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7節(jié)
蘇晏揚眉:“趴我屋頂?shù)哪俏???/br> 青年有些尷尬:“小的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大人原諒則個?!?/br> 蘇晏狐疑看他:“今日如何不趴屋頂,改蹲窗下了?” “奉千戶大人之命,將此物交予蘇大人?!备咚氛f著,將個一尺見方的黑漆螺鈿木匣捧到蘇晏面前。 蘇晏接過手,直覺隱隱寒意從匣內(nèi)滲出,不知是何物。 “還有這個?!备咚酚謴膽阎刑统鲆粋€火漆封緘的信封交給他,“千戶命小的在此蹲守大人回府,說要盡快轉(zhuǎn)交,但又格外吩咐過,不得打擾大人休息,須得等大人身體爽利時。小的蹲了半夜,自己倒是等得,就怕這墻霜匣子等不得,里面東西要壞?!?/br> 墻霜?蘇晏打開木匣,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個更小的鐵匣子,兩匣之間灌滿了略渾濁的白水,散發(fā)出寒氣。他恍然明白,墻霜便是硝石,遇水吸熱,用來給內(nèi)匣中物冰鎮(zhèn)保鮮。 他拈出小鐵匣子,打開,赫然看見一截斷舌。 舌頭斷面稀爛,不像是被利刃割下,糊著凝固的血跡,通體已變色,但尚未腐爛,想必這幾日一直都封在冰塊中。 蘇晏忍著惡心扣上匣蓋,嘀咕:“沈柒這是發(fā)的什么瘋?” 他想把匣子還給高朔說,給我丟回你們家沈千戶臉上去!但轉(zhuǎn)念一想,沈柒不是愛搞惡作劇之人,此舉定有深意。于是又小心地拆開信封上的火漆,抽出內(nèi)中折疊好的兩張紙。 一張是血跡斑斑的認罪狀,血跡已成暗褐色,至少是三天前噴濺上去的。蘇晏皺著眉,仔細辨認字跡,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大致是供認自己貪污受賄、結(jié)黨營私,還攀扯了當朝閣老、吏部尚書李乘風,末尾畫押處沒有簽名,卻蓋了個沾血的手印。 蘇晏驀然意識到——這是他的便宜老師,卓祭酒的認罪狀! 那條斷舌,莫非也是卓祭酒的?舌頭都咬斷了,人還能活? 蘇晏忙展開第二張紙,是張便條,上面筆跡潦草地寫著: “卓岐于五月初四,死于公堂之上,為嚼舌自盡而亡,遺言‘欲問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馮去惡力排眾議,對上隱瞞此事,卓岐尸身至今仍存于北鎮(zhèn)撫司冰窖中。若欲除他,此為最佳契機——七郎。” 蘇晏在讀信的片刻間,心中豁然開朗。 他之前就懷疑,沈柒手握馮去惡的不少把柄,果不其然,這不就是,將最新鮮嚴重的罪行,在最恰當?shù)臅r刻送到了他面前。 馮去惡炮制冤案,逼死大臣,又欺君罔上隱瞞不報,這斷舌和認罪狀,以及卓岐的尸身便是最確鑿的證據(jù)。 ——這是否就是皇帝正在等待的契機? 誰捅破這層窗戶紙,做了首告之人,誰便順應(yīng)皇帝的心意,立下鋤jian之功。沈柒是要把這份偌大的功勞送給他呀! 蘇晏心底輕顫,問高朔:“如此要事,沈千戶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高朔迅速答:“千戶大人有急務(wù),脫身不得,又信得過小的,故而派小的前來?!?/br> 回答太快,反倒像是事前編排好的。 蘇晏起了疑心,又追問:“他有什么急務(wù),是誰派下的?馮去惡深夜急召他回北鎮(zhèn)撫司,所為何事?” 