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3節(jié)
- “葉東樓說的‘以死明志’,明的什么志?你是不是曾與他私定終身,卻發(fā)現(xiàn)他與豫王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氣惱不過,才與他理論?他當時矢口否認,甚至以性命發(fā)誓。而你信了他,但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這份信任完完全全是個笑話?!碧K晏逼問,“金榜題名后,葉東樓一夜之間升遷戶部,坐實了jian情,所以你因愛生恨,設(shè)局將他殺死,是不是這樣? “我能理解你痛恨豫王輕浮放浪,故而用他的佩劍作為兇器陷害他,但又為何要牽扯上我?我與葉東樓并無任何瓜葛,自殿試傳臚之后,也從未見過面,此事與我何干?” 云洗語帶譏誚:“如何無關(guān)?不過小半年,新寵已成昨日黃花,聽聞飼主又有了新的心頭好,便郁郁寡歡,哭哭啼啼,甚至回來找我訴苦求助,連讀書人的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蘇晏一怔:“心頭好……指我?這個……豫王積習難改,朝中那么多齊楚的少年官員,他又不獨sao擾我一個?!?/br> “可葉東樓認為,你是不同尋常的一個,教他生出了極大的危機感。我忍著惡心勸他,既然選擇依附豫王,就早該料到有今日,他不但得忍這一次,還得忍下一次,無數(shù)次,直至被人棄如敝履為止?!?/br> “忠言逆耳,他是如何回應(yīng)你的?”蘇晏問。 云洗冷笑:“他說,只要能留住豫王的心,死也甘愿。” “所以你就殺了他?你想讓他明白,就算是死,癡想也永遠是癡想?” “他已經(jīng)爛到芯里去了!我與他四年同窗,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從未有過半點齷齪過界,他又是如何回報我的?一面說著以死明志,一面與豫王勾搭成jian,被恩主冷落厭倦了,又來找我重修舊好……你說,人怎么就這么賤呢?” 蘇晏嘆道:“但你本可以不搭理他,依然活得清清白白。就像我臉上有污漬,你愿意提醒,便提醒一句,懶得說話,轉(zhuǎn)身離開即可,又何必動手去擦,臟了袖子。 “葉東樓負你,最后落得怎樣的下場,都是他的事。他德行有虧,你可以鄙夷他斥責他,甚至棄之不理,卻不該生出殺心,最后將自己也陷進泥潭里去!” 云洗不吭聲,只是急促地呼吸著。 蘇晏又道:“你若只是一味恨他,找個暗室將他直接了斷便是,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赡阌植桓市乃瓦@么無聲無息地死去。你不僅要用他的死,洗刷他身心的臟污,還要用他的死震懾眾人,報復豫王,懲罰我這個導致他失寵的‘新歡’。 “驚嚇到衛(wèi)貴妃,只是個意外,并不在你的計劃之內(nèi)。而我如果被你成功陷害,百口莫辯地死于冤案,你的殺戮便會終止嗎? “不會的。你會出于對葉東樓的復雜感情,繼續(xù)替他掃除‘情敵’。豫王勾搭一個,你就會殺一個,再設(shè)法栽贓在豫王身上。你會陰魂不散地纏著豫王,因為在你體內(nèi)住著葉東樓的執(zhí)念,那是你對他的祭奠與賠償。 “——葉東樓墜樓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不是關(guān)于豫王?” “……他說他心中沒有悔,只有怨,希望豫王不再對任何人動心,永遠記得他?!痹葡淳従彽?,“這是他生前與死后的夙愿,我既然決定親手為他送行,便要替他完成。” 蘇晏惋惜地長嘆了口氣,不知是為葉東樓,還是云洗。 “未塵,未塵……心未生塵,澄澈如洗,你終究還是辜負了雙親期望。” 云洗喃喃道:“君非青銅鏡,何事空照面。莫以衣上塵,不謂心如練……我卻正相反,再潔白素凈的外衣,也藏不住一顆蒙塵之心。” 