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4節(jié)
車轱轆話又轱轆回去了。蘇晏深恨豫王冥頑不靈,事到如今依然想睡他,氣得手抖,丟下一句“你別跟著我!我現(xiàn)在一眼都不想看見你”,推開人甩袖走了。 第四十章 賣慘還是真慘 蘇晏被豫王氣得七竅生煙,心想我再也不管這個下流好色的王八蛋了,隨他以后是死是活! 他撇下對方,離開園中小徑,提燈穿過林子。那棵大樟樹下,包袱中的衣物證據(jù)還在原地,他又往前走到墻邊,見那片“透風兒”仍要掉不掉地掛在宮墻上,露出個黑黝黝的小洞,獸瞳似的陰森。 云洗想是真的離開了,這算畏罪潛逃,歸案后怕是要罪加一等。 蘇晏嘆口氣,沿著墻根走了一小段路,抬頭忽然看見了云洗。 云洗站在宮墻的豁口上,負手看黑沉沉的夜空。月光將他的峭拔身影與幽長宮墻一同剪影入畫,是一幅沉郁難舒的寫意。 蘇晏走近,仰視上方:“你怎么沒走?” 云洗夢囈般答:“走去哪里?天下之大,無可容身?!?/br> 蘇晏勸道:“你先下來。葉郎中一案,畢竟因情而起,也算事出有因,你認罪后求皇上酌情寬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能輕判個徒刑或流刑……”他說著也覺得可能性很低,聲音越來也小。 云洗面上毫無動容,似乎連蘇晏說了什么都沒有聽,自顧自呢喃:“他身中一劍,腳下是令人膽寒的虛空,僅靠圍欄撐住一點生機,那時候,他是什么樣的心情? “他肯定是恨我的,恨不得這輩子沒有遇見過我,恨自己沒有看穿我藏在冷淡下的狠毒,幸脫虎口又回頭向我尋求慰藉,這才平白斷送了性命?!?/br> 云洗的話平淡無奇,卻又椎心泣血,蘇晏聽得一陣不忍,再次勸道:“未塵兄,事已至此,自恨無益,你下來吧。” 他向云洗伸出一只手。云洗俯身,也向他伸手,問:“上面風景不錯,你要不要也上來看一看?” 蘇晏搖頭:“我畏高。” 云洗說:“他也畏高??晌壹s他在輔樓最高層見面,他還是上來了。”他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哽咽似的輕笑,重又站起身,嘆道:“罷了,上面風景獨好,還是我一個人看吧?!?/br> 蘇晏道:“我方才在后園入口,遇見幾名殺手,險些被害。我怕對方還有后手,搜園時殃及你,這才回頭想提醒你小心?!?/br> 云洗低頭看他,神情隱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幾縷垂落的亂發(fā)被風吹動,語聲縹緲:“該是我提醒你才是。小心馮去惡?!?/br> 蘇晏詫然道:“你知道殺手是他派來的?這個案子……馮去惡是不是也牽涉其中?” “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目標看似一致的兩個人,往往只能互相利用。為了不牽涉到自己,將沒有利用價值的合作者殺人滅口,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么?” 云洗冷冷道:“我不想再提這個人,臟了吹過的風?!?/br> 他沿著豁口坡度慢慢朝高處走,登上了三四丈高的墻頂。蘇晏心生不妙,朝他叫道:“快下來——” 但云洗已如一只折翼孤鴻,斷然向前傾身,跌下城墻。夜風卷起他沾染了污泥的荼白衣袂,和衣袂上那一枝清氣絕俗的墨梅,也將他最后一句喟嘆依稀送到蘇晏耳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蘇晏手提昏黃燈籠,望著闃無一人、空蕩蕩的宮墻頂。風從曠遠的蒼穹上吹來,把他的心也吹得空空蕩蕩,無根無憑。 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 炙熱體溫貼上他的脊背,身材高大的男人從身后將他緊緊摟住,低聲道:“你冷得像塊冰,再不及時醫(yī)治,皮rou傷也會傷及元氣?!?/br> 這股熱意仿佛提供了個堅實的依憑,使得輕飄飄的什么東西可以落地生根,蘇晏心弦一松,閉眼軟倒,暈了過去。 - 沈柒催鞭策馬,連夜趕回了北鎮(zhèn)撫司。 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朱漆銅釘,氣派又威嚴,兩側(cè)石獅怒目抬爪,造型猙獰。 