高朔仿佛一時沒想到答案,支吾了兩聲:“這個……小的也不得而知。” “你方才說,沈柒信得過你,說明你是他心腹,為何竟連他的現(xiàn)狀與去向都不知?” “或許是密務(wù),等千戶大人忙過這陣子,定會親自拜訪……” “一派胡言!你是不是在騙我,連同這封手書都是偽造的?” 高朔被逼急了,只好躬身抱拳:“大人恕罪,是千戶大人昏迷前千叮萬囑,叫小的絕不可將他傷重之事告知大人?!?/br> “傷重?昏迷?什么情況,你給我說清楚!”蘇晏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連帶聲音也疾厲不少。 高朔嘆道:“前夜千戶大人從東苑一回來,便受了酷刑,生機幾絕,好容易才撿回性命。眼下傷勢發(fā)作,高熱不退,延請幾位名醫(yī)都說治不好。小的從他府中出發(fā)時,他已近昏迷,不省人事?!?/br> 沈柒若狠心殺了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這個下場,他是因為救我,才把自己的半條命搭進去!蘇晏一陣揪心,喃喃自語:“我就知道,馮去惡饒不了他……他這是局部感染導致的高燒,須得用抗生素才能有效殺菌,對,青霉素,或者頭孢菌素類,可這個時代,又去哪里弄來?” 這個時代,即便是隨傳教士而來的西方近代科學和醫(yī)藥學,也只不過是淺顯的解剖生理知識,在臨床治療技術(shù)上并不優(yōu)于中醫(yī),故而影響不大。而別說青霉素成品,哪怕只是提煉來源——青霉菌,也得到四百年后,才會被意外發(fā)現(xiàn)。 現(xiàn)代一顆膠囊就能解決的普通病種,在古代卻是九死一生的鬼門關(guān),只能靠中草藥、自身免疫力和運氣相輔相成,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前世蘇晏看穿越時,見主角身穿古代,帶一盒頭孢就能改變重要人物的命運甚至歷史走向,還嗤之以鼻,認為是金手指亂開,如今他卻愿意用迄今為止得到的一切功名利祿,去換取這盒頭孢。 然而老天爺連這一點金手指都吝嗇給他! 蘇晏的思緒混亂而徒然地飛旋著,充滿各種嘈錯的雜音,胸口仿佛填了塊磐石,壓得心臟一點一點向下沉,要沉入無盡的淵藪中去。 高朔見他面色煞白,神思不屬,眉目間俱是艱難苦恨之色,不禁擔心道:“蘇大人?” 這一聲,猶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喚醒了蘇晏的神智。 他腦中隱約有了個想法,也許有些粗糙可笑,但確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的無奈之舉。他問這高朔:“如果發(fā)動沈千戶的所有手下,在全城搜羅發(fā)霉生綠毛之物,無論何物都行,能找到多少?” “……發(fā)霉生綠毛?”高朔愣住,茫然問:“如此惡物,拿來做什么用?” “治病用?!?/br> 高朔見蘇晏一臉嚴肅,不像是說胡話或開玩笑,匪夷所思:“那也能治???” 蘇晏答:“千真萬確,而且治的就是傷口感染之癥?!逼鋵嵥翢o把握,但為了穩(wěn)定人心,仍說得言之鑿鑿。 “若是出動所有兄弟,在京城四下張榜求購,幾日內(nèi)應(yīng)是能尋到一些……”高朔估摸道。 蘇晏搖頭:“我需要更短的時間,更大的數(shù)量。勞煩大哥再仔細想想,可還有什么辦法?” 高朔刮腸搜肚,聽見遠處晨鐘穆然響起,聲聲入耳,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來了!出了外城西門廣寧門,有個隋時修建的老佛寺天寧寺,如今已有些破敗。寺中僧人年年都要制作‘陳芥菜鹵’,為人治療肺癰、喉證。