他嘆口氣,閉眼:“我不想被棄斬于市,受販夫走卒唾罵,你給我個痛快吧?!?/br> 第三十九章 陰招派上用場 “我沒有資格動手,也不想動手,否則與你又有何兩樣?!碧K晏慢慢松手,將短劍遠遠扔進林中。 云洗躺在大石上,睜眼望向云遮月暗的夜空,“我與你相識往來,僅此兩日,雖抱企圖與惡意,卻也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想要放棄取你性命……然而葉東樓的血濺在我手上,灼燙如烙,日夜提醒我,泥足深陷之人,身心早已浸透血污,有什么資格回頭是岸?連一瞬間的閃念都不該有?!?/br>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碧K晏憾然起身,捂著流血的傷口,朝崇質(zhì)殿走去。 他沒有回頭看云洗,也不愿去多想這位墮入塵泥的探花郎的結(jié)局,總歸逃不過悲涼收場,如詩所讖,“孤鴻一唳驚寒去,冷月千江照影空”。 蘇晏拖著雪上加霜的傷腿,慢慢走出林子,遠遠見兩三個巡邏的侍衛(wèi),提著燈籠,從月洞門走進后園。 “什么人?”侍衛(wèi)喝道,手按腰刀快步逼近。 蘇晏苦笑:“我是司經(jīng)局洗馬,太子侍讀蘇清河?!?/br> “原來是蘇大人?!睘槭啄鞘绦l(wèi)見他一身泥和血,有些詫然,“大人緣何深更半夜在后園走動?還受了這么重的傷?” 蘇晏道:“傷倒不重,只是看著嚇人。這位侍衛(wèi)大哥,煩請借我一盞燈籠,我自行回殿?!?/br> 侍衛(wèi)們交換了個眼色,為首的說:“那怎么行,還是我等送一送大人吧?!?/br> 他話音未落,其余兩人便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蘇晏。 蘇晏被他們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心知不妙,想是撞上馮去惡派來的殺手了,便要扯開嗓子呼救。 挾持他的兩名錦衣衛(wèi)做慣了這種事,早就防著他叫喊,手掌直接捂住口鼻,往僻靜的假山內(nèi)洞里拖拽。 蘇晏知道命懸一線,拼死掙扎,踢翻了路旁矮燈柱上的裝飾花盆。 花盆摔在石板上,一聲脆響在靜夜中傳出甚遠。范同宣拔出腰刀,吩咐兩名手下:“就在這里解決,省得夜長夢多。按緊了,別讓他叫出聲兒來?!?/br> 眼見刀鋒當胸攖來,蘇晏絕望閉眼,心想這下真要死機重啟了,也不知重啟后還有沒下一世,是不是還在這個朝代,還能不能遇見相識之人。 太子、皇帝、千戶、吳名、豫王……重重人影在眼前倏忽飄過,他心中忽然生出留戀與不舍,忍不住想自己死于非命后,這些人會不會傷心難過。他不希望別人為他傷心,但又覺得一個人若是死了,如果連為他傷心難過的人都沒有,那也未免活得太失敗,還不如死了的好。 生滅之間,他陷入浮思妄想,驟然聽見風聲呼嘯,緊接著是一聲痛呼。 蘇晏睜眼,只見拔刀要殺他的那個侍衛(wèi)面朝下?lián)涞乖诘?,背心插著半根折斷的樹枝?/br> 樹枝有兒臂粗細,端頭尖銳,參差不齊,顯然是臨時掰折下來的。這三尺長的樹枝,還帶點彎曲弧度,如長矛般投擲出去,竟能洞穿人體,這份膂力實在驚人。 蘇晏望著出現(xiàn)在月洞門口的人影,是個披著玄色斗篷、戴風帽的男人,看身形有點眼熟。 挾持他的兩名侍衛(wèi)見首領(lǐng)橫死,登時急怒紅眼,也不管他死活了,拔刀向那人沖去。 這兩人訓練有素,刀法了得,不像是普通侍衛(wèi)。蘇晏正擔心手無寸鐵的斗篷人吃虧,下一秒?yún)s見對方連刀鋒都不避,覿面一拳,打得一名侍衛(wèi)滿臉開花,腰刀脫手飛出,端的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另一名侍衛(wèi)與斗篷人交手幾個回合,也招架不住,只好拼了命地纏斗。 之前那個臉上開染鋪的,見勢不妙,大約又憶及首領(lǐng)的命令,咬牙朝蘇晏撲來。 危急時刻,蘇晏靈臺乍明,想起吳名傳授的一招“葉里藏花鴛鴦腳”,當即施展出來,攔截分撥、掀腳踢擊一氣呵成,最后一腳狠狠踹在對方子孫根上。 