛玉鏘金,鏗然作響。

    為首一人勒住韁轡,厲聲問:“書生,你可見到什么可疑人物?”

    蘇晏勾著身子倚在橋欄邊,還有些說不出話,只是緩緩搖頭。

    問話那人不滿地冷哼一聲,馬鞭兀然撥起他的臉。

    火光照亮的瞬間,周圍眾人只覺一張玉白面容猶如月下明珠,光彩沛然,炫目得令人不敢迫視。

    為首那人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方才道:“錦衣衛(wèi)奉命緝盜拿jian,倘若知情不報,一并治罪?!?/br>
    蘇晏見他體態(tài)俊健,神情剽悍,眉宇間壓不住的戾氣,仿佛一柄在血火中反復(fù)煅煉過的利刃,不由心生戒備,作出酒醉慵困的樣子:“小生一路走來,只見風花雪月,不見什么可疑人物。”

    那錦衣衛(wèi)首領(lǐng)翻身下馬,捏住他的下頜冷笑:“真的沒瞧見?只怕是蓄意隱瞞?,F(xiàn)在不說,待到下了詔獄,刑械一動,自然什么都說了。”

    蘇晏在心里呸了一聲,早聽說過錦衣衛(wèi)囂張,沒想到囂張成這樣,冤假錯案也不是這么明目張膽地辦吧,難怪在電視劇里總當反派。

    他掙開對方手指,不怒反笑:“大人真冤枉我了,小生說的句句是實,更何況酒困路長惟欲睡,哪里還有精神四處張望?!?/br>
    錦衣衛(wèi)首領(lǐng)面色緩和了些,目光卻越發(fā)灼亮攝人,似笑非笑:“既然如此,且隨我回去吃碗醒酒湯?!?/br>
    眾緹騎紛紛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一個心急的甕聲叫:“千戶大人,犯不著多費唇舌,直接綁回去就是,弟兄們還等著出火呢?!?/br>
    一片狎褻的哄笑中,錦衣衛(wèi)千戶伸手往蘇晏臉上摸去。

    蘇晏動作柔和地握住他的手指,口角尤帶三分笑,眼中卻無半點春,輕聲道:“多謝千戶大人美意,只是一番來去頗為耗時,怕趕不及明日太子殿下的早課,皇上知道了要責罰我。”

    他話音細微,只堪讓對方一人聽清。

    那千戶蜂蟄似的抽回手:“你是……”

    蘇晏微微頷首,語氣一脈誠摯:“千戶大人護衛(wèi)皇城責任重大,遇事多加盤問也是應(yīng)當。今夜只是一場誤會,在下酒醉失言,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只當全無此事就好?!?/br>
    千戶臉色微變,那雙慣于狠戾的眼中,竟流露出一絲糅雜著感激的異樣目光,忽然抱了抱拳,低聲道:“多謝?!?/br>
    蘇晏莞爾。

    錦衣衛(wèi)千戶飛身上馬,呼喝:“走!”

    一干緹騎不知所以,有人不甘覷問,被他狠狠一鞭抽在身上,不敢再多言語。立時人馬揚塵而去,轉(zhuǎn)眼不見。

    蘇晏長長舒了口氣,苦笑自語:“看來我的臉皮真要練到厚而無形、黑而無色的地步了,也不知算不算好事?!?/br>
    他揉了揉仍在隱隱作痛的太陽xue,舉步下橋,忽然覺得漏了什么,回頭往橋洞陰影深處望去,只黑黝黝的不見半點光。

    猶豫半晌,他脫去外衫,淌進冰涼的河水中,摸到一人,半扶半拖地弄上岸。

    那人一身勁裝,黑巾蒙面,四肢僵冷,雙目緊閉,好似昏死了一般。

    蘇晏剝?nèi)ズ诮?,只見滿臉是血,勉強只能看出五官輪廓,以及青白如死人的唇色。伸指往鼻端探去,仿佛還有些游絲般的氣息,忙拉開濕冷的衣襟按壓他胸口。

    那人突然如垂死的魚般猛地一顫,五指箍住蘇晏的手腕,目中射出一道寒凜的光,右手劍鋒架上他的肩膀。

    蘇晏輕易掙開他無力的手指,撇嘴道:“老子冒著被惡霸調(diào)戲的危險出手相救,你倒拿劍指我,好哇,你就給我使勁地回光返照,一會兒掛了丟進河里喂王八。”

    那人極力睜開的雙目中怒色涌動,手臂頹然落地,卻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第十一章 不料遭人陷害

    “蘇晏!”

