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5節(jié)
……罷了?;实垩鄣茁冻鰺o奈之色,眉頭卻舒展開來,輕啟雙唇—— “小爺我替他做這個證!”一個清朗亢亮的少年聲音,炸雷似的響起。 眾人齊齊緣聲望去,只見太子朱賀霖疾步走來,朱紅衣袂行云流水地翻卷,身后跟著幾個顛顛兒小跑的內(nèi)侍。 朱賀霖揚聲道:“清河與孤同乘一車,備用衣物配飾也放在孤殿中,他丟了腰帶后,為免君前失儀,便來找內(nèi)侍富寶?!?/br> 富寶隨即接話:“稟陛下,稟諸位大人,的確是奴婢招呼的蘇大人,也是奴婢替蘇大人換上了新腰帶?!?/br> “如此,王尚書可還有疑問?在場諸位可還有其他話說?”朱賀霖眼噙厲色,掠過王提芮,又掃視階下眾臣,稚氣猶存的臉上,竟隱隱顯出幾分鷹視狼顧之相。 王提芮振了振衣袖,正色道:“老臣秉公執(zhí)法,既與蘇洗馬無私怨,更無仗勢威逼之意,還請陛下與太子殿下明察。既然人證物證俱全,蘇洗馬當是清白無罪?!?/br> 豫王輕笑,“還有孤王,王尚書可不能厚此薄彼。” 王提芮冷哼一聲,似乎對這位王爺一副郎君領袖、浪子班頭的做派很瞧不上眼。 豫王因為在文臣中聲名狼藉,早看慣了清流們的臭臉色,并不以為意,朝皇帝拱了拱手:“既然洗清嫌疑,臣弟就告退了。對了,等案子查清,真兇落網(wǎng),還求皇兄將鉤魚腸賜還臣弟?!毖粤T施施然走了。 景隆帝也不與他計較,只是問藍喜:“人頭可都清點好了?” 藍喜躬身獻上名單:“清點好了,除去豫王殿下與蘇侍讀,還有七個人當時不在場?!?/br> 此刻暮色降臨,旁邊宮人忙將提燈點亮,皇帝接過名單一看,衛(wèi)浚也在其中,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壓了壓。 “汪院使,貴妃能否起駕回宮了?” 汪春甫稟道:“娘娘產(chǎn)后虛弱,最好先臥床休養(yǎng)兩三日,再回宮較為妥帖?!?/br> 皇帝頷首:“那朕就陪貴妃在東苑小住幾日。恰逢端午,眾臣也不必上朝了,休沐三日。且將這七人安頓在東側(cè)洪慶殿與南側(cè)崇質(zhì)殿,著人好好照顧,不得怠慢,待明日天亮,再詳細調(diào)查。豫王也留下,住中路重華殿。其余諸位皇親大臣,由錦衣衛(wèi)護送回城?!?/br> 藍喜領旨前去安排。 蘇晏未得皇命,還跪在地上,這會兒正琢磨著,是不是皇帝把他忘了,要不要悄悄起身,混進回城的隊伍里去。 卻見景隆帝踱到面前,親手扶起他,淡淡道:“你也隨他們七人一同住下?!?/br> 蘇晏微怔,忽覺手臂被皇帝捏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心下恍然:“臣遵旨?!?/br> 第三十章 南墻有個豁口 是夜,景隆帝為了遷就不宜移動的衛(wèi)貴妃,駐蹕東苑最西的龍德殿,太子居于西路寧福宮御林軍與錦衣衛(wèi)將這半個園林圍成了個嚴嚴實實的鐵桶。 中路重華殿作為親王暫住之處,守衛(wèi)也極森嚴。 東路的洪慶殿和南路的崇質(zhì)殿就調(diào)不出那么多人手宿衛(wèi)了,也只和尋常官邸差不多。 崇質(zhì)殿又叫小南院,曾經(jīng)軟禁過前代一個倒霉催的皇帝。這皇帝倒霉到什么地步呢,北狩時被韃靼抓去,狠狠糟踐了一年,想要用他換重金與疆土。結(jié)果朝臣們一合計,不劃算,還不如另立新君,便把他弟弟推上了皇位。韃靼一看,人質(zhì)沒用了,又想一招,放他回來當攪屎棍。新君騎虎難下,只好將哥哥尊為太上皇,軟禁在這冷宮似的小南院。 院深墻高,寒鎖重重。本來過氣皇帝打算在凄風苦雨中了此殘生,結(jié)果峰回路轉(zhuǎn),八年后新君病重,擁護他的老臣們翻墻而入,又命士兵扛著巨木撞門,將他從小南院里劫出來,復辟登基。 枯木逢春的皇帝嘆道能出來真是天意啊,把小南院圍墻拆去一段,還下令從此不得修復。于是這個與皇城南墻相連的豁口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奉安侯嘴上推說不敢住帝王故居,其實心里嫌晦氣,便獨自霸占了洪慶殿,將其余人等都趕去小南院。 如此一來,六位有頭有臉的官員,加上侍從小廝,還要再加個奉命來湊熱鬧的蘇晏,在崇質(zhì)殿里難免住得局促。 