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81節(jié)
沈柒帶著玩味般的神色,收回踩人脖頸的腳,向前慢慢傾身,湊到繼堯耳畔,微聲道:“你要是再多說一個字,就連太后也救不了你?!?/br> 繼堯露出駭異之色。 他原因為,自己是因為斂財過度,或者誤jian了官員夫人,導致苦主報復,找錦衣衛(wèi)的門路來收拾他。此刻聽對方的意思,卻仿佛是知道內情的,卻又為何鬧這一出,究竟是誰的授意? 沈柒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繼續(xù)說:“難道你不知錦衣衛(wèi)是上率親軍?” 繼堯面色慘白,知道是皇帝容不得他,心里大叫“天亡我也”! “還沒到絕路,慌什么?只要你閉嘴,按我說的做,最后保你一條性命。”沈柒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枚鑲嵌寶石的金簪,在繼堯面前晃了晃,又立刻收起。 繼堯頓時認出,這是太后常佩戴的一枚王母騎青鸞金簪,脫口問:“莫非你是太后的人?” 沈柒不答,神情莫測。 他知道人被逼到極處,得知必死無疑時,很可能會狗急跳墻,像繼堯這種沒臉沒皮的妖僧,搞不好會將與太后的那點陰私事宣揚出來。屆時太后名節(jié)受損,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定會連他一并治罪。 拿下繼堯并不難,難就難在,要讓他死得無可指摘,同時死前又能牢牢閉嘴。 倘若現(xiàn)在就手起刀落砍了繼堯,太后名節(jié)固然能保住,但這么大的罪案未上公堂過審,就強殺嫌犯,肯定會引起言官們的關注,彈劾他事小,就怕最后攪亂一灘渾水,難以收場。 如此不符合皇帝要求的“掩人耳目”一條。 沈柒想來想去,最后想出一招極陰毒的,于是斗膽向皇帝借了個太后常用的器物。 繼堯見他這副故弄玄虛的神色,心底更是信了幾分,忙不迭說:“我要見太后。” 沈柒道:“現(xiàn)在不行。皇爺的旨意在這里,誰敢違抗。我有一計,待會兒你先別反抗,所有罪名,都先一應認下,等到了北鎮(zhèn)撫司詔獄,我從死囚里挑個身形與你類似的,做個李代桃僵。等走完了官衙里的流程,我再帶你去見太后,你自去求情?!?/br> 繼堯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仗著太后的寵愛。如今皇帝要殺他,若是沒有太后的庇護,他便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而今唯一一條生路,就是牢牢抱住太后的大腿,動之以情,祈求活路,說不定太后能說服皇帝放他一馬,再不濟也能將他平安地送出京去。 “但你自己心里也得有個數,若是胡言亂語,泄露了‘天機’,莫說皇爺,就連太后也饒不得你!” 繼堯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絕不會再說與太后有關的半個字。大人可得救我!” 沈柒笑了:“你聽我的,我保你性命無礙?!?/br> 繼堯想了想,說:“你把那金簪給我,等我入宮后還給太后?!?/br> 沈柒知道他這是索要保命的證物,便把簪子暗中遞給他。 繼堯接過來揣入袖中,才算吃了個定心丸,說道:“我都聽大人的?!?/br> 沈柒轉臉朝殿內眾僧厲喝:“你們靈光寺的這班賊禿,假托神道誆騙百姓,jianyin良家婦女,罪該萬死!