    耳邊一聲悶雷貫頂,蘇晏剎時驚醒,脫口而出:“——到!”待看清皇帝沉沉的臉色,冷汗頓出,忙跪在皇帝腳邊道:“臣罪該萬死?!?/br>
    景隆帝低頭看他天青色常服,背上一道瘦伶伶的脊線,銀钑花束帶扣住的腰身只堪合握,一發(fā)顯得可憐,微嘆口氣:“你若困乏,便下去歇息吧?!?/br>
    蘇晏昨夜里濕淋淋地將那黑衣人運回家,差人去請大夫來看視,燒水更衣,敷藥包扎,又把火炕燒旺驅(qū)除他體內(nèi)寒氣,縱有小廝打下手,也忙活了大半夜,才穩(wěn)住了氣息,總算是性命無憂。

    他一宿未眠,酒氣不曾發(fā)盡,又浸了涼水,次日便覺得腳下有些虛浮乏力。過了午更是頭腦昏沉,渾身倦怠,在御書房伺候時竟然瞇糊起來。

    皇帝雖不計較,蘇晏卻不敢放肆,頓首道:“臣一時恍惚,御前失儀,以后不敢了,望皇上恕罪?!?/br>
    景隆帝看了看他,“罷了,你到邊上去,把內(nèi)閣的票擬歸理一下,謄清楚?!?/br>
    蘇晏領(lǐng)了旨,坐到下首的案幾邊上。

    過了小半個時辰,景隆帝忽然覺得邊上半點聲息也無,側(cè)頭一看,只見蘇晏伏在案幾上,紋絲不動地睡著了,懸垂的右手尤拈著一支紫毫筆,水竹筆管將指尖映得青透如玉。

    隨侍太監(jiān)藍喜連忙上前:“皇爺,奴婢去叱醒他。”

    景隆帝伸手攔住,噓了一聲,“別出聲,讓他睡吧。”

    蘇晏輾轉(zhuǎn)醒來,直勾勾望著明黃帳頂發(fā)了一陣呆,驀然意識到不對,驚叫一聲,翻身滾下龍榻。

    門外一個十三四歲的內(nèi)侍聞聲進來,蘇晏急問:“小公公,這是哪里?我為何在這里?”

    內(nèi)侍道:“這里是御書房后面的偏殿,皇爺批完折子有時在此歇息。之前是藍公公命小的們把您送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br>
    蘇晏怔了半晌,又問:“皇上可還在御書房?”

    “小的不知?!?/br>
    蘇晏忙起身整裝,匆匆走去御書房,卻不見皇帝,只兩三內(nèi)侍在撣拭書冊,一問之下才知道皇帝一個時辰前忽然擺駕東宮,藍喜也一并跟去了。

    這下蘇晏倒猶豫起來,究竟是要趕去東宮謝罪呢,還是留在書房等皇帝回來?正在躊躇間,聽見門外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景隆帝甩簾進來,滿面陰霾,額角青筋暗伏,見到蘇晏立在案前,目中劃過一道厲光,吩咐左右:“你們都出去?!?/br>
    內(nèi)侍頃刻退得一干二凈,蘇晏看皇帝臉色陰沉地踱過來,直覺要發(fā)生不祥之事,惴惴不安地行禮:“臣叩見皇上?!?/br>
    景隆帝并未讓他起身,負著手問:“蘇侍讀,太子最近學業(yè)如何?”

    蘇晏小心謹慎地回答:“殿下敏而好學,常向臣索要四庫書籍翻閱,至于學業(yè)精進如何,臣不敢妄議,理當由眾位大學士評點。”

    景隆帝淡淡道:“是么,太子平常都向你要了什么書?”

    蘇晏道:“多是《孝經(jīng)注疏》《稽古錄》之類?!?/br>
    景隆帝冷笑:“只這些?沒有《翰林風月》么?”