莫說保證不了獨灶,晚膳得一起吃食堂大鍋飯,連沐浴用的熱水都得排隊燒,一個個輪流洗。 用晚膳時,今科狀元崔錦屏端著飯碗,往蘇晏身邊一坐,感慨:“我原以為,金榜題名就能青云直上,沒料整日埋首筆墨不說,如今還要遭這等無妄之災?!?/br> 蘇晏咽下嘴里的溜rou段,不以為然:“這叫什么災。你看這有葷有素有湯,還有熱水大床房,就差手機和wifi了,小弟已經(jīng)很知足。” 崔錦屏沒聽懂手雞是什么雞,歪法又是何種法,猜測是閩中土話,就跟滿口“餓餓”的蓮洲先生差不多,便不糾結(jié)這個,接著道:“清河兄日里受了大冤屈,眼下還能這般淡定自若,寵辱不驚,實教愚兄佩服。只是不知,陛下為何要命你也留下來?莫非對你的清白還有所懷疑?” 蘇晏瞟了他一眼,又飛快掃視大堂,看清有兩個熟面孔——同科探花云洗、詹事府少詹事劉偉儀。 還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蘇晏在御書房侍駕時,見識過這位賈御史罵人的功力,那叫一個唇刀舌劍也殺人,彈劾東宮藏穢有失國體的奏折便是他帶頭上的。 另外兩個面生的,沒穿官服,蘇晏叫不出名字,但看出他們彼此相熟,湊做一處說話,嘰嘰咕咕發(fā)牢sao。 劉偉儀與賈公濟應是有舊隙,品秩又相當,是勢均力敵的正四品,便互相不給臺面下,你一言我一語地打嘴仗。 只云洗一人,獨自坐在角落,身姿峭拔,像株凌寒獨自開的白梅。蘇晏朝他笑,他也只是微微點了下頭,面色清冷,如覆雪之湖。 崔錦屏見狀,對蘇晏低聲道:“探花郎清高得很,誰也看不上,這下肯點一點頭,還算是給你面子了。我碰過一鼻子灰,不想再去搭理他?!?/br> 蘇晏道:“天性各異,冷面人未必不善心,屏山兄就擔待點吧?!?/br> 崔錦屏有點不高興:“咱倆什么交情,你與他一句話沒說過,竟然偏袒著他。” 蘇晏笑著安撫他:“是我錯了,我該偏袒著你,說他是個沒人情味兒的大冰塊?!?/br> 崔錦屏這才轉(zhuǎn)怒為喜。 那壁廂,賈御史罵著罵著,矛頭逐漸轉(zhuǎn)到太子身上,說詹事府專司訓導太子,卻形同虛設,而你劉偉儀身為侍講學士,平日里輔助太子學業(yè),不盡其職,將太子教成了個厭學頑童,缺乏儲君該有的德行。 蘇晏擱下碗筷,走到與賈公濟面前,笑吟吟道:“兩位大人消消火。外面可都是錦衣衛(wèi),被人聽見你們妄議儲君,密報往陛下案頭一遞,誰也討不了好?!?/br> 劉偉儀如今看蘇晏有點發(fā)憷。 全因貢試那日,他聽從成勝公公的暗示,以為太子惡了蘇晏,便徇私枉法,想將蘇晏的名字直接從錄取名冊中劃掉,若不是圣上忽然駕臨,這事兒就成了。 誰料太子的心思是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如今把個蘇晏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劉偉儀無所適從,只能感嘆天威難測,巴望著這事別給抖落出去,否則蘇晏要借太子的手治他,只怕到時候成勝還要反咬一口。 他心虛且忐忑,被蘇晏這么一說,當即拍馬屁道:“還是蘇侍讀深謀遠慮,多謝提點?!?/br> 賈御史身為言官,是嘴炮中的戰(zhàn)斗機,對他這慫樣十分看不起,嘲諷道:“一個狐假虎威,一個色厲內(nèi)荏,倒是登對得很,可以搭臺唱一出新《殺狗記》了?!?/br> 劉偉儀自知罵他不過,靈光一閃,另辟蹊徑:“少耍嘴皮子!我看你這是對蘇侍讀心懷怨恨啊。當初他挨的五十廷杖全是拜你所賜,莫非輔樓上那案子也是你做的,好拿來嫁禍他?” 賈公濟怒道:“你竟拿人命案子誣陷我?我還道是你做的呢!葉東樓頂了戶部郎中的肥缺,把你的親兒子給擠出去了,難道不是你心懷怨恨,下毒手又嫁禍他人?” 兩人互相指斥對方是兇手,吵到氣急敗壞,袖子一擼動了手。劉偉儀打不過,被賈公濟摁在地上摩擦。 幾名錦衣衛(wèi)聞聲而來,沖上前將兩人分開,好說歹說地各自勸回房。 蘇晏不認識的那兩個官員見勢不妙,也相攜走了。 崔錦屏搖頭:“惹誰也別惹御史。難道不知先帝有句金口玉言么?” “是什么?”蘇晏好奇問。 “先帝偶爾在宮中唱戲,突聞巡城御史的呵呼聲,問誰在此大肆喧嘩?先帝趕忙停下,說‘我畏御史’!” 蘇晏想笑不敢笑,憋得難受,胡亂擺了擺手道:“小弟先走一步,告辭?!?/br> “等等,愚兄在后廚尋了壺酒,還想再與你對飲,一醉方休呢?!