來人,把寺中和尚全部綁了,押回北鎮(zhèn)撫司?!?/br> 錦衣衛(wèi)們領命,如狼似虎地撲過來,把僧人們捆了個結結實實。眾僧驚慌失措地向繼堯求救,繼堯只當沒聽見,做了個縮頭烏龜,一聲不吭被錦衣衛(wèi)押上馬。 其余香客都被放回去,至于那些受辱的女眷們下場如何,沈柒就管不著了。 - 天色尚未透亮,百余個和尚便被關入詔獄,占了整整四間大牢房。 提堂過審,簽字畫押,繼堯為求活命脫身,十分配合,把騙術斂財、jianyin信女等罪行一概都認了。 幾名不肯招供的長老被用了刑后,也都紛紛認罪。其余僧人一看,連主持都招了,自己還有什么好隱瞞,如竹筒倒豆子全給交代出來。 沈柒私下對待繼堯倒也客氣,只說勞煩大師在詔獄再待幾個時辰,等文書呈報上去后,就來帶他入宮。 繼堯獨自關了個單間,苦苦等待,急得水米難進一口,就等沈柒按約定帶死刑犯來與他做替換,再偷偷進宮去面見太后。 從早捱到晚,終于等到一名獄卒帶著個蒙了頭的囚犯進來,把他手銬腳鐐卸掉,領著他出了牢房。 另一廂,被關押的和尚們又驚懼又絕望,有抱頭痛哭的,也有強做勇武,引吭大罵的。入夜時分,忽然有獄卒前來,打開牢門,卸去手銬腳鐐,對他們說道:“走吧!你們主持手眼通天,把全寺摘得干凈,你們被釋放了!” 僧人們死里逃生,幾乎喜極而泣,紛紛涌出牢門。 一名和尚問:“敢問大人,我們主持何在?” 獄卒道:“順著甬道一直走,出地牢就看到了?!?/br> 和尚們推推擠擠地走出甬道,剛剛走上臺階,冒出頭來,便見前方一名獄卒拔出腰刀,在自己肩膀上狠割一刀,轉手把刀柄塞入繼堯手中。 獄卒手捂鮮血噴濺的傷口,快速后退,放聲大喊:“犯人越獄!搶奪兵器謀反!犯人越獄謀反——” 繼堯猝不及防下,被鮮血噴了一臉,手里握著強塞過來的鋼刀,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好幾秒后兀地反應過來,嘶聲叫道:“我沒有越獄,沒有謀反,你騙我,我是——” 一支利箭從黑暗中飛出,猛地貫穿了他的頭顱,繼堯的叫聲戛然而止,像根枯木栽倒在地。 錦衣衛(wèi)手中刀鋒雪亮,自院子四方包圍過來。 眾僧嚇得魂不附體,不知誰人在隊伍中叫:“腳下有武器,拿起來同他們拼了!殺出一條活路!”驚慌失措下,這聲音堅決又強悍,指引著眾僧不由自主地看兩邊地面,果然都不少斧頭短刀。 迎面而來的刀光中,求生本能發(fā)揮了作用,有幾個人稀里糊涂沖過去撿武器,其他人也紛紛跟從。 沈柒站在檐下,垂下手中弓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犯人持械越獄,意圖謀反,殺無赦!” 屋脊上冒出一圈弓箭手,上官令下如山,頓時箭飛如雨。 和尚們手拿刀斧胡亂揮舞,哪里擋得了強弓利箭,百余人眨眼間被射成了一只只刺猬,院中鋪滿了橫七豎八的尸體,血流漂杵。 箭雨過后,錦衣衛(wèi)們上前,一個個補刀。最后石檐霜過來回稟:“僉事大人,一百三十四名越獄犯人,無一漏網,盡數伏誅?!?/br> “犯人哪里來的兇器?”沈柒反問。 石檐霜笑了笑,“是妖僧繼堯以幻術迷惑獄卒,將兇器以送衣物被褥之名,裹在鋪蓋中偷偷帶進來的?!?/br> 沈柒哂道:“現(xiàn)場先不動,通知大理寺與督察院,讓他們派人過來親眼瞧瞧,好叫所有人知道,我北鎮(zhèn)撫司乃是依法行事,非但破了妖僧案,還阻止了一場天子腳下的謀反。” 他說完丟下弓箭,走到繼堯的尸體旁,彎腰摸走袖中金簪,轉身離開。 出了北鎮(zhèn)撫司,沈柒翻身上馬,懷里揣著剛剛寫好的案情奏折,又帶上從靈光寺得來的玉枕,用包袱裹好,連夜進宮覲見皇帝。 