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1節(jié)
蘇晏大驚,揪緊被角,“王爺不可!” “怎么?” “賤軀汙穢,不敢污王爺尊目?!?/br> “無妨,孤王又不是沒見過傷口,只是想看看你傷勢如何,才安得下心?!?/br> 蘇晏傷重體弱,哪里爭得過他,沒兩下便被扯去薄被,一時羞憤交加,臉埋在褥子中,牙關(guān)緊咬,死死遏制住不顧一切跳起來痛毆他的沖動。 豫王輕巧地掀開他的小衣,見到斑駁交錯的猙獰傷口,也忍不住抽了口氣,又見他雙肩顫抖得厲害,以為是疼痛上來,忙握住他的肩膀,柔聲道:“孤王這里有滇南密藥,對治療外傷有奇效。”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罐,親手將膠狀的藥膏涂抹在他臀上。 蘇晏初時只覺毒辣辣地生疼,頃刻間化做異常清涼的感覺沁入肌理,傷口痛感立減,連頭腦也似乎清爽了許多,果然是療傷靈藥。 豫王在他衣角揩干凈手指上的殘藥,“獻藥的南蠻子說,此藥可使刀棒傷口恢復(fù)如初,不留半點疤痕。若真如他所言,孤王可要慶幸保住了清河這一身無暇白玉?!?/br> 蘇晏終于忍無可忍,硬邦邦地道:“下官并非女子,何必在乎皮相,倘若有日投筆從戎,于戰(zhàn)場上揮戈返日,槊血滿袖,一身疤痕才是男兒本色?!?/br> 豫王愣怔一下,忽地大笑,“原以為清河風(fēng)流妍嫵,八面玲瓏,如今看來卻是外柔內(nèi)剛的性子,是孤王錯認?!?/br> 蘇晏暗罵:要早知道你是個吃硬不吃軟的主,找機會胖揍一頓,你丫就老實了! 豫王握住他的手,又在他抽手前及時松開,“孤王就愛你這般有骨氣的。這種事,你情我愿才有滋味,強施yin威之舉,我向來不屑為之。清河若堅持以友相待,我也只好淡了那心思,倘若哪日能回我一些情意,便是喜從天降了。” 蘇晏不料他一番話說得懇切,倒是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他臉上神情,也辨不出什么端倪來,只得半信半疑地聽了,滴水不漏地回道:“王爺言重,下官何德何能,竟得王爺赤忱相待,愿將一片冰心,上鑒明月,下濯清漣,雖不敢說效子期伯牙,亦可秉持君子之交,方無愧于天地人心?!?/br> 豫王半晌不語,黯然笑了笑:“清河的心意,我明白了?!?/br>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將那罐藥膏留在床邊,“你也累了,且歇著吧,改日我再來看你?!?/br> 蘇晏望著他背影離去,左思右想:他是個手握重權(quán)的王爺,無論如何我都得罪不起,我在這個世界勢孤力單,他若是一定用強,我能反抗得了么? 是了,藍喜說得有道理,不往上爬,就要做別人的墊腳凳,手上無權(quán),便無自保之道。既然在朝為臣,就要做個豪臣、權(quán)臣,否則下次再遇兇險,也不知身后有沒有為我收骨之人! 他決心已定,長長舒了口氣,忽然覺得未來的道路并沒有意想中那么渺茫為難,就連精神也抖擻了起來。 此時蘇小北一臉忐忑地進了門,低聲道:“大人,我見門口那么多兵差,又聽說是王爺,就沒敢攔著……” 蘇晏對他笑了笑:“不怪你,就算是我,也沒那膽子攔他。” 蘇小北顯得有些羞愧,又有些慶幸:“還好——” 蘇晏打斷他的話:“對了,我救回來的那人呢?” 蘇小北愣了愣,“日前大人去做事的時候,他還昏迷著,這兩日都忙著照顧大人,也沒人去看他,卻不知是死是活?!?/br> 蘇晏一聽壞了,萬一把人救回來又給渴死餓死,這叫什么話,忙道:“你快去廂房看看,換換藥,喂喂水,要是還昏迷著,著緊去請個大夫?!?/br> - 古人云,雪夜閉門讀禁書,乃人生一大樂事。 如今正值暮春,無雪可賞,但壓箱底的小黃書還是應(yīng)有盡有的。 蘇晏百無聊賴地趴在床榻上拿了本帶插圖的《如意君傳》翻看。 蘇小北輕聲敲了敲門,進屋道:“大人,那人醒了,只是還動彈不得?!?/br> 蘇晏把書冊一扣便要下床,不料扯動傷口,低叫一聲:“我倒忘了,自個兒也是個重傷員。罷了,你去問問那人姓甚名誰,是做什么的?!?/br> “小人也曾問過,他只一個字不答。多說幾句,便要瞪人,眼風(fēng)里好似有把刀子,駭?shù)锰K小京臉盆也打翻了?!?