    蘇晏愕然,卻見皇帝從袖里抽出本冊子來,啪地摔在他面前。

    他伸手一翻,赫然是本男風春宮圖,首幅便是林下花床,兩個男子交口接舌,曲髀疊抱,yin靡至極。圖旁題詩云:“座上香盈果滿車,誰家少年潤無暇。為采薔薇顏色媚,賺來試折后庭花。半似含羞半推脫,不比尋常浪風月?;仡^低喚快些兒,叮嚀休與他人說?!?/br>
    蘇晏看得汗出浹背,失聲叫:“皇上,臣不明白?!?/br>
    景隆帝只是冷笑:“你不明白,卻叫太子明白!你平日里弄些皮影空竹、馬吊盧雉之類的教太子玩耍,朕睜只眼閉只眼權(quán)當不知,如今竟狗膽包天,拿這等穢褻之物敗壞太子心性,其罪當誅!”

    蘇晏手足冰冷,駭?shù)綐O處反而冷靜下來,直起腰道:“皇上突然擺駕東宮,又突然搜了本圖冊出來,可是因為有人上奏抨劾此事?”

    景隆帝不料他出此言語,頓了一頓:“都察院與六科給事中肩負糾察百官之責,彈劾弊害理所應(yīng)當?!?/br>
    “我若有心煽誘太子,且知事敗必禍,定然千匿萬藏、隱秘行事。東宮出入的唯有內(nèi)使宮人,言官乃外臣,又是如何得知帷幄之間?”

    景隆帝愣住,又道:“或有宮人泄之。”

    蘇晏道:“皇上為何不反過來想想,或有人欲泄先潛,構(gòu)陷東宮?”

    景隆帝身軀一震,猛地低頭去看蘇晏,只見他面色靜泊,眼神清澈光明,一時竟說不出話。

    蘇晏切切頓首:“臣微鄙,死不足惜,可太子殿下潔身自愛,豈能任由有心之人玷瀆。萬望皇上明察秋毫。”

    景隆帝沉默半晌,慢慢道:“真不是你做的?”

    蘇晏只仰了頭,直直望著皇帝,一聲不吭。

    景隆帝看著他的眼睛,目光一點點緩和下來,“朕會清查此事?!?/br>
    蘇晏道:“謝皇上明辨?!?/br>
    景隆帝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重重琉璃屋脊在余暉中煌煌生光,更襯得虬檐斗拱下晦暗不明,一派鐵灰之色,像是有股陰冷之氣要從內(nèi)中滲透出來。

    他回過頭來時,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高聲喚:“藍喜!”

    藍喜從門外含著腰進來:“奴婢在?!?/br>
    景隆帝冷冷道:“傳朕口喻,太子侍讀蘇晏玩怠廢學,輔佐太子讀書不力,有忝其職,令杖責三十。因前罪并罰,加二十?!?/br>
    蘇晏大驚失色,拽著皇帝的袍角哀求:“皇上——”

    景隆帝轉(zhuǎn)過臉,任由他牽扯,沉聲道:“拖出去。”

    蘇晏推開內(nèi)侍的扶挾,面色蒼白地起身出去。

    景隆帝坐下來,只盯著窗外步廊不作聲,手指慢慢摩挲著光滑的案角。房中一時靜寂無比,似乎能聽見風過檐牙的聲音,泠泠地令人心寒。

    藍喜猶豫再三,輕聲道:“皇爺,天色變了,怕是要下雨,是不是先回乾清宮去?”

    景隆帝搖了搖頭:“起風了,看你穿得單薄,下去添件衣裳吧?!?/br>
    時近四月,雖然變天,卻不覺冷,藍喜微怔之后,忽然醍醐貫頂,躬身謝恩。他匆匆退出御書房,拐過走廊叫:“多桂兒,快去拿件棉襯來!不,拿兩件,要厚的!”

    多桂兒愣頭愣腦地問:“天又不冷,公公要棉襯做什么?”

    藍喜踹了他一腳:“毛崽子,嚕蘇什么,叫你去就快去!”

    蘇晏被一干宮中侍衛(wèi)押著前往午門,剛拐過乾清宮,便見旮旯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慌促促向東奔走。他心念一動,高聲叫道:“富寶!”

    那個小內(nèi)侍轉(zhuǎn)過身來張望,果然是富寶。

    蘇晏對侍衛(wèi)拱手道:“各位大哥,這是侍奉東宮的小公公,且容我跟他說兩句?!?/br>
    他在東宮與御書房來去半個多月,侍衛(wèi)們也多是見過他的,這點面子還給得起,便道:“要快。”

    富寶跌跌撞撞跑過來,蘇晏在他耳邊細聲問:“太子命你出來打探風聲?”

    富寶只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