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4節(jié)
“為何染血,又拋埋在土坑中?” “臣弟已將這柄劍贈與葉東樓,之后如何,委實不知。” “何時所贈?” “……今日午時?!?/br> 也就是說,在葉郎中遇刺墜樓之前,豫王好巧不巧地,送了他一柄劍?事后發(fā)現(xiàn)劍身染血被棄,又與死者腹部傷口大小吻合?在場官員們竊竊私語,卻沒一個人敢出言詰問。 刑部尚書王提芮在此刻挺身而出。這位六旬老臣,頸長如鶴,腰身略微佝僂,形容不甚美觀,卻素以執(zhí)法嚴(yán)明、剛正不阿而聞名朝野。 他拱手道:“佩劍染血,疑似兇器,又曾贈與葉郎中,豫王殿下與此事或有勾牽,還望陛下不徇私情,徹查此案!” 景隆帝知道這位老臣執(zhí)法多年,說話一貫直來直往,對事不對人,倒也沒有動氣,那廂豫王當(dāng)即反駁:“就算此劍是兇器,也不能證明與孤王有關(guān),就不能是兇手拔了東樓佩在身上的劍,反過來刺傷他?” “除了兇器,還有動機。殿下與葉郎中關(guān)系匪淺,內(nèi)中隱情自不必說,如何沒有勾牽?至少也是個嫌疑。”王提芮梗著仙鶴脖子,爭鋒相對。 豫王不屑地笑了笑,不跟他爭辯,朝皇帝拱手:“臣弟對葉東樓之死,十分傷感難過,但問心無愧。皇兄當(dāng)知臣弟的清白。” 景隆帝淡淡道:“無論是巧合,還是勾牽,雙方都得拿出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對方有罪,或者自己無罪。若是都拿不出證據(jù),那就從長計議?!?/br> 這話明著看不偏不倚,但說到底還是偏向了豫王。兇手杳無蹤影,豫王一口咬定劍已送人,自己又去哪里找確鑿證據(jù)?王提芮卻迎難而上,鐵錚錚道:“那么還請豫王殿下舉出物證或人證,證明自己與此案無關(guān)?!?/br> 豫王深吸口氣,望向皇帝。 皇帝面色平靜地回看他,并不作聲。 終歸還是不肯替他兜底,是想借此事敲打他一番,好叫他今后別再招惹朝臣?豫王斂目,心底冷哼一聲,道:“我有人證。” 王尚書逼問:“誰?” “司經(jīng)局洗馬,太子侍讀,蘇晏?!?/br> 蘇晏正低著頭,用鞋底碾地上的螞蟻,忽然聽見提到自己名字,下意識抬頭,與豫王投來的深切而寒涼的眼神對個正著。 這瞬間他仿佛聽見了豫王的心聲,還帶著立體混響效果:乖乖,你可得替本王作證,否則把你也一并拉下水,看最后誰更倒霉。 攤上你這么個死皮賴臉的王爺,我已經(jīng)夠倒霉的啦!蘇晏心底大為嘆氣,無奈出列:“臣為豫王殿下作證。午時,殿下奉命教臣射箭,就在龍德殿后的林子里。不久臣酒勁上頭,嘔吐不止,殿下好心扶我去精舍休息。葉郎中此時來到精舍,與殿下敘談,殿下當(dāng)場取出這柄魚腸劍,贈與葉郎中。臣不想攪擾了他二位,便自行離開,回到射柳場。之后的事,臣就不知了?!?/br>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朝臣們多的是有心的人精,不免暗自琢磨:這蘇清河如此長相,比葉東樓還標(biāo)致幾分,豫王獵艷成性,扶他去如何“休息”?那葉東樓趕去精舍,又是怎么“敘談”?莫非是三方情債,糾纏不清? 頓時投向蘇晏的幾道視線,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曖昧窺探之意。 蘇晏心里窩火,望向景隆帝,見他神情雖平和如常,眼底卻仿佛暗流涌動,是龍心不悅的信號,知道指望不了皇帝救場了,默默嘆口氣。 