/br> 蘇晏摸著下巴想了想,“這人倒是有點意思……干脆你在我屋里再擺張榻,把他挪過來,我跟他說話?!?/br> 蘇小北嚇一跳,“可使不得,小人看他生得矯健,右手虎口有繭,又帶著把切金斷玉的寶劍,肯定是個練武之人,若是他想對大人不利……” 蘇晏笑道:“他都傷成那德行了,還能怎樣?再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恩將仇報。家里就你們兩個打理著,把他挪過來,也省得兩頭奔跑照顧。” 蘇小北見勸不動他,也只好下去搬了張六足折疊藤榻擱在角落里,又和蘇小京合力把人抬了過來。 蘇晏一看,那人渾身捆著繃帶,閉眼直挺挺躺著,倒有七分像剛出土的木乃伊,哧地笑起來。 那人睜開雙目,慢慢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 蘇晏只覺兩道冷電從他烏黑眸子深處射出,如肅殺的秋厲,寒意沁骨,不由打了個哆嗦。他定了定神,揮手讓蘇小北、蘇小京退下。 室中頓時靜謐無聲,燭火的暈光也凝固了似的,焰尖拉出一條長長的細刃般的灰煙。 “你是死士,或是殺手?!?/br> 那人微微一震,不禁轉(zhuǎn)眼去看對面那個披著莎藍色深衣,俯臥在榻上的少年。 隔著暈黃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口角含笑,乍看上去不過是個俊俏士子,再仔細看他眼中,又似乎隱著一抹深幽的意境,卻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少年噙著薄笑,安然道:“你欲知我何出此言?” 仿佛被他嘴角一絲渾然天成的笑意牽引,那人嘶聲道:“為何?” “因為你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殺氣,就像一柄歸不了鞘的利劍?!?/br> 那人沉默良久。 燭焰忽然些微跳躍起來,似有陣霜風(fēng)拂過,燈花發(fā)出幾聲畢剝的輕響。 他眼中恨意翻涌,冷冷道:“劍未飲血,不能歸鞘!” “或許不是不能,而是不甘??丛谖覐腻\衣衛(wèi)手里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告知尊名?” 那人垂下眼瞼,慢慢道:“吳名。” 少年笑了笑,并不點破這個顯而易見的化名,只道:“我叫蘇晏,你可喚我表字,清河。” 吳名猛地轉(zhuǎn)過頭來:“你是蘇晏?那個在金鑾殿上冒死直諫,彈劾狗官衛(wèi)浚的新科進士蘇晏?” 蘇晏愕然。該怎么向所有人解釋,那其實是個陰差陽錯的誤會? 吳名掙了掙,似乎要從層層紗布中直起身來,最終還是頹然傾倒,暗啞著嗓子道:“蘇大人仗義執(zhí)言,雖未能鏟除衛(wèi)浚那老賊,也算是為受害百姓出了口惡氣。” “聽你所言,像是與那衛(wèi)浚有仇?!?/br> 吳名咬牙:“血仇不共戴天!” “可否說與我知?” “……我自小父母雙亡,只一個親jiejie,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長大,后來嫁與京城里的私塾先生為妻。jiejie得遇良人,我才放心孤身浪跡江湖,做些拿錢買命的行當(dāng)。 誰料今年元夜逛燈會,jiejie被那老賊看上,強買未遂,便捏了個理由將姐夫下獄。她為救丈夫,只得忍辱含垢進了侯府,還隱瞞不說,唯恐連累我。 不久后,得知姐夫在獄中不堪折磨而死,我jiejie悔恨交加,懷揣剪子想要為夫報仇,卻被老賊察覺,一根衣帶將她活活勒死,更將尸體曝曬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等我趕去給jiejie收尸時,甚至找不到一根完整的骨頭!”毒恨與殺氣幾欲破胸而出,吳名直直望向屋頂,怒睜的眼角竟?jié)L下一顆血淚。 蘇晏愴然無語。 放在書中,或許這只是個時過境遷、失去顏色的故事,可身臨其境地聽來,卻是說不出的無奈悲涼。 這個時代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他們的悲辛與勞苦,鮮血與白骨,聚沙成塔地壘在一起,奠成一代代歷史恢闊的城基。 