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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78節(jié)

    這個時候,大部分牧軍在外放牧,留在營堡內(nèi)的并不多,約有五六十人,負(fù)責(zé)剁草料、清洗馬廄和后勤事務(wù)等??粗袷歉髅Ω鞯?,又三五成群,不時交頭接耳私聊著什么。

    見門口進(jìn)來兩名陌生男子,牧軍們紛紛停下手中動作,轉(zhuǎn)頭望過來。他們的目光既冷漠又兇狠,像對現(xiàn)狀麻木不仁,又像對生存以外的一切事物——譬如律法、道德、人性……不屑一顧。其中不少人看清蘇晏的模樣后,如同餓狼見了羊,露出殘忍yin邪的神色。

    荊紅追恨不得把他們眼睛挖了,手剛觸到劍柄,就聽蘇晏低聲道:“就算是流放充軍的犯人,也不能隨意殺戮,除非他們先動手。”

    荊紅追只好把他擋在身后,運(yùn)足真氣朝內(nèi)厲喝:“王武!如果還想要你弟弟的一條命,就自己出來!”

    在場眾人有些輕微的sao動,顯然都知道他口中的王武是誰。

    荊紅追把狼牙項鏈丟在地上,再次喝道:“看清楚了,是不是你弟的東西!”

    人群靜默了片刻,一個穿著牧軍制服的健壯身影從陰暗處走出來,仿佛被激怒的頭狼,眼中兇光閃爍,將殺意的咆哮壓在喉嚨里。

    “又是你!”王武恨然瞪著蘇晏,“敢動我弟一根汗毛,叫你直著進(jìn)來,橫著出去!”

    說話間,不少牧軍各自拿了手邊的棍棒,還有夾炭的長鉗、耙草的鐵叉之類,面色不善地從兩邊繞過來,隱隱形成合圍之勢。

    荊紅追不屑地拔劍:“一群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蘇晏上前一步,對王武平靜說道:“你弟弟沒事,被我們暫時留住而已,找個地方談?wù)劊俊?/br>
    王武很想懟他一句“要打就打,無話可談”,但畢竟沒被憤怒沖垮了理智,知道哪怕在場所有牧軍都聽從他的指令,也未必打得贏荊紅追。而他的人馬又安頓在苑外,即使這會兒讓手下去搬救兵,硬闖清平苑,需要也至少兩刻鐘時間。兩刻鐘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荊紅追把所有人放倒在地了。

    “我們沒有惡意,就想和你談?wù)劷鉀Q之道,否則一旦動起手,必然又要流血死人——你忍心看你的這些昔年同袍白白送死?”蘇晏用一種既誠懇,又十分欠揍的語氣說,“想必你慫恿他們落草,許諾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rou,而不是還沒邁出苑門,就為了給你充當(dāng)打手而死于非命,對吧?”

    荊紅追一劍劃向院中用來磨豆子的青石磨盤,凌冽劍氣將石磨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見此高強(qiáng)的武功,牧軍們紛紛露出震驚之色,不由自主地后退,心生怯意。有幾人忍不住望向王武,似乎希望他給個說法。

    王武咬牙,擠出冷笑:“要談可以,只你我單獨(dú)談,讓他離遠(yuǎn)點(diǎn)?!?/br>
    荊紅追目光如堅冰,刺得人遍體生寒:“想都別想,我絕不會離開半步!”

    蘇晏朝王武也回了個微微的冷笑:“你好像有一點(diǎn)沒弄明白,現(xiàn)在占據(jù)主動的人是我。我愿意和你談條件,說明你們兄弟倆還有活下來的希望,否則合陜西都指揮使司幾萬兵力,真以為剿不滅你們區(qū)區(qū)一幫響馬盜?”

    王武臉色忽青忽白,最后朝營堡門外抬了抬下巴。

    蘇晏頷首同意,轉(zhuǎn)身離開,荊紅追提劍跟隨。王武趁他們不注意,向帶進(jìn)來的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心領(lǐng)神會,從營堡后門悄悄溜走。

    三人走出營堡大門,來到一處無人的草坡下。王武默默盤算著時間,決定示弱拖延:“蘇御史想要如何?該不會要我們兄弟束手就擒吧?”

    蘇晏毫不客氣地說:“第一,你們兄弟其中一個已經(jīng)就擒了。第二,如果你們自首,我會向朝廷求情,從輕發(fā)落。畢竟你們劫獄時殺了不少官兵,犯下大罪,如今我就算想招安,也沒法再開出免罪的條件來?!?/br>
    王武怒道:“你就非得逼死我們兄弟倆?”