豫王直視王提芮,提高聲量:“王尚書指謫孤王有殺人嫌疑,可有真憑實據(jù)?” 王提芮只好朝他拱手:“尚未有其他證據(jù),不敢妄自指謫皇親。老臣只是說,王爺與此事或有勾牽,如果沒有最好,清者自清?!?/br> 此時,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親手端著個長長的木盒上前,稟道:“皇爺命臣封存的院畫在此。” 景隆帝頷首道:“開盒驗畫,朕要看看,案發(fā)前一刻,這場上究竟都少了誰?” 馮去惡啟封開盒,錦衣衛(wèi)當(dāng)即將幾幅長卷在臺階上一一展開,皇帝領(lǐng)著眾臣,俯身細(xì)看。 其中一幅,畫的正是太子得勝,領(lǐng)賞謝恩的場景。 從畫上看,畫師所處的位置應(yīng)在較高處,居高臨下,射柳場上眾人行止,一覽無余。 這是當(dāng)代頗具盛名的名家商浦商蓮洲的手筆,他尤其擅長畫人物,筆法勁健,場面浩大,又工致細(xì)膩,色彩鮮明亮麗,人物容貌衣著栩栩如生。 蘇晏忽然想起,他前世曾在故宮見過這位大師的《銘宣帝游獵圖》,真真的國寶??!沒想到竟然能見到這位大佬的真跡,還是新鮮出爐的,不由心潮澎湃。 然后有個大臣一聲驚呼,教澎湃的心潮猛然倒卷下來,劈頭蓋臉把他撲了個四腳朝天。 那人叫道:“快看輔樓上,那兩人之一,不正是葉郎中么?!” 眾人一聽,當(dāng)即反應(yīng)到,莫非另一個就是兇手,恰巧正逢其時,意外入畫?紛紛探頭去看。 只見畫上的葉東樓身穿文官常服,背倚圍欄,正面瞧了個清清楚楚,神情尚算正常。而面朝著他,背對著畫外的那人,穿一身竹青色曳撒,衣擺上彤色與橙色的四合如意云紋,以及上身柿蒂窠過肩蟒妝花的圖樣,既華麗又別致。 蘇晏看著這裝束,眼熟至極。 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看。 他有些愕然地低頭看自己身上,曳撒衣擺上一圈彤色與橙色交織的四合如意云紋…… “畫上與葉郎中對立于圍欄邊之人,就是蘇侍讀。”王尚書一指蘇晏身上的衣物,沉聲道,“這便是最確鑿的證據(jù)。由此可推,方才他為豫王殿下做的證,全然無效。兩位一個是兇器原主,一個身在案發(fā)現(xiàn)場,若硬說沒有嫌疑,叫我等如何信服?還請陛下圣裁!” 第二十九章 一對難兄難弟 蘇晏這下可算體會到眾人側(cè)目、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王尚書這番話,像一只手揭開了被刻意掩扣好的箭匣,暴露出內(nèi)中淬過毒液的銳刃來。更高妙的是,這只手是全然正直、清白且鐵骨錚錚的。 面對朝臣們投來的質(zhì)疑、鄙薄乃至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蘇晏側(cè)過臉看了看另一位難兄難弟,發(fā)現(xiàn)同樣深陷泥淖的豫王殿下仍然老神在在,甚至還朝他戲謔地挑了挑眉梢。 好吧,這位荒唐放蕩的王爺至少還有一個優(yōu)點,處變不驚,心理素質(zhì)強大。蘇晏心想,也許豫王仗著天子胞弟的身份,只要不犯十惡不赦的重罪,就能全身而退,而他卻成了被扣屎盆子的替罪羊……開什么玩笑? 蘇晏泛出個淡雅高潔的微笑,長身玉立,將魏晉名士的裝逼范兒學(xué)了個十足十,負(fù)手岸然道:“尚書大人容稟,這所謂的證據(jù)漏洞太多,實在稱不上確鑿二字。下官意欲自辯,不知給不給我澄清真相的機會?” 王提芮道:“公堂上的犯人尚且有權(quán)自辯,蘇洗馬只是涉嫌,自然可以?!?