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95節(jié)
霍惇驚愕過后,心底一陣陣發(fā)寒,意識到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幾乎是絕望且孤注一擲地,把手伸向腰間暗袋,在觸摸到玄鐵飛刺鋒利的邊緣時,靈臺陡然清明——我在做什么?這才是自絕后路!用我改良過的飛刺,淬著老嚴(yán)親手調(diào)制的毒,這一刺射出去,就是把我們兩人的性命連同家人都一起送入黃泉地府! 霍惇在最后一刻醒悟過來,長嘆口氣,對親兵下令:“收了武器,撤去包圍圈?!?/br> 褚淵先把蘇晏從上到下仔細(xì)打量,確認(rèn)無恙后,才掏出錦衣衛(wèi)腰牌,在霍惇面前一晃,沉聲道:“我等奉皇命,護(hù)送蘇御史前往陜西赴任。圣上有令,若有人危及蘇御史性命,我等可當(dāng)機立斷,先斬后奏?!?/br> 霍惇蠟白著臉,不吭聲。 高朔眼底隱隱有淚光,朝蘇晏抱拳半跪:“卑職失職,未能于亂兵中保護(hù)大人周全,險些辜負(fù)……辜負(fù)上官所托,還請大人降罪?!?/br> 這話其實很是不妥,他身為天子親軍,本應(yīng)該說“辜負(fù)皇恩”,而不是將“上官”當(dāng)做效忠對象。 然而當(dāng)他歷經(jīng)艱辛再次見到蘇晏時,油然生出一股沖動,就是想讓對方明明白白地知道,究竟是誰千叮萬囑、憂思如焚,將心上人的安全交托到他手上。 他的上官可以在暗中竭盡所能地安排與付出,可他卻不能只做一雙沉默的眼和手。 這句話不說出來,他不甘心! 蘇晏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七郎”兩個字在他舌尖利刃般滾了一圈,吐不出,割得生疼,又化作狂烈而纏綿的血腥味,將他溫柔包裹。 為了掩飾這股落淚的沖動,蘇晏把目光從高朔身上移開,一個一個端詳著剩余的錦衣衛(wèi),哽咽問:“其他人呢?” 錦衣衛(wèi)們微垂了頭,不敢用悲痛去觸碰他的眼神。 “九個。加上在延安養(yǎng)傷的,十個……還有一半的人,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我還記得他們每個人的長相和名字……” 在場這九位鐵錚錚的漢子,哪怕血里來火里去早已看淡生死,此刻也無一不動容。 褚淵強忍鼻腔里的酸澀:“蘇大人節(jié)哀。我們會把同袍的骨灰……帶回京城?!?/br> 蘇晏雙手緊緊握拳,忽然走到他們面前,逐一擁抱了這些滿身污塵臭汗的錦衣衛(wèi)。雙臂環(huán)過肩膀,拳頭在他們后背捶了一下,是軍中同袍們互相擁抱的姿勢。 “黑炭頭,”他最后對褚淵說,“我欠了你們十條命?!?/br> 褚淵咬牙答:“我等身負(fù)皇命,雖死猶榮。圣上若是令我等保護(hù)其他人,結(jié)果也一樣。所以蘇大人誰的命也不欠,只須牢記皇爺?shù)亩鞣志秃?。?/br> 蘇晏松開手,嘆道:“是啊,我該記的太多了?!?/br> 他稍微平息了情緒,用仍然泛紅的雙眼望向霍惇:“褚淵,你們在陡坡下是否撿到我的包袱?把里面的任命文書給他看。” 高朔解下隨身背的包袱,取出文書,遞給霍惇。 霍惇木然看了一眼上面鮮紅的吏部大印,慢慢抬手抱拳,低頭道:“靈州參軍霍惇,見過監(jiān)察御史、陜西巡按御史,蘇晏蘇大人?!?/br> 第105章 九死無悔地想 當(dāng)夜,靈州清水營凡四品以上的民政官員與邊軍將領(lǐng),在營堡大堂內(nèi)集合,朝著京城方向跪成一片,聆聽御敕。 “……陜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員,唯爾所統(tǒng),俱聽爾約束委用。欽此欽遵。”蘇晏卷起圣旨,“諸位大人,都聽清楚了?” 官員們從震驚中回過神,面面相覷,內(nèi)心無不駭然。 與其說駭然于蘇晏憑借一道圣旨,就幾乎成了陜西的無冕之王,倒不如說是對于圣上如此偏愛信重一名新進(jìn)的黃毛小子,竟賦予他前所未有的權(quán)限,而感到不可思議。 隨之而來的,還有洶涌的諸般情緒——反感、不服、輕蔑、嫉恨,以及因這位少年御史的相貌,而生出的對君臣關(guān)系極為不堪的揣測。 想歸想,面上卻是半分不敢流露出來,低頭齊聲答:“陛下圣明。” 蘇晏嗤笑一聲,“我知道你們一個個的心里在想什么,無非就是不服氣。