    蘇晏嘆口氣,誠懇地說:“你們這是想自己逼死自己。自古以來,有幾個造反的賊匪團(tuán)伙能有好下場?耐庵先生的《水滸傳》看過吧,梁山好漢何等聲勢,一百單八將多威風(fēng),最后結(jié)果如何?還不是死的死逃的逃。我實話告訴你,你們成不了事,只會自取滅亡。”

    王武噎了口氣,眼神閃爍著反駁:“當(dāng)朝太祖又怎么說?”

    當(dāng)朝太祖皇帝出身貧寒,起于微末,于亂世中自立門戶,南征北戰(zhàn)最后打下整座江山,開創(chuàng)大銘赫赫一朝。自劫獄一事后,蘇晏對王武的野心隱有察覺,但還是沒想到,他竟以太祖為艷羨與奮斗的目標(biāo),不得不說……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干啊大當(dāng)家!

    蘇晏耐心勸道:“彼一時此一時。彼時是民不聊生的亂世,各地動亂蜂起,是分久必合之勢,太祖占據(jù)了天時地利人和,方能成事。而他也是歷史上唯一個能成事的。

    “如今國泰民安,雖有亂政惡法,但畢竟只是小部分,經(jīng)過治理便能解決。絕大部分的百姓還是安居樂業(yè)的,并沒有人希望天下動蕩,戰(zhàn)火連綿。至于屢屢侵犯邊陲的北蠻,從朝廷到軍民都在奮勇抗擊中,也不會動搖國家根本。

    “你們這樣鬧,只會讓親痛仇快,平白浪費(fèi)了國家兵力與錢糧。有這精力,不如率軍去打韃靼呀?把韃靼趕出瀚海,莫說免罪招安了,封你個將軍伯爵也是可能的,怎么樣,去不去?”

    王武無言以對。

    韃靼人又兇蠻又窮逼,打了有什么好處?他招兵買馬自立山頭,是為了過更好更舒服的日子,又不是想去戰(zhàn)場找死。

    蘇晏仿佛猜到他內(nèi)心所想,搖頭道:“所以我說了,你們成不了事,就算一時氣勢洶洶,最終也是敗給膨脹的欲望。不如早點(diǎn)認(rèn)清現(xiàn)實,各司其職,腳踏實地?!?/br>
    “再回去當(dāng)馬戶,不可能?!蓖跷鋽嗳坏?。

    “戶馬法會被廢除,用不了多久。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微服來監(jiān)苑暗訪?就是為了扶持官牧。把官牧扶起來,就不需要民牧了?!碧K晏說得口干舌燥,心想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再不聽勸,我也沒辦法了。

    王武沉默了良久,神情變幻不定。

    就在蘇晏以為他有所觸動,開始態(tài)度軟化時,對方忽然臉色一沉:“不當(dāng)馬戶,還不是要當(dāng)農(nóng)夫、牧軍,販夫走卒?”

    蘇晏氣笑了:“天下千千萬萬百姓當(dāng)?shù)茫銥楹萎?dāng)不得?想當(dāng)官?可以呀,文考科舉,武立戰(zhàn)功,有能力想當(dāng)多大都行,怎么不去?別眼高手低了,害了自己和弟弟不說,還要害一鄉(xiāng)百姓?!?/br>
    王武為了壓制心虛與怨憤,加倍地去鉆牛角尖:“你自小錦衣玉食,從沒吃過苦,挨過餓,哪里知道普通百姓過的日子!我和你不是一路人,無話可說!你把我弟弟放回來,否則我麾下幾千人馬踏平這清平苑!你身邊這個侍衛(wèi)再能耐,難道能在千軍萬馬中護(hù)你周全?”

    荊紅追冷冷道:“我這下一劍把你削了,樹倒猢猻散,不就萬事大吉了。”

    王武擎出一雙雪亮短刀,“來,真以為我打不過你?”他話未說完,刀刃便向蘇晏脖頸上架去,想趁對方近身說話,先猝然出手拿住,再把弟弟換回來。

    荊紅追早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剛抬手,荊紅追的長劍就如毒蛇刺出,同時將蘇晏拉到自己身后。

    兩人鋒刃相擊,鏗然聲響中過了好幾招。蘇晏在旁扶額:要是驚動了閆昌,他暗訪計劃失敗不說,怕是警報一拉,在這里就要和響馬盜幾千人馬對上。清平苑幾乎沒有兵力可言,幾百名牧軍根本沒有受過軍事訓(xùn)練,不是面黃肌瘦的民夫,就是首鼠兩端的流犯,到時倒向那邊都說不準(zhǔn)。

    正在思索解決之道,不經(jīng)意見草場遠(yuǎn)處,一隊穿著甲胄的兵士馳馬而來,后面追著囿長閆昌,向前伸著手臂呼喊什么,一副疲于奔命的模樣。

    王武瞥見,吃了一驚,問道:“哪來的兵士?”

