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5節(jié)
小旗忙不迭扶他趴下:“可不能動!須得結(jié)結(jié)實實趴上十天半個月,待到新肌生出,創(chuàng)口黏合。否則牽動筋骨脈管,血流不止,恐有性命之危!” 他將蜂蜜水送到沈柒唇邊,看他吃力地小口啜飲,忍不住抱不平:“指揮使大人素來看重千戶大人,何以小錯見罰,還動用如此酷刑,未免有些刻——” “閉嘴?!鄙蚱饫淅涞?,“指揮使大人行事自有道理,豈能容你妄加指摘?誰給你的狗膽!再讓我聽見,割舌剝皮,也讓你吃個教訓(xùn)!” 小旗噤若寒蟬,服侍他喝完蜜水,拿著空碗出去。 在甬道里,他卑微地朝馮去惡跪地行禮:“小的為了試探沈千戶,不得已出言冒犯指揮使大人,求大人責(zé)罰?!?/br> 馮去惡盯著刑房鐵門,滿意地扯了扯嘴角,轉(zhuǎn)身離開。 第四十一章 三口熱鍋烙餅 蘇晏在崇質(zhì)殿的房內(nèi)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松軟床褥上,從頭到腳都被清理干凈,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口也被重新消毒包扎過,敷了上好的金瘡藥,正熱辣辣地鈍痛著。 豫王坐在床沿,把玩從他身上解下的金絲軟甲,見他醒來,隨手將軟甲擱在枕邊,說:“這是難得的護身寶物,你收好了,關(guān)鍵時刻提前穿上。” 護身甲雖珍貴,但豫王認(rèn)為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故而并不將之放在心上,也沒有問蘇晏是從哪里得來。 蘇晏挪動著想要起身,往左翻壓倒傷臂,往右翻壓到傷腿,惱火地仰面朝天躺回去。 豫王故意問:“怎么不喚我?guī)兔Γ俊?/br> “不敢使喚貴人,怕犯上?!碧K晏對他余怒未消。 豫王失笑:“那你當(dāng)初拿棋盤砸本王的臉時,這么就不怕?” “王爺還好意思提!明明身手了得,卻假裝避不開險些挨打,還假裝磕到腰,也不知做戲給誰看。”蘇晏白眼看床頂?shù)氖嗑剰V繡花鳥掛帳,“我現(xiàn)在甚至懷疑,那日你一副急色模樣也是三分真七分假,故意戲耍我。” 自然是給你屋頂上的錦衣衛(wèi)探子看,豫王心道,卻不說出口,轉(zhuǎn)了話鋒問:“這個案子你打算如何收場?” “擬個條陳,據(jù)實稟告皇上。崔狀元床下的靴子、林子里埋的包袱,都是證物,提交給刑部。至于云洗……”蘇晏停頓,似乎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緩緩?fù)鲁隹跉猓八炎糟拗x罪,我會求皇上從輕發(fā)落,不要殃及他的家人?!?/br> 豫王道:“看來我又免不了挨皇兄一頓訓(xùn)斥了。” 蘇晏乜斜他:“皇上的訓(xùn)斥,王爺想必是不怕的,這下還笑得出來?!?/br> 豫王笑著扶他坐起身,扯來一床厚被墊在他身后,又給他倒了杯熱水?!拔伊粼诰熯@些年,隔三差五都要被訓(xùn)斥一頓,早就習(xí)慣了?!?/br> 蘇晏搖頭,真心實意勸了他兩句:“尋歡作樂,適可而止,耽溺則傷身傷神,于人于己都沒有好處。王爺就算不在乎世人評論,也要顧惜青史上留的名聲?!?/br>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嬉靡好色”的名聲一直傳到了五百年后,蘇晏想想都替豫王覺得可惜——明明是如此器宇軒昂的一個人物,怎么就是不干正事呢? 