/br> 他這句話,幫蘇晏暫時堵住了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嘴。 “下官想請蓮洲先生前來詢問?!?/br> 景隆帝頷首,著人去傳喚商浦。 商浦年過五旬,自號蓮洲畫癡,年初剛從民間受征召入宮,一手丹青即使放在人才濟濟的畫院也是出類拔萃。 蘇晏一見此人,便知道“畫癡”兩字當(dāng)之無愧,這位仁兄心里大概只有繪畫,對人情世故毫無概念,是個陳景潤類型的人物。因為他一來,連御前禮儀都顧不上,撲到臺階吹撣畫紙上的浮塵,痛惜地叫道:“額得娘咧,哪個把畫弄得撲西來海一團邋遢,這都成撒咧?你看看,你看看,還有個腳印賊!” 人群中不知哪個官員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又趕緊低頭抿嘴。 蘇晏輕咳一聲,走到商浦身邊,拱手問:“在下司經(jīng)局洗馬蘇晏。這幅《射柳得勝圖》,請問蓮洲先生作畫時身在何處?” 商浦捧著畫起身,這才想起面圣要行禮,忙又跪了下去,聽得皇帝道:“免禮,卿只管回答便是?!?/br> 于是他回答蘇晏:“那個閣樓賊?!闭f著轉(zhuǎn)身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蘇晏略一望,點頭:“的確是可以看到射柳場和龍德殿的東側(cè)輔樓。請問這個位置,是先生自己挑選的么?” 商浦道:“額原本選了廊橋,看得可廣咧,但有個侍衛(wèi)通知額,去閣樓賊畫,說似桌椅板凳都擺好咧?!?/br> “哪個侍衛(wèi),先生可還記得?能否指認(rèn)?” 商浦想了又想,搖頭:“兜穿一樣兒得衣服,莫得印象咧?!?/br> “多謝蓮洲先生?!?/br> 蘇晏轉(zhuǎn)而對王提芮道:“想來尚書大人也發(fā)現(xiàn)蹊蹺了。蓮洲先生之前選好的作畫位置是廊橋,從那個角度本看不到葉郎中墜樓之處,有人將其引去閣樓,為的就是讓兇手的身影入畫。此舉意欲何為?倘若那個侍衛(wèi)是兇手一伙,為何要自暴其惡行?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命案將會發(fā)生,又為何不上報阻止?” 王提芮沉吟:“確有可疑之處,但亦或許是個巧合?!?/br> 蘇晏又問商浦:“蓮洲先生會不會看錯,或者畫錯衣飾?畢竟場中人物眾多,裝束又各不相同?!?/br> 商浦被質(zhì)疑了專業(yè)性,明顯不悅:“額絕對不會畫錯,幾十年看家本領(lǐng),難道都似白練得?” “那么第二個漏洞便在此處了?!碧K晏取過畫卷,指著那個疑兇背影,“諸位大人請看,這人身上所系腰帶,與下官午前相同,是布帶,只前鑲一片帶銙。你們看這畫上背影,腰帶是純色的。但午時下官在林中學(xué)射,腰帶不慎遺失,遍尋不見,只得換了條備用的革帶,至今仍系在身上?!?/br> 眾人聞言紛紛將目光投注到他腰間,見果然是條硬革帶,前后鑲嵌一圈銀钑花帶銙,與畫上腰帶相差甚遠(yuǎn)。 “倘若真是下官去那輔樓上刺傷葉郎中,緊接著回到射柳場,短短半刻鐘時間,如何來得及回殿更換腰帶?由此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 疑兇早就預(yù)謀好,要栽贓陷害下官,故而在外袍內(nèi),穿了一件與我衣色紋樣相同的曳撒。當(dāng)下官回殿尋找新腰帶時,疑兇把從精舍回來的葉郎中騙上輔樓,脫下外袍,奪劍傷人,又用外袍兜了血跡,與兇器一同帶走。