第九十章 非要搶那便搶 慈寧宮。 太后正用金剪子修剪剛采來的花枝,逐一將多余的葉梗裁去,插入孔雀藍釉花瓶中。 盛夏芙蕖襯著她白玉般的手指,指尖蔻丹是濃烈的大紅色,與她口脂的顏色相映成趣。 太后年已五旬,但因天生麗質,加上保養(yǎng)得宜,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雍容的姿態(tài)、明利的目光與眼角唇邊的細紋,一同成就了她被歲月釀過的動人風情。 景隆帝在一眾宮女、內侍的伏地叩首中走進殿內,行禮道:“給母后請安。” “起身吧?!碧箢^也不抬,“皇帝今兒怎么有空閑,一下朝就來我這里。” 景隆帝示意隨侍的宮人都退下,方才從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遞過去:“來向母后稟報一個案子?!?/br> 太后嗤笑起來:“后宮不干政。天大的案子,皇帝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拿來與我說?!?/br> 皇帝堅持道:“母后先看完折子再說?!?/br> 太后只好放下花枝與金剪,接過折子,示意皇帝與她一同坐在羅漢榻上。殿中只母子二人,太后也不板正腰身了,有些慵懶地斜倚,手肘支著炕桌,瀏覽細密的字跡。 看著看著,臉上逐漸變色,尖長的拇指指甲將紙頁邊緣戳出了個洞。 她將折子合上,深吸口氣,調整好情緒,方才問:“這是北鎮(zhèn)撫司辦的案子,我知道他們的一貫手段?;实?,你實話告訴我,這上面寫的,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皇帝直視她,語氣篤定:“靈光寺這個案子,十成十是真的。物證、人證俱全,每間凈室都發(fā)現(xiàn)了密道,燈油拿去給御醫(yī)檢驗過,的確含有迷藥,當夜從入宿的信女們身上,全都搜出了藥丸。和尚們招供,自繼堯擔任主持以來,為顯圣揚名,將自己塑造成‘降世活佛’,做了不少諸如此類的惡事,堪稱罪孽滔天!” 太后沉默片刻,冷冷道:“既如此,殺便殺了罷?!?/br> “繼堯死不足惜,但他一條性命,卻償還不了所犯的罪業(yè)?!被实鄢谅曊f,“母后可知,此案審單一出,按律公之于眾后,京城內三十多名女子投繯自盡,有民婦,也有官吏的家眷。一夜之間,城東通惠河浮尸近百具,均是不滿周歲的嬰孩尸體?!?/br> 太后仿佛噎住一般,神情僵硬,最后長嘆了口氣。 “羅漢送子”的真相大白之后,受害女眷有的獲得了夫家的諒解,有的被立時休棄,有的自盡全節(jié),而那些經常留宿靈光寺的,更是羞愧難當,被家人厭棄、路人戳指,不得不走上絕路。凡是去靈光寺求嗣生出的嬰孩更是可憐,大者逐出,小者溺死。 負責善后的應天府府尹,不得不將之稟報朝廷,請求批示。皇帝下令將靈光寺查抄出的金銀,撥一部分給京城慈育院,專門收容那些被遺棄的嬰孩,并張榜公告,勒令百姓不得殺嬰,才基本遏止了這股風氣。 此案遺波遠不止于此,還動搖了佛教、道教甚至其他少數教派在京城的民心根基。 豫王趁機上了奏折,請求朝廷拆除包括靈光寺在內的十三座寺廟、道觀,收回千余份僧人與道士的度牒,讓這些出家人還俗為民,并請退還僧田、道田為民田,重新丈量分配。 內閣五位大學士因此又吵了一架,各自上了票擬,三票贊成,兩票反對?;实劭紤]后,批了個準。 這一波cao作很是刷新了朝堂上下對這位浪蕩王爺的觀感,在民間亦是贊譽頗多。