豫王道:“清河說的對,本王要改,從今以后再不沾花惹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br> 蘇晏懷疑這話前半句敷衍,后半句調(diào)戲,偏偏對方又一臉虛心受教的神情,教他發(fā)作不得,只得沒滋沒味地“唔”了一聲。 他喝完水,覺得恢復(fù)了些體力,打算起床去寫案情條陳。豫王伸手阻止:“你身上有傷,還是躺著吧,本王來寫,末尾你也落個款?!?/br> 豫王把桌面油燈撥亮,研磨提筆,一揮而就,吹了吹未干的墨跡,拿過來給他看。 蘇晏見紙上行書鐵畫銀鉤,用筆頓挫雄逸,放而不野,極有氣度,端的是一手好字,心底又是一陣憾惜:實在不行,你去當(dāng)個書法家呀,怎么也比花花太歲強吧! 雖說銘代自成祖皇帝之后,格外忌憚宗室,藩王的確是比其他朝代委屈,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一輩子錦衣玉食地被圈養(yǎng)著,基本只能吃吃喝喝造小人兒。 但還是可以有其他的人生追求嘛,譬如埋頭做學(xué)問,當(dāng)個藥學(xué)家、音樂家…… 他隱約記得有位藩王,寫了本被稱為“中世紀(jì)最卓越的本草書”的植物專著,對后世醫(yī)學(xué)影響極大,李時珍就是踩在了這位巨人的肩膀上。還有一位藩王,因為在音樂、天文、數(shù)學(xué)等方面成就驚人,被后世歐美科學(xué)界譽為“對世界有杰出貢獻的中國科學(xué)家”。 你怎么就不能學(xué)學(xué)這些不知道是祖輩還是后輩的親戚呢?雖然有生之年未必過得舒暢,但至少流芳百世呀! 蘇晏對豫王有些恨鐵不成鋼,提筆落完款,忍不住問:“除了沾花惹草,王爺就沒點別的什么興趣愛好?” 豫王饒有興味地瞧他:“清河這是想多了解本王一些?” “……就當(dāng)是吧。王爺可有其他的擅長和喜好?” 豫王踱到窗邊,望向夜空。月朗星稀,北斗不甚分明,只玉衡微閃,其余幾顆星子都黯然無光。西北方來的風(fēng)吹過耳畔,依稀帶著金戈交鳴的余音,鏗鏘得令人悵然,仿佛熱火焚燒后殘留下的一抔灰燼。 “沒有。”他的聲音平靜無比。 蘇晏寬慰他:“沒關(guān)系,興趣愛好可以培養(yǎng)。你看你字兒寫得這么好,和皇上的畫兒有得一拼,不妨在這方面拓展拓展?!?/br> 豫王轉(zhuǎn)頭,似笑非笑地看他,說道:“好。” - 在房內(nèi)用過早膳后,蘇晏隨豫王離開小南院,前往龍德殿覲見皇帝,呈上條陳,又將案件內(nèi)情一一道來。 出于一點說不清的心理,牽扯到豫王的部分,蘇晏并沒有著墨太多,而是一語帶過。 饒是如此,景隆帝依然面沉如水,對豫王撂下重話:“自今日起,再讓朕聽到一句你狎昵官員的風(fēng)聞,你就去跪太廟,三日三夜不得起身,不得進水米。母后這些年一心禮佛信道,對你疏于管教,朕來管教你。若管不動,還有先帝留下的金锏,還有鳳陽高墻!” 豫王被迫當(dāng)著蘇晏的面伏地乞罪,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臣弟知錯了,今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br> 皇帝目視蘇晏,仿佛在說,朕答應(yīng)過會命他向你賠禮道歉,這個大禮就是賠給你的,收了吧。 蘇晏心底五味雜陳,一方面覺得解氣,尤其是被腰帶綁在床圍上那次,他曾發(fā)誓要讓豫王狠狠栽個跟頭;一方面又替豫王難堪,很有同理心地想,如果是自己,當(dāng)著外人的面被親兄長逼著下跪賠罪,定然羞憤欲絕,要大吵一架。 可皇帝與豫王不僅是兄弟,更是君臣。天子一怒,其余人除了俯首帖耳,還能怎樣?別說吵架了,態(tài)度上稍有不恭敬,便是大罪。 