無妨,我只要我所下的指令被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至于你們服不服,我不在乎?!?/br> “起身吧,諸位大人?!彼咽ブ即нM(jìn)懷里,慢慢踱過一行行緋紅青綠的禽獸補子,“你們可以不服我。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也盡可以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我身邊雖有錦衣衛(wèi),但不會把精力浪費在刺探你們的陰私上。唯獨一點我絕對不允許的,那就是抗命不遵,或是陽奉陰違。” 蘇晏嗓音清澈,聲量不大,顯得不緊不慢,語調(diào)張弛有度,配合著他的腳步,仿佛每一下都踩在眾人的心弦上。他的聲線與容貌仍有著一股少年氣,卻在兩世靈魂的加持下逐漸褪去青澀,開始展露被權(quán)力蘊養(yǎng)出的威嚴(yán)氣度。 眾官員互相窺探彼此的臉色,似乎在尋找著新壓力下的同盟,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 一名六旬文官仗著年長,率先開口:“蘇御史年紀(jì)輕輕,未免太過仗勢逼人,須知水滿——” “——若是哪位大人欺我年少,”蘇晏不留情面地打斷了他的話,“只當(dāng)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著潑一盆冷水就好了;或者以為我色厲內(nèi)荏,以為在背地里聯(lián)手抵制,便能叫我無人可用、令下難行,那么不妨聽聽號稱‘鐵血御史’的陸安杲陸大人的下場?!?/br> 蘇晏在嚴(yán)城雪面前停下腳步,笑道:“嚴(yán)寺卿消息靈通,可知陸大人如今怎樣了?” 嚴(yán)城雪面色鐵青,心里極度不愿給蘇晏遞火點鞭,成為對方敲打官員的助力。 但蘇晏盯著他不放,似乎不討到滿意的回答就不走了,他只得咬牙道:“陸安杲被蘇御史革職削籍,哪里還擔(dān)得起‘大人’二字,如今刑部正追究他殘殺生民之罪?!?/br> 蘇晏點點頭,“大人們莫要學(xué)他。把不服放在心里就好了,別做強項刺兒頭,當(dāng)心槍打出頭鳥。 “兩點忠告送給你們:第一,既然口稱‘陛下圣明’,就要相信圣明的陛下,相信他用人的眼光。 “第二,好好回憶一下,你們當(dāng)官的初衷是為了什么。自認(rèn)是為國為民的,那么對我的政令若有異議,可以前來商討辯駁,駁倒了我,聽你的亦無妨。若是為權(quán)為錢,那就趕緊閉嘴做事,至少還能保住頭上那頂烏紗帽。” 在眾官員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蘇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撫掌道:“在場的諸位,應(yīng)該有太仆寺與苑馬寺的官員吧,來來,都舉個手?!?/br> 在他的掃視下,人群中慢慢舉起了七八只手。 靈州清水營本不是太仆寺與苑馬寺的官署所在。但因近年來最大的馬市開張在即,涉及的有司甚廣,不僅兩寺,更有茶馬司、鹽課提舉司等等。朝廷頗為重視,故而這些司署的頭頭腦腦們不得不提前奔赴清水營,親自坐鎮(zhèn)調(diào)度。 嚴(yán)城雪身為太仆寺卿,覺得舉手有損形象,陰著臉不動。 而苑馬寺卿李融舉得最快。他腆著便便大腹,飽滿的大圓臉上笑容可掬,轉(zhuǎn)頭檢查完屬下是否都舉手了,又招呼嚴(yán)城雪:“嚴(yán)大人怎么不舉手?哎呀快舉起來,別賭氣了。圣旨里說得清清楚楚,我等俱聽蘇御史約束委用。不從蘇御史之令,就是不相信陛下的圣明,就是疑君,這可是大罪!” 這是故意斷章取義,用誅心之語給我下套呢!蘇晏暗嘁一聲“笑面虎”,沒搭他的話茬,繼續(xù)說道:“提前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準(zhǔn)備奏請陛下,為太仆寺、苑馬寺,及下轄各監(jiān)、苑的官吏,增撥俸祿、提升地位。 “對,簡單說來,就是兩寺將全面升級加薪?!?/br> 在場眾人全都愣住了。 很快的,兩寺官員面上涌起喜色。 士大夫重內(nèi)輕外,風(fēng)氣由來已久,本來外官就普遍低了京官一頭。再加上太仆寺、苑馬寺無權(quán),其他衙門皆輕慢之,績習(xí)日久,兩寺也漸漸變成遷人謫官之地。