那侍衛(wèi)發(fā)出一聲渾不似人聲的破調(diào)慘叫,雙手緊捂胯間,弓身如蝦米,篩糠般抽搐起來。 看著都覺得疼到極處,蘇晏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偷懶,平日里就著家中老樹的樹干狠練這一招,把樹皮都踢禿嚕了,如今首次投入實戰(zhàn),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效果還不錯。 斗篷人見他脫困,松了口氣,奪下腰刀將纏斗的侍衛(wèi)砍翻在地。那侍衛(wèi)垂死掙扎,拽落了他的風帽。 蘇晏吃驚道:“豫王殿下?” 此刻他滿身污泥血跡,衣衫撕裂,連發(fā)髻都歪了,幾縷散落的烏發(fā)黏在汗?jié)竦哪橆a,顯得既狼狽又可憐,風流昳麗的姿韻蕩然無存。 豫王看在眼中,卻不嫌惡,只覺得心疼,疾步上前問道:“傷在何處?先止血。” “左臂,還有右腿?!?/br> 豫王從自身干凈衣物上撕下布條,挽起他的衣袖,用布條扎緊止血。大腿外側(cè)的傷口,因為蘇晏不肯脫褲,只好隔著褲管扎上。 “只是皮外傷,敷點金瘡藥就好?!碧K晏感激道,“多謝殿下搭救。不知殿下今夜這是意外遇上,還是早有防備?” 豫王道:“我今夜本就打算來小南院,途中偶遇一名錦衣衛(wèi)千戶,假托驚馬,將這紙團塞給我。我見事態(tài)緊急,快馬加鞭,所幸及時趕到?!?/br> 他掏出懷中揉皺的紙團,交予蘇晏。 “錦衣衛(wèi)千戶?莫非是沈柒?!碧K晏就著地上的燈籠,打開一看,是一份直奏御前的密折,寫了馮去惡臨時將他調(diào)回北鎮(zhèn)撫司,另派千戶范同宣暗殺太子侍讀。蘇晏危在旦夕,自己迫于形勢無法再擔任護衛(wèi)之責,求皇帝另派人手,盡快前往小南院。 蘇晏微微抽了口氣。 這封密折看著只有寥寥數(shù)語,透漏出的信息量可就大了。 首先,沈柒作為一名小小的千戶,竟然能直接給皇帝遞密函,這聯(lián)系不知是何時建立的?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沈柒在馮去惡手下十年,從未真正效忠,搞不好還偷偷攥著對方不少把柄。葉東樓被害案發(fā)生后,沈柒便決意要背叛馮去惡,于是兵行險著,私下求見皇帝,呈上馮去惡的罪證,冒死出首上官。 皇帝當時并未降罪,否則沈柒的人頭早已落地?;蛟S皇帝對馮去惡早有想法,只是按兵不動,沈柒此舉成了瞌睡送枕。 其次,自己在皇帝的暗示與安排下,成為樁子住進小南院。看似以身犯險,就連太子和豫王都對此頗有微詞,以為皇帝疏忽他的安危。但實際上,皇帝并未放任他置身險境,而是順水推舟讓沈柒潛入小南院,守護他人身安全。所以沈柒才做侍衛(wèi)打扮,不時在他房中出沒。 皇帝深謀遠慮令人佩服,可真正令蘇晏動容的,卻是千戶沈柒。 雙重間諜哪里是那么好當?shù)?!一面要?yīng)付馮去惡,暗中作梗救人,又要降低對方疑心,保全自身性命,一面還要確保與皇帝間的聯(lián)絡(luò)不走漏風聲,就像在懸崖上空走鋼絲,半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 今夜沈柒將這密折交給豫王,大約也是走投無路,迫于無奈之舉了。 但凡豫王起了一點其他的思量,沈柒必死無疑。千戶這是在用身家性命,賭豫王對他蘇晏不僅僅是狎褻sao擾,還有那么些真心實意在里面,愿意連夜趕來相救。 而豫王也沒有辜負沈柒的性命之托,及時趕到,這才從范同宣手下,將他拉出了鬼門關(guān)! 這其中多少刀光劍影、暗流洶涌,自己直到此時此刻方才有所明了……蘇晏屏息追想,汗透重衣。 他捏著這張密折,仿佛捏著沈柒一顆決熱之心,怔怔坐在路旁巖石上,思緒萬千亂如麻。 豫王見他失神,以為體力不支,忙脫下斗篷,裹住蘇晏全身,將他打橫抱起:“傷勢要緊,我這便送你回房,速召太醫(yī)前來診治?!?/br> 蘇晏總覺得漏了什么要事,抓著豫王的手臂叫:“等等……容我再想想!” 