君臣有別,即使是同胞血脈,仍要分尊卑上下,更何況豫王的確有錯在先,如今就算皇帝給他再大的責(zé)罰,他也只能受著。 蘇晏努力說服自己,入鄉(xiāng)隨俗,至少表面上要接受封建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朝皇帝叩拜謝恩。 皇帝虛虛一扶,“你身上有傷,就不必多禮了,坐吧。” 又對豫王道:“這次饒了你,望你真能改過自新,今后多為國家百姓做點實事,替朕分憂?!闭f完給他也賜了座。 氣氛稍有緩和,豫王便又露出一副疏慵散漫的嘴臉,懶洋洋倚在圈椅上,問:“皇兄準(zhǔn)備何時啟駕回宮?倘要再住一陣子,可否讓臣弟先回府,這東苑實是待膩了?!?/br> 皇帝道:“太醫(yī)說貴妃已無大礙,今日便可動身。崇質(zhì)殿里的幾名無辜官員,朕已派人傳旨放他們出來。至于奉安侯……此案既然與他無關(guān),禁足令也一并撤了吧,望他今后好自為之?!?/br> 提到衛(wèi)浚,蘇晏不免想到仍未放棄行刺復(fù)仇的吳名,又是一陣擔(dān)心,提醒自己,對衛(wèi)浚和馮去惡的鏟除計劃要加快進程了,否則就算吳名能忍住一時,沈柒那邊怕也難逃毒手。 正在盤算間,聽見一串雜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在殿門外霍然停住,似乎自己也有意識要撇一撇其中的躁動,多添幾分耐心。 藍喜進殿稟告:“皇爺,小爺求見。” 皇帝頷首。 藍喜揚聲道“宣”,太子朱賀霖方才大步流星地進殿,先朝皇帝問了安,又轉(zhuǎn)向蘇晏,連珠炮似的問:“聽說你遭殺手行刺,受了重傷?傷勢如何?可召太醫(yī)瞧過?用過藥沒有?” 蘇晏失笑,拱手道:“多謝太子殿下關(guān)懷。臣若真受了重傷,哪里還能坐在這里。不過是幾道皮外傷,上過藥,已然無恙?!?/br> 太子大怒:“什么惡徒,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別宮行刺!查出來歷了嗎?” 蘇晏道:“已經(jīng)在查了。” 他本想直接說,是馮去惡派來的人,但又一想,太子還小,性格不夠沉穩(wěn),萬一不管不顧地發(fā)作,怕要壞皇帝的事。 之前他將沈柒的密折呈上時,皇帝臉色鐵青,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蘊著一絲后怕。也許正是因為豫王搭救及時立了功,皇帝才對其失德之舉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只是申斥幾句,謝個罪了事。 蘇晏這么一想,忽然覺得皇帝雖然總愛敲打他,其實對他還是挺上心的?不免有些自得,之前被迫扒著龍膝大哭的委屈也消了不少。 不過,皇帝看完密折只吐出一句:“怙惡不悛,必自食惡果!”卻并立時下旨捉拿。蘇晏猜測他對馮去惡的容忍已到極限,只缺個一網(wǎng)打盡的契機。 ——整個錦衣衛(wèi),怕是要大洗牌了!蘇晏想。 太子猶然發(fā)怒:“那就讓他們徹查,務(wù)必要揪住元兇,小爺我倒要看看,這廝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謝皇爺和小爺為臣做主?!碧K晏看了豫王一眼,又補充,“也謝王爺及時趕到,救了下官的性命?!?/br> 太子雖然不爽豫王調(diào)戲他的侍讀,還藏身衣柜捉過jian、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斗過嘴,眼下卻也不得不承這個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了句:“有勞四王叔費心了?!?