沈柒面沉如水,手按繡春刀柄,腳步不停地穿堂過井,直奔內(nèi)廳。 進入內(nèi)廳,他單膝下跪,朝高踞首座的中年男人低頭行禮:“大人,卑職前來復(fù)命。” 馮去惡一身御賜的猩紅繡金飛魚紋曳撒,腰系赤金鑾帶,華貴煊赫,威勢奪人。他左手肘支著八仙椅的扶手,看似輕松愜意地側(cè)著身,右手卻始終搭在腰間繡春刀的刀柄上,森然審視著座下的心腹愛將。 “你可知,我為何要連夜召你回來?” 沈柒把頭壓得更低:“卑職辦事不力,理當受罰?!?/br> 馮去惡又問:“這十年來,你是如何從一個小旗,步步高升,成為如今的正五品千戶?” 沈柒恭聲答:“都是大人抬舉。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沈柒粉身碎骨難報萬一?!?/br> 馮去惡再問:“你可知,我為何要抬舉你?” “因為卑職對大人忠心耿耿,甘為犬馬?!?/br> “不錯。因為你沈柒會辦事、會說話,最重要的是,你對我忠心。忠心才是你的立命之本,一旦丟了忠心,你的命也要跟著丟了。” 沈柒抬眼看他,神情有些激動:“大人是懷疑我不忠?我雖愚鈍,但也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我眼下?lián)碛械囊磺校俾?、?quán)力、錢財,全是大人所賜,甚至連性命都歸大人所有。大人一聲令下,我便赴湯蹈火,這顆忠心十年如一日,從未變過。大人如若不信,卑職也無從證明,此身是死是活,全憑大人心意?!?/br> 馮去惡嗤之以鼻:“說得倒動聽。你若真對我忠心不改,緣何一個小小的太子侍讀,至今取不動他性命?” 沈柒一臉慚愧,道:“每每我對他下手,他身上總要發(fā)生僥幸之事,要么便是外力恰恰來攪擾。我也納悶了,怎么就是殺不了他。我懷疑……他是不是八字克我?” 馮去惡重重一拍扶手,怒極反笑:“八字?!你竟拿這種子虛烏有的托辭糊弄我!” 沈柒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搖頭道:“卑職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太過荒謬,還望大人恕我失言。求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取蘇晏的首級。卑職愿立軍令狀,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他語聲鏗然激切,殺氣橫溢,手中刀鋒也不自覺推出寸許,倒叫馮去惡有些摸不透真假,心道莫非真有八字相克一說? 都說寧可錯殺,不可錯信,再讓沈柒去殺蘇晏,馮去惡不放心。但如果只是因為在這件事上數(shù)次失手,就認定沈柒不忠將他處置掉,又覺得有些浪費。 畢竟像沈柒這樣得力的手下,整個北鎮(zhèn)撫司也挑不出三五個。 更何況,他若真對蘇晏手下留情,又圖什么?那小子不過是個五品閑職,人微言輕,即便因能言善道受到東宮青睞,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也不過是一時新鮮,長久不了。圖色?那小子樣貌倒是上乘,但這么多年從未聽說沈柒喜好男風。哪怕臨時起意,按照他的性子,大不了先jian后殺,又為何要拼著重罰保全對方? 馮去惡慢慢思忖,越發(fā)舉棋不定。 沈柒一再失手誤事,不可不罰,否則自己這個指揮使威信何在,其他手下也會心中不服。 既然他自稱忠心,愿意赴湯蹈火,那就吃個重刑,看他是心甘情愿,還是心生怨懟。 馮去惡終于拿定主意,對沈柒道:“你既自知辦事不力,理應(yīng)受罰,那就說說,該怎么罰?” 沈柒道:“任憑大人處置,卑職絕無二話!” 馮去惡微笑:“我聽說,詔獄諸刑中,你偏愛‘梳洗’和‘彈琵琶’,說是逼供效果最好?” 沈柒低了頭,臉色發(fā)白,咬牙道:“大人是要卑職選一樣,還是都領(lǐng)了?” “都領(lǐng)了吧?!?/br> “……是。” 沈柒起身走了兩步,馮去惡又改口道:“還是選一樣吧。你這條命,還要留著替我辦事?!?/br> “是。還請大人為我擇刑?!?/br> 馮去惡摸出一枚銅板,隨意丟在地板,正面朝上,于是說道:“‘梳洗’?!?