許久的緘默后,蘇晏緩緩問:“那夜你是否去了奉安侯府行刺?” “是。只恨老賊走了狗運,身邊又有個絕頂高手護衛(wèi),致使我功敗垂成。” “我昏迷這兩日,估計奉安侯遇刺的消息已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錦衣衛(wèi)出動緝捕,只怕你寸步難行。干脆就在我家里養(yǎng)傷,待到警戒略松,我助你逃出城去。” 吳名決然道:“仇人未死,我出城做甚。待我傷好,勢必再入仇門,叫他血濺三尺?!?/br> 蘇晏蹙眉:“衛(wèi)浚吃過一次虧,府中戒備必然萬分森嚴,你再去豈不是自絕生路?” 吳名冷冷道:“我還有旁的路可走么!” “復(fù)仇的方式有很多,不獨以命換命一種?!?/br> “我是個殺手,也只會這一種?!?/br> 蘇晏道:“我因為殿試之事開罪衛(wèi)浚,此番險些殞命,料想與他脫不了干系,難道我就甘心束手待斃?我雖官微言輕,但想要扳倒他未必沒有機會,只是眼下時機未到?!?/br> 吳名不答,一動不動似已睡熟。 蘇晏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第十四章 板磚掀他前臉 “砰!”茶杯重重砸在地面,名貴的前朝汝瓷四分五裂。 “廢物!全是廢物!連個刺客都抓不著,我養(yǎng)著這批光會吃飯的守衛(wèi)有何用,還不如養(yǎng)一窩狗!” 奉安侯衛(wèi)浚怒不可遏地咆哮,牽動剛包扎好的傷口,疼得捂腰跌坐回床榻,氣喘吁吁,“還有北鎮(zhèn)撫司的那些錦衣衛(wèi),平日里自吹自擂,說京城的一草一木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下,可到關(guān)鍵時刻——” “——侯爺呀!”旁邊的心腹管家許庸連忙打斷,緊張地做了個“隔墻有耳”的手勢。 衛(wèi)浚氣頭上口不擇言,被這么一提醒,登時想起馮去惡那張神厭鬼避的臉,以及詔獄深處經(jīng)年不散的哀嚎聲,心生忌憚,后半句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許庸勸慰道:“侯爺莫急。指揮使既然答應(yīng)了此事,就不會輕易罷休,否則北鎮(zhèn)撫司的顏面何存。那刺客身手了得,緝捕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興許再過幾日,就抓到了。” 衛(wèi)浚咬牙切齒:“等抓到,本候親手剝了他的皮!” “不過是個亡命之徒,哪值得侯爺弄臟金貴的手,屆時錦衣衛(wèi)的詔獄定會讓他生不如死?!?/br> “還有那個老而不死的李乘風(fēng)!整日仗著兩朝元老的身份欺辱于我,真是氣殺人!這棵老樹根深葉茂,現(xiàn)時撼動不得,鋸他幾根枝干,讓他疼上一疼,總能辦到吧?” 衛(wèi)浚余怒未消地問許庸:“他門下弟子,國子監(jiān)祭酒卓岐,仍縱容監(jiān)生四下誹謗本候,馮去惡那邊還沒有拿下嗎?” 許庸答:“小的問過了,馮指揮使說,已交由得力干將去辦,國子監(jiān)祭酒畢竟也是個從四品,需做得滴水不漏才好。要不,他那邊小的再打點打點?” 衛(wèi)浚一揮手:“打點個屁!上次娘娘說情之恩,他還沒還上呢!我有這閑錢,不如去打點藍喜。 他身為掌印太監(jiān),整日在皇上跟前伺候,隨便說幾句話,哪怕皇上不在意,時間長了,多多少少也能聽進去點什么。我看他和李乘風(fēng)為首的文官也不對眼,面上揣著和氣,背地里還不知怎么互相使絆子呢,若是能把他拉到咱們這條船上,那就穩(wěn)了!” 許庸連連點頭稱是。 衛(wèi)浚余怒未消地問:“娘娘那邊怎么樣,什么時候生?” “太醫(yī)說,還得兩個多月。” “衛(wèi)家列祖列宗保佑啊,定要一舉得男!” - 轉(zhuǎn)眼過了半月,蘇晏總算可以離榻走動幾步,便張羅著搬張羅漢床放在院子里。 院中原本有株老桃,一樹薄粉輕紅開得將敗未敗,薰風(fēng)拂過,落英繽紛,殘艷到了極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