他將昏迷的葉郎中掛在圍欄,滑墜后驚嚇貴妃娘娘,以致娘娘早產(chǎn),又將兇器故意埋在土坑,讓搜查人掘去,陷害豫王殿下。 于此同時,他又使人偽裝成侍衛(wèi),誘導(dǎo)蓮洲先生無意間記錄下兇殺前一幕,妄圖靠院畫一錘定音將我坐實。 此人好狠的心腸,好毒的連環(huán)計,為了陷下官和豫王殿下于死地,不惜牽扯貴人,枉顧娘娘和龍?zhí)グ参#鴮嵖珊?!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料到我因故換了腰帶,這才露出破綻?!?/br> 一氣說完,蘇晏走到御前鄭重下跪,雙手貼地,叩首道:“臣蒙冤受屈,請陛下為臣做主!” 他長跪不起,一彎脊梁微微拱著,殘月似的凄清,景隆帝垂目而視,沉默片刻,問:“王尚書可還有話說?” 王提芮拱手道:“老臣以為,這條腰帶的確是個極大的破綻。但為了厘清真相,老臣還要請?zhí)K洗馬最后證明一件事。” “何事?” “他說在案發(fā)前,去殿里換備用腰帶了,可有證人?倘若無人可證,那他的嫌疑依然不能盡洗。” 蘇晏心頭一跳。 他有證人,卻是個不能見光的證人。 錦衣衛(wèi)千戶沈柒。 如果曝光了沈柒,勢必牽扯到奉安侯衛(wèi)浚逼jian宮女之事,又牽扯到指揮使馮去惡與衛(wèi)浚勾結(jié),命人替他的惡行善后之事。 打蛇打七寸,打不中七寸,蛇未死,反遭其噬。逼jian宮女是大罪,卻沒有實打?qū)嵉淖C據(jù),就算將那宮女尋來,當(dāng)面對質(zhì),也難保女孩兒不會因為羞愧或恐懼,不敢指認(rèn)奉安侯。而衛(wèi)貴妃新生了皇子,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若她出面為衛(wèi)浚說項,十有八九能替他脫罪。 而沈柒呢,必被視為吃里扒外的叛徒,馮去惡手段何等陰毒酷戾,哪里會放過他,怕是連死都不得好死! 為了清洗自己這一處嫌疑,便要搭上沈柒一條性命,這種事,蘇晏做不出來。更何況,千戶還從廷杖下救過他命,雖然這人……是個性侵犯,可是…… 誰欠誰還,如何算得清,一時間,蘇晏也有些迷蒙了。 見他遲遲沒有出聲,皇帝微皺起遠(yuǎn)山似的修眉,似乎有些躊躇。 而馮去惡身后的錦衣衛(wèi)隊伍里,沈柒看著長跪不起的蘇晏,面無表情。五根攥著刀柄的手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抻成毫無血色的蠟白,骨節(jié)從青薄的皮膚下支棱出去,像只不甘落網(wǎng)的梟鳥,因著求生本能而極力掙扎。 犯不著,他想,只是露水情緣……不,連情緣都算不上,是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 十年風(fēng)刀霜劍,千辛萬苦爬到這個位置,不值得為了個消遣,前功盡棄,甚至丟了性命。 消遣而已。 可這錐心之痛又從何而來? 可笑,一個人見人憎的夜叉羅剎,居然也會痛,居然還有心! 他緊緊閉了眼,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步—— 景隆帝盯著蘇晏的雪白后頸,一抹鴉翅般的青絲,烏紗掩不住,繾綣地伏在頸子上,仿佛也在哼哼唧唧地撒著嬌。 臣委屈。 朕知道。 但用皇權(quán)壓制道義輿論,強行為你洗脫罪名,對你而言并非好事。 請陛下為臣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