    蘇晏想起之前小吏來找閆昌,說:“是寧夏衛(wèi)的張千戶。正兒八經(jīng)的邊軍,和韃子干過仗的,別以為你那些烏合之眾能打得過?!?/br>
    王武聽了更加心慌,將雙刀用力一格,退出戰(zhàn)圈,邊撤邊威脅:“別動我弟!放他走,否則我以后必定報仇,做鬼都要?dú)⒘四悖 ?/br>
    蘇晏淡定道:“我也有句話要送你——千萬別扯大旗,打口號,只要不打造反旗號,還有生還的可能,否則你死定了!”

    王武匆忙離去,也不知蘇晏的忠告聽進(jìn)去了沒有。

    蘇晏轉(zhuǎn)身對荊紅追道:“他們沖營堡來的,我們快走,別碰個當(dāng)場。去把王辰提溜起來,這種埋法,久了會出人命?!?/br>
    第八十七章 我是詐騙分子

    蘇晏與荊紅追騎上馬,趕在那隊兵士到來前離開營堡,但沒走遠(yuǎn)。

    見閆昌追著兵士進(jìn)了堡后,他攔住一名氣喘吁吁追在后面的小吏,問:“那位可是寧夏衛(wèi)的張千戶?之前囿長說是來催討馬匹的。出了什么事?”

    這小吏正是收了叩門禮放他進(jìn)來的,倒也不隱瞞,答道:“正是。張千戶要一千匹戰(zhàn)馬,但又嫌馬匹瘦損,還說騎著這種破馬,還沒沖鋒就趴下了,還打個屁仗,非要我們囿長更換。我們哪有好馬給他,這不,吵起來了,他就帶兵沖去馬廄親自挑?!?/br>
    蘇晏沉吟了一下,試探道:“要不,我那五百匹就不要了,先緊著軍營?”

    “那可不行!”小吏生怕到手的分潤飛了,畢竟囿長吃rou,他們也能跟著喝湯,于是脫口而出,“談好的生意,該怎樣怎樣,其他的事,蘇公子不必cao心,交給我們處理?!?/br>
    “邊關(guān)軍營缺馬,騎兵派不上用場,你們就不擔(dān)心韃靼軍隊打進(jìn)來?”

    小吏說:“韃子年年犯邊,多是搶了馬匹、錢糧和女人就走,有時也放火燒村,早就習(xí)慣了。再說,清平苑離關(guān)防遠(yuǎn)著呢,打不進(jìn)來的?!?/br>
    蘇晏壓低嗓音,帶了點(diǎn)憂色:“我是擔(dān)心,萬一因為我們這筆買賣,導(dǎo)致寧夏衛(wèi)失守,可如何是好?都說千里之堤,潰于蟻xue……”

    小吏心道你一個商人,好好做你的生意賺你的錢就是了,還管什么國家大事,所有寺苑都干這事,也不見得邊防就垮了。但看在錢的面子上,還是賠笑道:“蘇公子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可惜我們升斗小民,哪還顧得了那么多,有錢賺到手,先過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緊。

    愚昧短視!貪婪自私!真是一群國之蠹蟲!蘇晏心底騰起怒火,連拳頭也不禁捏緊了。荊紅追從后面握住他的手,低低喚了聲:“公子。”

    眼下還不是發(fā)作的時候,得顧全大局。蘇晏默念:別看現(xiàn)在鬧得歡,日后給你們拉清單。臉上放了晴,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br>
    小吏點(diǎn)頭道:“還請?zhí)K公子前往衙門休息,張千戶這邊我們會應(yīng)付,但碰了面總不好解釋。”

    蘇晏拱手告辭,與荊紅追去了埋王辰的地方。

    賊頭蘑菇還種在一片萋萋芳草里,唯一能動的腦袋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正是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架勢,面青唇白,很是凄慘。

    蘇晏看著好笑,示意荊紅追趕緊把他挖出來。

    王辰雙手仍被綁在身后,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生氣又委屈地瞪蘇晏:“還以為你真要把老子活埋了!我哥呢?”

    “抓了,扔進(jìn)監(jiān)獄,秋后處斬。”

    “什么?!你敢殺他,我殺了你!”王辰用力掙扎,掙不斷馬鞭,像一頭憤怒的犀牛朝蘇晏猛地撞去。

    蘇晏嚇一跳,閃身躲開,說:“騙你的。你哥跑了,說把你留給我們處置。”

    “不可能!我哥不會丟下我不管,你又騙我!”