而那些宗教人士及其信徒們,在背后把他恨了個咬牙切齒,不少方士甚至私下流言,豫王瀆佛滅道不敬神明,他們要做法上告天庭,讓天雷劈他。 豫王聽聞哈哈大笑,說道:“讓他們去做法,本王等著天雷來劈。如若不來,本王不介意也當一回西門豹,讓他們上天做神使?!?/br> 當然這是后話了。眼下,豫王正在慈寧宮外,聽聞皇帝在里面請安,不進去湊熱鬧,自找了個臨水的涼亭歇候。 殿內,皇帝見太后嘆息,忽然道:“母后可還記得,朕初登基不久,母后于壽宴上,為喜愛的瓊花品種——‘聚八仙’作詩,‘潔白全無一點瑕,玉皇敕賜上皇家?;ㄉ癫桓逸p分拆,天下應無第二花?!嗽娨怀觯煜履睦镞€有敢私自栽種的,都說是皇家花。南直隸、兩湖等地官員,紛紛挖掘植株,以車船不遠千里、勞民傷財地送至京城,栽種出漫山遍野的花林,以討母后歡心。 “可惜這花在京城水土不服,次年便盡數枯萎,而原產地的‘聚八仙’品種,如今已然絕跡矣?!?/br> 太后聲音尖銳地說:“皇帝想說什么,不必拐彎抹角,直接說罷?!?/br> 皇帝溫聲道:“身為上位者,對下恩寵容易,愛重難;攫取容易,成全難。對己,自縱容易,自律難。母后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是億萬子民之母,理當以身作則?!?/br> “好個以身作則!”太后一拍炕桌,“你是不是想說,正是因為我對繼堯的恩寵,才導致他借勢作威,犯下大罪,荼毒百姓?” 皇帝拱手請罪:“兒子不敢?!?/br>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個好皇帝,是我一手養(yǎng)出的好兒子??晌疫@好兒子,怎么就不懂母親的心呢?” 皇帝還想說點什么,太后直接端茶送客:“你回去吧,我身子倦了,要休息?!?/br> 皇帝只得起身告退,將折子收回袖中,又把一個包袱留在炕桌上,說:“這是慈寧宮遺失之物,兒子幫忙尋了回來,望母后妥善收藏?!?/br> 待他走后,太后解開包袱,見是一個玉枕,登時怔住。這玉枕曾是她床上所用,繼堯纏著她討要,說要留做念想。她覺得不妥,沒有答應。誰料那廝恃寵生嬌,偷偷把玉枕拿走,她事后發(fā)現(xiàn),訓斥了幾句,倒也沒有較真非要他還回來。 此番卻因為繼堯事發(fā),玉枕落在了皇帝手上。 太后難堪至極,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猛地抓起玉枕砸在地面,串線崩裂,玉片串珠滾得滿地都是。 貼身大宮女瓊姑聞聲趕忙進殿,勸道:“娘娘息怒,保重鳳體?!?/br> 太后急促喘息,片刻后咬牙道:“皇帝有心了!我也有份回禮,你送去給他?!?/br> - 景隆帝走出慈寧宮,在步廊站了一會兒,無聲地嘆口氣,正要起駕回養(yǎng)心殿,驀然見蓮池旁涼亭里的熟悉身影。他抬手揮退了內侍,舉步過去。 豫王正望著水面上亭亭直立的青荷,不知在想什么,聽見腳步聲接近,人影還在身后三丈外,便轉身行禮:“給皇兄請安?!?/br> 皇帝說:“你這身功夫,倒是一點沒落下。朕卻遠遜當年了。” 豫王笑道:“皇兄真是抬舉臣弟。您日理萬機,我吃喝玩樂,同樣都是沒空練功,怎不說我落下的更多?” 景隆帝也笑著搖頭:“行了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知道你最近幾件事辦得不錯,只要你能繼續(xù)為朕分憂,今后就不再罵你放浪形骸無所事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