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38節(jié)
他將炭粉加入溶液中攪拌。炭粉會吸收青霉素,接著注入蒸餾水,洗出不純物質(zhì);注入白醋,洗掉堿性雜質(zhì);注入海草煮的汁,使青霉素從炭粉中脫離。這樣,從竹管最下端的導流棉條里流出的,就是較為純凈的青霉素了。 為了驗證這些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藥效鑒定,但需要時間。這是蘇晏——準確地說是沈柒最缺乏的,跳過不管。 最后一步是做皮試,如果是青霉素過敏體質(zhì)……就當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費,沈千戶也只能自求多福。 沒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極微少的量,點在傷口皮膚邊緣,蘇晏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等待。兩刻鐘后,沒有任何異常,他大是松了口氣。 使用青霉素時本該靜脈輸液,或者肌rou注射,但沒有相應器械,他只能學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將青霉素直接敷涂在沈柒后背的創(chuàng)面上,進行消炎殺菌。 到了最后這一步,所有能做的,蘇晏已經(jīng)竭盡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體質(zhì)和運氣。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這招如果起效,一兩個時辰內(nèi)便能見分曉。蘇晏打算守在沈柒身邊,對婢女道:“你先退下吧,這里交給我了?!?/br> 婢女將換了新水的銅盆、干凈紗布等一干物件備齊后,躬身退下。 其時已是黃昏,斜陽透過窗棱射入,余暉融融如金。蘇晏在冷水盆里擰了汗巾,擦拭沈柒guntang的額頭,不時更換。又用荻管吸取鹽糖水,從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進去些許,不至于脫水。還要及時更換被血水和組織液滲透的紗布,忙活個不停。 期間婢女送晚膳進來,他無心飲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寶粥。 到了戌時將盡,他撫摸沈柒額頭,感覺熱度終于下降,還擔心是錯覺,將自己額頭貼上去,仔細感受體溫。 高燒的確退了下來,目前估計在38度以下,并且穩(wěn)定了兩三個時辰。蘇晏心弦一松,疲勞困倦頓時如潮水席卷而來,握住沈柒手背,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生,淺夢連連,蘇晏沒過多久忽然驚醒,一睜眼就看見沈柒的臉。 沈柒正安靜而貪婪地注視他,目光幽深熾熱。 蘇晏臉色欣慰:“你終于醒了!感覺如何?” 沈柒張了張嘴,一時發(fā)不出聲音。蘇晏忙端來一杯溫水,將荻管送到他嘴邊。沈柒作極度虛弱狀,勉強吸兩口,水流了一枕頭。 蘇晏無奈,說:“你慢慢來,一點一點吸?!?/br> 沈柒聲音嘶啞如砂紙,艱澀道:“吸不了……你喂我一口……” 蘇晏為難地皺眉,懷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一口……渴……” 蘇晏心想,他高燒昏迷許久,這才剛剛脫離危險期,或許真是吞咽無力……送佛送到西,還是幫一幫吧。醫(yī)療護理本不該有忌諱,只當做人工呼吸了。 一念至此,他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頭喂哺。 沈柒與他唇瓣相接,老老實實咽了水,沒有多余的舉動。蘇晏放下心,把一杯水都喂完了。 沈柒喝完水,聲氣漸壯,說:“你是來見我最后一面的?” 蘇晏拍拍他的手背:“別胡說,你死不了。燒既然退了,就說明土制青霉素已然見效,再佐以消炎解毒的湯藥,很快便會好起來。對了,我這里有一些滇南密藥,去腐生肌,治療外傷有奇效,回頭也給你敷上?!?/br> 正是之前挨了廷杖后豫王送的,沉甸甸的一大竹罐,他沒用完,如今還剩半罐。 沈柒雖不明何為“青霉素”,但也意識到此番能醒,該歸功于蘇晏。他反手握住蘇晏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緊緊相貼。 蘇晏覺得這舉動太過親密,抽了一下手,沒,連累沈柒牽動傷口“嘶”的一聲,只好聽之任之。 沈柒道:“是蘇大人救了卑職的命?!?/br> 他故意用了客套稱謂,放在眼下咫尺相對的情景與親昵無間的舉動中,卻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曖昧。 