豫王微惱:“孤王在此,你還擔心什么?安安心心療傷,余事自有我?!?/br> “我擔心……”蘇晏終于理清思緒,急聲道,“后園里還有個云洗!馮去惡派來的殺手若不止這三個,其他人見了尸體搜索四周,他怕是要撞在槍口上。他是殺害葉東樓的真兇,歸案之前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否則我解釋一百遍,也不能堵住所有質(zhì)疑的嘴?!?/br> 豫王吃驚:“他是真兇?他與東樓有同窗之誼,素來交好,東樓在本王面前還屢次提到,說他生性高潔不趨俗務(wù),是真正的文人風骨。為何他竟要殺害東樓?” 蘇晏被他抱在懷中,膈應(yīng)得很,掙扎著下地站穩(wěn),心底忍不住怒意涌動:“還不是王爺自己做的孽!你要是不去禍害葉東樓,就什么事都沒有了?!?/br> 豫王以為他吃醋,竊喜又急切地解釋:“那是還未遇到你之前。若你肯回應(yīng)我,本王保證今后再不多看別人一眼,只一心一意對你?!?/br> 蘇晏半點不信,冷笑道:“王爺抬愛,下官感激在心??上鹿僬娌缓么说溃幢愫昧?,也當尋良人相攜終生,受不得露水情緣的好處?!?/br> “孤王對你蘇清河一片真心,你怎么——” 蘇晏抬頭看天,指著云層中一輪時有時無的圓月,嘲諷道:“王爺莫非也要與我對月盟誓,說什么‘天荒地老,此情難絕’?葉郎中郁血未涼,我可不想步他后塵?!?/br> 豫王被他臊得羞惱不已,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忍不住分辯:“我不是真的貪花好色——”后面戛然而止,臉色沉下來,嘴角緊抿,不再吭聲。 蘇晏哂道:“圣人說,食色性也,可見好色乃人之本性,尤其是男人。我知道王爺位高權(quán)重,嬖寵如云也是正常,但下官只求這個寵別落在我身上。王爺可知云洗為何要殺葉東樓?” 夜風微寒,他失血發(fā)冷,扯著斗篷裹緊身體,提個燈籠,腳步虛浮地往林子里走去,同時將這個案子的始末和云洗的作案動機,一五一十道來。 豫王緊隨在他身后,聽得一張臉白里泛青,青里透紫,難堪到了極點。 蘇晏的話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臉上,若不是夜色掩蓋了神情,他恐怕會掉頭而走,不愿再受這誅心之刑。 沿路走了一圈,不見人影,蘇晏在云洗之前躺過的大青石邊停下腳步,遺憾道:“他怕是已經(jīng)走了。天網(wǎng)恢恢,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豫王此時也逐漸冷靜下來,平復了動蕩的心緒,懷著自咎沉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確全是孤王的錯。是我行事荒唐,以為兩廂情愿便與人無傷,卻不想傷人之心,猶勝傷體。 “我將情愛當做消遣,收放自如,便錯誤地推己及人,以為人人都經(jīng)得起好聚好散,卻從未真正考慮過他人的感受——我是當朝親王,權(quán)位顯赫,我要聚,誰敢散?我要散,誰敢留?不過是表面上裝作公平的仗勢凌人罷了!” 蘇晏見他身居高位仍肯低頭認錯,且言辭誠懇,切中要害,像是真心反省的模樣,心底對他有所改觀。 又念及今夜的救命之恩,自己也不好再繃著張討伐臉,于是溫聲道:“書上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王爺若能自省,便是吾等楷模。我今夜又說了不少逾矩犯上的話,全因王爺先前說過,與我做朋友交往,既然是朋友,就有互相匡正的責任,焉能見錯不諫?!?/br> 豫王難得聽到蘇晏對他說幾句體己話,窩心之余,又覺得悻然,“朋友?本王缺你一個朋友?” 蘇晏自覺受了羞辱,咬牙道:“是下官高攀!不配做貴人的朋友!” 豫王見他誤會,忙上前擁住,無奈嘆道:“你明知我心意,‘朋友’一說只是托辭,是緩兵之計。我是真心愛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