我去年冬日犯咳疾,也向他們討要過一杯鹵汁,下痰定嗽,效果絕佳?!?/br> 蘇晏問:“這個什么……菜鹵?與我說的發(fā)霉之物有關(guān)?” 高朔解釋道:“僧人用大陶缸盛放芥菜,使其自然發(fā)霉,當綠毛長到三四寸時,將大缸密封埋入地下,待到數(shù)年后挖出,芥菜早已化成水,便是‘陳芥菜鹵’。蘇大人若需要大量發(fā)霉之物,估計這是全京城最多最集中的了?!?/br> 蘇晏喜上眉梢:“對對,就要這綠毛,有多少要多少!能治肺炎,就說明有殺菌效果,走,我們這便前往天寧寺,向僧人購買。他們?nèi)羰遣豢?,我便用太子給的腰牌向五城兵馬司下令,讓他們?nèi)ビ懸?,縣官不如現(xiàn)管嘛?!?/br> 高朔心道他是金榜題名的進士,博覽群書,說不定還真知道些神醫(yī)秘方,不妨隨他走一趟。 蘇晏和家中小廝交代一聲,當即與高朔騎馬出發(fā),疾馳往天寧寺,與主持溝通此事。 僧人聽說是作救命用,便同意舍了今年份的陳芥菜鹵,當場開缸,取出所有發(fā)霉的綠毛,密封好,將罐子交到蘇晏手上。 兩人又馬不停蹄趕到沈柒家中,已是日頭偏西。 沈柒單門獨戶地住在個靜巷的大院子里,房舍是從一個外放的京官手上盤下來的,三進兩院過道廳,共有七十多間房,是四品官的規(guī)格,錦衣衛(wèi)身為天子親軍地位煊赫,五品也住得,又養(yǎng)了不少婢女、仆役、賬房、護院之流。與之相比,蘇晏的小院雖也是三進,面積卻不大,仆從又少,相對他的官階顯得有些局促了。 高朔進了院門,與管家耳語幾句,便帶著蘇晏直奔主院正房。 他在廊下駐足,對蘇晏道:“千戶大人便在里面。我一個外人又是下屬,不好入主人家內(nèi)室,蘇大人請自便?!?/br> 蘇晏心想,我也是外人啊,怎么好自便。但到底牽掛著沈柒的傷勢,抱著罐子推門進去。 房內(nèi)三五婢女捧著水盆、藥碗、紗布往來,見個陌生少年闖入也不吃驚,行個禮道聲“大人萬安”,便自顧自忙去了。 蘇晏顧不得奇怪,快步繞過嵌裝了書畫屏條的黃花梨螭紋十二扇圍屏,進入寢室,一眼便見床榻上俯臥的身影。 沈柒赤著上身,趴在臥單上,沒有扎繃帶,只在背部蓋了層用沸水煮過曬干的白紗布,不多時便吸飽血污,守在旁邊的婢女便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換一層干凈的。 蘇晏趕到床邊,放下罐子,低聲問:“千戶怎么樣了?” “高熱兩日一夜,灌了不少湯藥,熱度退下幾分又上去,反反復復。大夫方才來看過,只是搖頭嘆氣……” 蘇晏俯身,遲疑一下,伸手去揭沈柒背部蓋的紗布,下一刻,便被觸目驚心的傷勢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氣。 “他這是受了什么刑?如何……”整個后背稀爛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rou,仿佛猩紅色泥淖,兩彎蝴蝶骨處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慘不忍睹。 婢女哽塞答:“是‘梳洗’。” 蘇晏手腳冰涼。 十大酷刑之一的“梳洗”!即便是五百年后仍赫赫有名,翻開古代酷刑歷史,血腥氣透紙而出,令人聞之色變。 他不由自主跪坐于床前,向前傾身,顫抖的手指輕輕握住沈柒的手,心口被對方灼熱的皮膚燙傷。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縱的吻 沈柒頭側(cè)在軟枕上,臉朝外,雙目緊閉,眉頭痛楚地鎖著,臉頰殷紅得不正常,熱氣從皴裂的嘴唇間吐出,一絲一縷,忽輕忽重,仿佛難以為繼。 