蘇晏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一只手在沈柒手中,嘴唇還殘留著濕潤的水漬與對方的體溫觸感,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亂,耳根發(fā)熱。 無端想起前世女友第一次答應與他約會,他在過馬路時趁機牽住她的手,也是這般心跳耳熱……靈魂深處不禁發(fā)出無聲的咆哮:絕對不可能!老子是宇直鋼鐵直,寧死不彎! “那是因為你之前也救過我,一報還一報,兩清了?!?/br> 沈柒目光一凝,眉宇間凌戾奪人的意志,即使再虛弱的氣色也牽制不了。他直視蘇晏,慢慢道:“卑職之前在小南院說過,蘇大人是我命中的劫難,我甘心應劫。此劫能過,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莫非蘇大人當我只是隨口說說?” 蘇晏被這目光刺得內(nèi)心瑟縮了一下,訕訕道:“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 沈柒聞言心頭一涼,仿佛三九天兜頭被潑了盆冰水。 蘇晏自己也覺得這句話當面說出來怪怪的??伤偛荒苷f“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這樣不僅怪,還假。 “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但也知道那是情勢所逼。身邊虎狼環(huán)伺,你若不為虎為狼,便要遭人所噬,但凡有點心軟,就是今日這般下場。可你明知會連累自家性命,卻仍要冒死救我,如此深恩厚義,我非草木,孰能無情? “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過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事,我愿為七郎兩肋插刀,此后同患難共富貴,終生交好,永不離心離德。” 一氣說完,蘇晏正色望著沈柒,期待他的回答。 沈柒只覺喉嚨口一股腥甜險些噴出,牙關緊咬,硬生生將心頭血咽了回去。 “兄弟……好兄弟……”他嗬嗬低笑,眼底仿佛涌動著一抹猩紅色,連帶笑聲都沾染了斷刃上寒厲的血腥氣。 蘇晏聽著有些發(fā)毛,強作鎮(zhèn)定問:“千戶大人這是同意了?” 沈柒咬牙,幾乎一字一頓:“我如何不同意?簡直得償所愿!” 蘇晏心底不得勁,但也算高興,對他說:“你要靜心養(yǎng)傷,快點好起來。馮去惡那邊不用cao心,我自會料理他,為你報仇?!?/br> 沈柒惡狠狠想:我當然是要快點好起來!沉疴必下虎狼藥,啞鼓還須重錘敲,如今我算是徹底明白了,不強行給你開竅,你便永遠不知我這“好兄弟”的好處!哪怕事后你要恨我,就恨吧,我這輩子有的是時間,與你廝纏到死。 蘇晏不知面前這個新認下的兄弟,已經(jīng)在腦海中對他實施了強jian罪,還心疼對方傷病交加久未進食,招呼婢女送白粥進來,將上面一層熬得濃稠的粥油,一口一口喂給沈柒。 沈柒不能坐立不能躺,只能趴著,用勺子喂食頗為困難,加上他又刻意做作,把粥都淅淅瀝瀝灑在枕席上。 蘇晏無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老實吃了幾口后,沈柒將側臉挪出床沿些兒,更方便喂哺。蘇晏見半碗白粥見底,不敢多喂,怕傷了久曠的胃腸。他正要擱碗,沈柒的唇舌倏然卷纏而上,吻了個回馬槍。 蘇晏嘴里滿是白粥的清香,這個吻讓他有些恍神。 不同于詔獄那次被壓在石墻上強吻的兇狠和侵略性,此番沈柒的唇舌火熱纏綿,十分動情,輕輕啃咬他的唇瓣,一顆一顆舔舐貝齒,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顎處,前后來回勾掃。強烈的酥麻感從口腔直沖頭頂,又沿著脊椎向下蔓延,把他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蘇晏忍不住向后躲避,是兵潰千里的架勢。 沈柒卻不許他全身而退,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圈金石打制的臂釧,要將他牢牢鎖在這個親吻中。為此不惜扯動背上傷口,新?lián)Q的紗布又被染得紅紅黃黃。 蘇晏看著都替他疼,又氣他不愛惜身體,一口咬在他唇上:“沈千戶可知,不作死就不會死?” 沈柒后背疼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說好當兄弟,卻又一口一個‘沈千戶’,是什么道理?原來都是騙我的?!?/br> 蘇晏只好說:“七郎,你別胡鬧,咱們兄弟親近可以,親嘴不行?!?/br> 沈柒心底冷嗤:何止親嘴,我還要把你cao哭,讓你這張蜜一樣的小嘴除了叫床哭喊,什么傷人話都說不出。 他想到日后這番美妙光景,也就不急于一時,還是先把傷養(yǎng)好為要。 “我疼得動不了……”沈柒將半張臉擱在蘇晏肩窩,氣若游絲地道。 “你這是自作自受,活該!”蘇晏一廂罵他,一廂小心托住腦袋,送回枕上。 