/br> 沈柒點頭,二話不說往詔獄去了。 - 刑房四壁炬火熊熊,映照出滿架刑具,幽幽地閃著寒光。經(jīng)年血污積在地板縫隙中,刷都刷不掉,與潮氣、濁氣混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冷腥味。人在這里待久了,也就如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 沈柒脫了曳撒和中單,只穿一條皂色縐褲,赤著上半身。 火光將他深蜜色肌膚照成古銅色,仿佛泛著健美的油光。他上身肩寬腰細,六塊腹肌排列整齊,極為漂亮,后背肌rou線條勁實又不失流暢。 行刑的小旗看得入神,恍然回神后,目露遺憾之色:“真要上‘梳洗’?千戶大人還是去求一求指揮使大人,換個刑吧?” 沈柒趴在刑凳上,淡淡道:“不必多言,上刑吧。” 小旗去拿牛皮繩索,要將他手腳緊縛,以免受刑時疼痛難忍而掙扎打挺。 沈柒道:“不用綁,我忍得住。” 小旗只好放下繩索,低聲道:“卑職也不愿如此,但若不實打?qū)嵉厣闲?,怕指揮使大人那邊饒不了我?!?/br> 沈柒道:“不怪你。動作利索點,讓我少受點罪就行?!?/br> 小旗點頭,舀了一勺沸水,慢慢澆在他后背上。 沸水澆rou,嗤嗤地冒出輕煙,皮rou當即被燙得發(fā)白起泡,沈柒悶哼一聲,手指如銅箍般緊緊扣住刑凳邊緣,額際汗如漿出。 如此又澆了四五勺,整個后背皮rou都燙個半熟,沈柒牙關(guān)緊咬,硬是沒有發(fā)出半聲呻吟慘叫,只是十個指甲生生折斷,雙腿將鐵刑凳絞得咯吱作響。 小旗放下木勺,又拿起一把布滿棘刺的鐵刷,緊張地攥住手柄。沈柒若是叫痛求饒,他心里還舒服些,但這份詭異的安靜,卻讓他膽戰(zhàn)心驚,聲音微顫:“卑職要動手了?!?/br> 沈柒喘著氣,喝道:“快!” 小旗把心一橫,鐵刷一下一下耙在他后背,燙得半熟的皮rou立刻綻裂,隨著棘刺勾掛,絲絲縷縷地被揭下來,紅的,粉的,落了一地。行刑中并未流多少血,因為連血也被燙熟了。 沈柒在生不如死的劇痛中咬死了牙關(guān),滿嘴都是血腥味。天靈蓋仿佛炸開,腦漿隨著一下一下的“梳洗”濺射出來,除了疼痛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活著的證明。 他看不見,聽不清,觸不到,只是無休無止地疼痛。 佛經(jīng)上說,十惡不赦之人,會墮入阿鼻地獄,應(yīng)是如此光景。 腦漿仿佛流盡,思緒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只是疼,他忽然從這極致的疼痛中,嗅到了椴花蜜的味道。 那么馥郁甘甜的味道!仿佛只要將它一飲而盡,之前受的所有苦楚就都值得…… 沈柒仰起頭,脖頸拉出慘烈的曲線,想到眼下為蘇晏所吃的每一絲苦頭,將來都必在他身上用百倍千倍的歡愉補償回來,地獄與極樂,是不是本就一體兩面,此消彼長? 他從喉嚨深處,擠出“嗬嗬”的氣音。 行刑的小旗以為沈千戶終于忍不住哭痛,再仔細一聽,他竟是在笑! 笑聲低沉、扭曲而又吊詭,伴隨著皮開rou綻的酷刑,鬼泣梟啼般回蕩在這陰森森的刑房,令人毛骨悚然。 都說沈七郎生了一副夜叉心腸,對人手段極毒狠,誰料他對自己更狠!小旗手一軟,鐵刷落地。 他慌忙彎腰去撿,卻聽沈柒嘶啞地問了句:“如何連刑具都拿不穩(wěn)?”更是心驚rou跳,再沒有下手的勇氣,草草兩下,結(jié)束了行刑。 沈柒趴在刑凳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喘著氣,時不時發(fā)出一聲獰笑。 小旗戰(zhàn)戰(zhàn)兢兢給他稀爛見骨的后背敷上傷藥,用紗布一圈圈纏扎,又端來一碗煎好的曼陀羅水。 沈柒不屑道:“我不喝這個?!?/br> 小旗勸道:“喝了能止痛,否則接下來的幾日將十分難熬?!?/br> 沈柒慢慢坐起身,將藥汁潑進火盆,把空碗遞給他:“我房中有一罐椴花蜜,你去取來泡水?!?/br> 小旗應(yīng)聲去了,不多時,端了個小碗回來。 沈柒剛抬手去接,姍姍來遲的鮮血泉涌而出,將紗布浸得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