贝掊\屏見他走得急,伸手想挽留,不料只捉住了衣袖,拉得蘇晏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從旁路過的云洗身上。 蘇晏“啊”了一聲,只覺腰身被只手掌托住,方才站穩(wěn)。 那只手迅速撤回,像被蜂蟄似的。 竟是一臉冰雪涼意的云洗。 “抱歉抱歉,是我太過魯莽。”崔錦屏連忙致歉。 “無妨?!?/br> 蘇晏朝云洗拱手:“多謝云大人施以援手?!?/br> 云洗又微微點頭,語聲清冽地說了句“小心點”,徑自走了。 崔錦屏吃驚道:“他居然會和生人說話!清河兄,你可真是八面見光啊。” 蘇晏失笑:“哪里的話,我也意想不到。酒改日再喝,先回房沐浴,今日過得可真是跌宕起伏,累出我一身汗?!?/br> - 吳名在奉安侯衛(wèi)?;馗谋亟?jīng)之路上,埋伏了整整一天。 期間無論烈日暴曬,還是蚊蟲叮咬,都未挪動過分毫,哪怕侯府家丁從路上來回走過好幾趟,也不曾發(fā)現(xiàn),咫尺之外竟藏著個蓄勢待發(fā)的刺客。 準備殺人的時候,他比沙漠上的駱駝更堅韌忍耐,比捕獵中的胡狼更狡猾謹慎,如蝎鉤蛇牙,蘊著仇恨的劇毒,只待致命一擊。 然而目標遲遲未出現(xiàn)。 衛(wèi)浚被禁足兩個月,唯恐又遭遇刺殺,只差沒把自家府邸修成個兵營,輕易接近不得。吳名自從離開蘇晏家,就開始尋找下手的機會,直至今日端午,方才等到他離府前往東苑。 吳名打聽過了,東苑射柳是年年的慣例,侍駕官員們卯時出發(fā),大約申時回來,可眼下已至戌時,卻仍不見官轎和儀仗。 他潛入衛(wèi)府,聽見隨從向管事稟道:“侯爺被圣上留宿東苑了,差小的回來報個平安?!?/br> 跟到一處偏僻角落,吳名拿捏住那個隨從,逼問出衛(wèi)浚住在洪慶殿,便打算趁夜?jié)撊霒|苑,血刃仇讎。 皇城高墻擋不住他的飛爪百練索,更何況東苑南墻還豁了個口子。 亥時,吳名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悄然潛入東苑,沒有驚動一個侍衛(wèi)。 他搜遍洪慶殿,尋找衛(wèi)浚的寢室,在一扇亮著燭火的槅扇窗外,聽見屋內(nèi)熟悉的聲音。 是衛(wèi)浚老賊!吳名小心地戳破窗紙,向內(nèi)窺探。 只見衛(wèi)浚正與一名膚色微黧、面目陰沉的中年男子據(jù)桌密談。 那名男子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應是錦衣衛(wèi)首領。 不知狗賊又與朝廷鷹爪策劃什么陰謀詭計,吳名凝神細聽。 衛(wèi)浚皺眉責道:“馮大人行事也未免太過輕率。殺人嫁禍本是一招妙棋,卻為何連累到娘娘,險些害了龍?zhí)?!還好衛(wèi)家列祖列宗保佑,才順利產(chǎn)下皇子,否則馮大人你百死難贖!” 馮去惡冷笑:“這可真是巧了。下官正想對侯爺說一聲‘佩服’,所謂非常人行非常事,為了殺一個區(qū)區(qū)太子侍讀,連衛(wèi)貴妃和龍嗣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br> “你說什么?!這事不是你做的?” “如此看來,也不是侯爺所為。那真是奇了怪了?!?/br> 衛(wèi)浚急道:“當然不是本侯!婦人生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若是早產(chǎn)難產(chǎn),危險更大。府中家眷整日燒香拜佛,只求我侄女能順利生產(chǎn),怎么可能弄具尸體去驚嚇她!” 馮去惡不緊不慢道:“貴妃娘娘與我有恩,下官自然也不會做這種事?!?/br> “那又會是誰?目的何在?” “既然貴妃已平安產(chǎn)子,無論這個案子背后的兇手是誰,出于何種目的,于我們都有益無害。甚至,我們還可以借一借他的東風?!?/br> “你是說……” 馮去惡笑容陰冷,“下官以為,兇手夜里還會再次出手,將太子侍讀蘇晏蘇清河刺殺于寢室之中,侯爺覺得呢?” 衛(wèi)浚大喜:“對!對!看今后誰還敢羞辱本侯!聽說東宮偏愛他,我原本還不信,今日看太子那副恨不得以身相替的模樣,嘖嘖,若他死于非命,還不知太子會如何痛徹心扉!哈哈哈哈……” 馮去惡道:“小南院那邊,下官早已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