他拿著碗起身,動作急了點,眼前一陣發(fā)黑,不禁伸手扶住床架,等待那股眩暈感過去。 沈柒急問:“怎么了,可是身體不適?” 蘇晏緩過勁來,笑了笑:“無妨,這幾日來回奔波,有些乏累,睡一覺就好?!?/br> 沈柒心疼道:“你不吃不睡守了我一夜,心神損耗太甚。去用些清淡粥菜,今日就在我這里歇下吧?!?/br> 第四十五章 十二條彈死你(上) 蘇晏看了看窗外,東方未明,天際一片冥蒙的靛藍色,約是五更初 今日是常朝,又叫御門聽政,在奉天門的玉階之上設寶座,皇帝親臨聽取大臣們奏事。 除了當值侍奉的錦衣衛(wèi)親軍、官微而言重的御史們之外,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才能參與早朝。他蘇晏不過從五品小京官,自然是沒有資格上朝的。 但他卻偏要抖擻一條七尺混天綾,意欲將這等級森嚴的朝堂攪個江海搖晃、乾坤動撼。 殿試時,他是無心插柳,這一次,他卻是有意栽花——栽一株要命的食人花。 蘇晏對沈柒說:“歇不得,這事須得一鼓作氣。我從東苑回來已兩日,馮去惡派去暗殺我的幾個殺手伏誅,豫王藏匿了尸體,并未驚動他人,但這些殺手沒有及時復命,馮去惡也會起疑,再拖下去,怕要打草驚蛇誤了大事。我準備這就出發(fā),前往奉天門。” 沈柒道:“你要闖奉天門早朝?不怕壞了朝儀規(guī)矩,沖撞皇爺,惹得龍顏震怒?” 蘇晏淡定地挑眉:“你且看吧。” “……你決意要去,想必心中有數(shù),我不攔你。”沈柒面上看著不以為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補充道,“但你手上罪證,分量還不夠重,不足以釘死蛇之七寸。邊上那個衣柜,背后墻內(nèi)有個機關暗盒,我教你開啟之法,你去取來?!?/br> 蘇晏依言推開沉重的花梨木衣柜,開啟墻上機關,抱了個兩尺見方的暗盒出來,放在床前地板上。 暗盒須得按照相應順序,將所有機關紋路對齊,方能打開。蘇晏在沈柒的指點下,開啟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厚厚的幾疊紙頁,圖冊、賬本、手書、密令……一應俱全。 他拈起幾頁手書,迅速瀏覽,嘆賞道:“你果然留了一手!” 沈柒說:“我在他麾下十年,步步驚心,若不如此,關鍵時刻如何保命?” 蘇晏哂笑:“你所謂的保命,就是要對方的命?!?/br> 沈柒不語,以目視他,眼底微現(xiàn)自得之色。蘇晏順毛表揚:“七郎這是為我雪中送炭,一舉定乾坤呀?!贝朔绻馨獾柜T去惡,沈柒理應占首功,他定會在景隆帝面前如實稟告。 “這里物證眾多,你要趕今日御門聽政,一時半會兒看不完。且附耳過來,我口述個綱要給你?!?/br> 蘇晏見沈柒話說多了氣虛,便俯身床沿,將臉湊近。 沈柒簡明扼要地大致說了幾條馮去惡所涉罪行。蘇晏點頭:“我記下了。你借我一輛馬車,我還有點時間在車上梳理這些物證。” “可我總覺得時間太緊,不如等明日?” 蘇晏搖頭:“此事如箭在弦,一觸即發(fā),不能再拖延,遲則生變?!?/br> 沈柒見他神色沉靜從容,自有主見,仿佛胸懷極大的勇氣與自信,從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更加傾心,吻了吻他的臉頰,低聲道:“萬事多加小心?!?/br> 拳拳關心,溢于言表。蘇晏顧不上計較他的無禮,抱著暗盒起身,想著成敗在此一舉,心中豪情頓生,朝沈柒灑然一笑,推門離開。 - 四更將盡,天色尚未亮起,大臣們就已在午門外等候早朝,注籍簽到。 五更開宮門,午門城樓上傳來鐘聲,文武大臣列隊從左右掖門進入,過金水橋,按品級分列于太和門前兩側。朝儀制度極嚴,官員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穩(wěn)重的,都會被負責糾察的御史記錄下來,以失禮處置。 御門升寶座,鳴響鞭,大臣們行一跪三叩禮。隨即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或敬呈奏折,由皇帝下令議商,做出決斷,發(fā)布諭旨。 就在百官進入太和門廣場,聽政已進行了半個多時辰后,一輛馬車轔轔地壓著青石板,停在午門的下馬碑前。 蘇晏抱著個黑漆螺鈿木匣下了馬車,在拂曉天光中,望向午門外豎立的登聞鼓。 這登聞鼓乃是開國皇帝下令設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邊遠百姓,若有要案便可擊鼓鳴冤,也就是俗稱的告御狀。甚至連死刑犯,自認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屬代其擊鼓訟冤。 但皇帝也規(guī)定,此鼓非大冤及機密重情不得擊。六科給事中和錦衣衛(wèi)輪流值守登聞鼓,接待擊鼓人,登記鼓狀。一旦鼓響,欽定的監(jiān)察御史將會出巡盤問,決定是否上報天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