蘇晏指尖從他的手,移到他的臉,撫平眉間擰緊的紋路,低聲道:“非常時刻行非常事,你若是醒了,可別怪我擅作主張……不,寧可你怪我,也要撐過這一關(guān),快點醒??!” 他轉(zhuǎn)頭對婢女道:“千戶眼下這般光景,藥石罔效,我手上有個偏方,姑且一試?!?/br> 婢女俯首行禮:“千戶大人昏迷前交代過,若是蘇大人前來探望,無論做什么,下人均不得阻撓,若有吩咐,一應(yīng)照辦。這府中人人都見過蘇大人的畫像?!?/br> 蘇晏這才反應(yīng),進入沈府后為何一路暢通無阻,連下人們見他擅闖內(nèi)室,也毫無殊色,只是恭敬問安。 沈柒早就料到他會來?;蛘哒f,派高朔將扳倒馮去惡的證據(jù)交給他,又欲擒故縱地告知他自己傷勢嚴重,就是逼著他前來。 但蘇晏對此并無半點不快——他知道沈柒慣耍心計,至死也改不了,高朔“失口吐露”是假,可這千鈞一發(fā)的病情卻是真的。 沈柒此舉,何嘗不是想見他最后一面?他何忍以機心見責。 蘇晏對婢女道:“為了制藥,我需要一些器物,你報給管家,讓他立刻吩咐下去盡快備齊,救人如救火?!?/br> 婢女一聽,連忙道:“蘇大人盡管吩咐,下人們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蘇晏用旁邊書案上的筆墨,在紙上寫下林林總總的工具和材料:竹條紗布棉花做的過濾漏斗、底部帶孔的大竹管、菜籽油、炭粉(他備注到,最好用獸金炭或銀骨炭,炭粉越純凈越好)、蒸餾水、白醋、海草…… 這一大罐綠毛是未提純的青霉菌,不能直接使用在沈柒身上,否則他十有八九會死于霉菌分泌物,而且比不用藥死得更快。 雖說蘇晏前世看過不少雜書,有一本唐人閑筆上曾提到過,長安的裁縫被剪刀扎傷手,傷口發(fā)炎化膿,便是用長滿綠毛的糨糊敷涂,最后治好了——但這只是孤例,萬一是因為那個裁縫傷口不大又走了狗屎運呢?萬一是作者瞎忽悠呢? 這辦法太原生態(tài)了,危險性極大,蘇晏不敢用。 那么就只能試著自己提煉了。 青霉素的土法提煉,前世網(wǎng)絡(luò)上遍地都是,蘇晏也看過,十分懷疑成功率。 因為高產(chǎn)菌株基本都來自實驗室培育,自然突變的概率很低。更何況前期需要至少七天的培育時間。培養(yǎng)液雖然容易獲取,米汁混合芋汁就行,但時間有限,他不得不省略這一步,只能寄希望于僧人們幾十口芥菜大缸里長滿的青霉菌,以量取勝。 過濾漏斗可以現(xiàn)做,材料簡單,只是需要注意消毒。 蒸餾水也不困難,這個時代盛產(chǎn)花露,去花露作坊就能買到。 酸性水就用白醋。 堿性水,沒有蘇打,就用海草煮汁。海草可以在水產(chǎn)店買到。早在宋代京師就已經(jīng)有了水產(chǎn)店,蛤蜊干、瑤柱、蝦米等都能從海邊運來,更何況是商業(yè)和物流更加發(fā)達的銘代。 分離管……這個比較復雜,實在是沒法現(xiàn)做,只能用下方帶孔的竹管勉強湊合著用。 沈府的管家是沈柒千挑萬選的,精明能干,拿到單子立刻分工派遣仆役,采買的采買、制作的制作、熬煮的熬煮,前后用了一個時辰,緊趕慢趕,終于將所有器物備齊。 蘇晏第一次把理論化為實際,cao作起來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錯,導致前功盡棄。 他跳過菌株培育這一步,直接用漏斗過濾那一罐子綠毛水,然后加入菜籽油攪拌靜置。液體分為了三層,只有最下層水溶性物質(zhì)中含有青霉素,從竹管下方小孔導出。 這樣的溶液還有很多雜質(zhì),需要進一步分離和提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