/br> 豫王笑吟吟道:“不費心,孤王心里舒坦得很?!?/br> 太子被他話里有話地一撩撥,冷哼著給了個漂亮的反擊:“我若是王叔,卻是怎么也舒坦不起來的。都說亡羊補牢,這都只剩個空羊圈了,再怎么補,還能無中生有?” 豫王不以為意:“有些東西不僅會無中生有,還會物極必反哩。太子再大一點就明白了。” 太子見他又拿自己最介意的年齡說事,忍不住眼底冒火。 皇帝聽出蹊蹺,覺得叔侄當(dāng)眾斗氣,十分不像話,便各打五十大板:“老四,與你侄兒做嘴上計較,丟不丟份?還有賀霖你,身為儲君,毫無雅量,日后如何使眾臣膺服?” 豫王起身揖了揖,說:“臣弟氣量不足,這便回去修身養(yǎng)性?!?/br> 皇帝笑罵:“皮里陽秋的,說給誰聽呢!朕方才又沒說要關(guān)你禁閉。葉東樓的案子,你和蘇晏辦得不錯,三天時間便找出真兇破了案,后續(xù)事宜,也交由你一并處理,休想回王府躲懶。” 豫王走到蘇晏身前時,轉(zhuǎn)頭問:“蘇侍讀可要隨本王同去刑部?” 太子當(dāng)即道:“不去!他還傷著呢,要隨小爺回東宮養(yǎng)傷?!?/br> “要養(yǎng)傷也是回自家府邸,一個外臣,三天兩頭留宿東宮,不成體統(tǒng)!” 皇帝當(dāng)頭一棒,打得太子有些萎靡,又不敢反抗,扁著嘴不說話。 蘇晏自覺好似被三口熱鍋夾住的烙餅,不止正反兩面,連內(nèi)芯都要煎焦了,趕緊借這股東風(fēng)告退:“微臣叩謝圣恩,這便回家養(yǎng)幾日傷,案子后續(xù)豫王殿下自可定奪。王爺若有事需要下官協(xié)理,遣人來知會一聲便是?!?/br> “你還是安心歇著吧!”豫王和太子同時說道,又彼此斜了一眼,目光交匯時仿佛火花四濺。 皇帝覺得頭疼病又犯了,揮揮手示意自己的弟弟和兒子也一同滾蛋,召藍喜上前來為他按摩頭頂xue位。 殿內(nèi)終于清靜下來,皇帝一邊享受輕重適宜的按摩手法,一邊輕嘆:“朕有時還挺羨慕他們,一個年輕氣盛,一個初升朝陽?!?/br> 藍喜小心地答:“皇爺也正是春秋鼎盛,龍精虎猛呀。這不,才臨幸了幾趟永寧宮,便叫貴妃娘娘懷上龍嗣,誕下個白白胖胖的小皇子?!?/br> 皇帝笑罵:“你個老閹奴,朕感慨的是心態(tài),你扯到房中事做什么!” 藍喜陪笑道:“老奴也是緊著皇爺龍體,這該紓解時就要紓解,才能陰陽調(diào)和不是?!?/br> “陰陽調(diào)和……”皇帝閉了眼,淡淡道,“就得是一陰一陽?” 藍喜琢磨著天子話中之意,拐彎抹角答:“這個,也不一定就非得這么搭著。黃赤之道尚且有純陽合氣篇,更何況皇爺乃是真龍?zhí)熳?,真龍駕馭陰陽本就隨心所欲,皇爺又何必拘泥于常理呢?” 皇帝沉吟片刻,搖頭輕斥:“強詞奪理?!?/br> 藍喜心中有了數(shù),微微一笑。 第四十二章 噩夢還是春夢 太子隨御駕于午后從東苑啟程,申時回到端本宮,晚膳也不太用,臭著一張臉生悶氣。 小內(nèi)侍富寶六歲起便服侍他,算是一起長大的玩伴,人生得伶俐,太子的心思也常能捉摸透幾分,見狀獻計道:“明日奴婢陪小爺出宮,去蘇侍讀家?” 太子黑著臉:“明日小考,李太傅嚴(yán)厲,我若是逃課,他又要去父皇面前告狀。你說,偌大個東宮,多少間殿空著,不就是占一張榻,多大點事,父皇怎么就不同意?整天又是規(guī)矩又是體統(tǒng)的,越老越啰嗦。” 富寶低叫:“小爺哎,可不敢亂說!皇爺才三十五,正是春秋鼎盛,萬一給聽見了,還不得生小爺?shù)臍猓綍r可沒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