    “這回真沒騙你,你看他都沒來救你,一看到那隊騎兵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br>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這是離間計,你這狗官!”

    蘇晏笑了:“你還念過兵書?不容易。有這本事,從軍報國多好,何必當(dāng)個打家劫舍的草寇?!?/br>
    王辰呸了他一聲,“我以后再信你就是豬!把項鏈還我?!?/br>
    “我看王武脖子上也有一串,這年頭,還流行兄弟戴情侶項鏈啊?”

    王辰氣得眼皮發(fā)顫:“胡說八道什么!那是我們哥倆小時候合力獵的第一只狼,用狼牙做了兩條項鏈,寓意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誰像你,腦子里都是……都是……”他咬牙切齒地想,當(dāng)初怎么會覺得這人長得美、氣度不凡、性格又爽直,真是瞎了狗眼!

    蘇晏也知道自己有時挺欠的,不知是不是前世在網(wǎng)絡(luò)上灌水太多,皮話張嘴就來,如今來到古代,在正式場合和高位者面前還能控制住,一旦覺得場面在自己的掌控中,就開始肆無忌憚了,譬如面對阿追時。

    那又如何?自從第一天進(jìn)皇宮,在金殿上無意得罪了權(quán)貴,險些命喪權(quán)杖之下,打那以后,他在官場上說話做事就格外留心眼,以免哪天又馬失前蹄。官場上戴著面具長袖作舞累得半死,私底下還不許人放飛放飛?

    他呵呵一笑,說:“那項鏈丟在營堡里,好像被你哥撿走了。不過你現(xiàn)在要去蹲大牢,拿不到了,等我把你哥也關(guān)進(jìn)去,你自己找他要吧?!?/br>
    王辰幾乎七竅生煙,又想來撞他,被荊紅追拽住后領(lǐng),峻聲警告:“再敢冒犯大人一下,哪根指頭碰到了,就砍你哪根!”

    “走,回衙門,看看褚淵他們清點(diǎn)得如何了。”

    十九名錦衣衛(wèi)和兩名小廝,與清平苑的小吏們一起,半天時間只挑出了二百來匹馬,全是后臀烙有印記的官馬。這些被挑中的馬,比外面放養(yǎng)的品相好得多,被趕進(jìn)專門圈起來的一小片草場內(nèi),等待清點(diǎn)完畢再提貨。

    蘇晏知道當(dāng)天挑不完,也不希望他們挑完——畢竟他根本掏不出一萬五千兩銀子的購馬錢。

    假口說買馬,不過是為了解寺苑的情況,如今了解得七七八八,就打算溜號。

    他對小吏說:“囿長忙著應(yīng)付張千戶,怕是沒空招呼我了??粗焐珴u遲,我準(zhǔn)備先回住所去,待到明日再來挑剩下的一半?!?/br>
    小吏忙不迭道:“不勞煩蘇公子,我們今晚就連夜挑好剩下的,都關(guān)進(jìn)這丙字號馬圈里,明日蘇公子就可以直接來提貨。當(dāng)場交易,錢貨兩訖?!?/br>
    這個建議正中蘇晏下懷,他為這五百匹馬想了個好去處,當(dāng)即笑道:“說定了,丙字號馬圈?!?/br>
    走出衙門后,他吩咐褚淵:“你帶幾個人,去收集一些干馬糞,包起來帶走。”

    褚淵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吩咐做了,

    蘇晏帶著侍衛(wèi)離開清平苑,把捆成粽子的王辰塞進(jìn)第二輛馬車,沿著官道走了幾里,停下來,對侍衛(wèi)們說:“到路旁邊的樹林里去歇腳,等魚上鉤?!?/br>
    褚淵不解問:“什么魚?”

    蘇晏笑笑,賣關(guān)子不回答。

    一行人忙活大半天也累了,在樹蔭下休息,取出干糧與清水,吃吃喝喝。

    自從他們出了清平苑,就盯著他們一舉一動的響馬盜探子回去稟告王武:“那伙人在官道旁的林子里歇腳,大當(dāng)家,要不要現(xiàn)在動手,把二當(dāng)家搶回來?”

    王武狐疑道:“他明知我手下大隊人馬就在附近等待接應(yīng),竟還敢停下歇腳?莫不是個圈套。”

    “他們就二十幾個人,我們千余人,大當(dāng)家還擔(dān)心什么?”

    “是啊,趕緊把二當(dāng)家救回來,萬一被投入府衙大牢,再劫獄可就難上加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