朝中盡把那些考評低下的、得罪了上官的、有非議的官員,掃垃圾似的往兩寺調(diào)補,于是他們就更不受待見。 就連嚴(yán)城雪和李融兩位寺卿,按說官職為從三品,只略低正三品的布政使、按察使一頭??蓪嶋H上,布政使司與按察使司作為實權(quán)衙門,一個管行政、財政,一個管吏治、司法,牛氣得很,就連兩司中的低階小吏,都敢給嚴(yán)李二人臉色瞧。 嚴(yán)城雪氣性大,干脆一年有十個月不在府城的官署,躲到好友霍惇的地界來幫忙練兵。 李融更是諸事不管,整日告病請假,其轄下有官吏來了三年,還不知寺卿生得什么模樣。 既然長官都當(dāng)了甩手掌柜,兩寺各官吏更是志氣銷靡,怠忽政務(wù),昏昏度日。他們越是如此,就越被其他衙門看輕,簡直就是惡性循環(huán)。 陜西馬政荒廢至此,與兩寺官員待遇低、不作為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蘇晏正是查明了這一點,才打算從整肅官員隊伍、提高地位薪水開始改革起,于是當(dāng)眾拋出了這根香甜的蘿卜。 ——既是蘿卜,也是桃子。 二桃殺三士的桃子。 當(dāng)下,其他衙門的官員,看兩寺官員的眼神頓時就變了,不少人暗自嘀咕:憑什么只抬舉他們?兩寺政務(wù)幾近荒廢,從上到下個個尸位素餐,現(xiàn)在居然還要給他們加薪?那我等辛辛苦苦一年干到頭,又算什么?! 還有人忍不住猜測:莫非是嚴(yán)城雪和李融私下賄賂了新來的御史,吃起了獨食?好哇,這兩人,平日里一個毒手鬼見愁,一個睡佛笑彌勒,卻原來溜須拍馬的功夫比誰都高,連帶整個衙門都雞犬升天了! 難怪剛才一個托、一個捧的,都給這蘇十二造勢呢! 李融看著其他衙門長官投來的不善目光,心頭一涼,知道自己和嚴(yán)城雪要從大家心照不宣的“反御史聯(lián)盟”中被排擠出去,這下真要成為兩頭不靠的倒霉蟲了! 他急得腦門油汪汪地冒汗,不住朝嚴(yán)城雪使眼色,希望這位易怒又詭計百出的同僚站出來,替他們兩人撇清干系。 誰料嚴(yán)城雪表情晦暗地思忖片刻,嘴角忽然揚起軟笑,朝蘇晏拱手道:“感謝御史大人抬舉!陜西行太仆寺上下,必唯大人馬首是瞻?!?/br> 這是要投誠!和其他衙門劃清界限……陰險,太陰險了!李融在心底大罵,這姓嚴(yán)的自知不合群,就算與其他衙門抱團(tuán),也不會真的受他們待見,不如借著蘇晏拋出橄欖枝的東風(fēng),大腿別抱,趁這股新官上任的火,能撈多少好處是多少。 太仆寺與苑馬寺同氣連枝,這么一來,自己不投靠蘇十二也不成了,再猶豫下去,怕是兩邊都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李融終于下定決心,一臉感激涕零,朝蘇晏深揖到底:“御史大人不僅宅心仁厚,解兩寺之窘困,更是著眼根基,力圖革新,如此經(jīng)天緯地之才,濟(jì)世匡時之略,縱管、晏再世,亦不能及?。 ?/br> 蘇晏被這赤裸裸的馬屁,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認(rèn)為自己的所有成績,都不過是仗著前世積累的知識量、吸收的觀點和知曉的歷史進(jìn)程,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當(dāng)然個人小聰明也有一點,但若是說連管仲和晏子都比不過他,那真是不要臉到極點了。 而能拍出這種不要臉至極的馬屁的李寺卿,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人才”??!這就跟節(jié)目組導(dǎo)演請來的托兒似的,坐在觀眾席前排,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關(guān)鍵時刻靠他叫好鼓掌,帶動帶動現(xiàn)場氣氛,等節(jié)目錄制完了,發(fā)個飯盒讓他滾蛋,十分經(jīng)濟(jì)實惠。 蘇晏笑瞇瞇地朝李融拋了個鼓勵的眼神,說:“李大人謬贊太過,令本官汗顏之至,汗顏之至?!?/br> 嚴(yán)、李二人表明了立場,至少靈州參軍霍惇也會站在蘇晏這一邊。其他各司官員不得不開始重新盤算,自己若是也當(dāng)個識時務(wù)的俊杰,獲利的可能性有多少? 雖說這個蘇十二有幸進(jìn)之嫌,但圣眷就是圣眷,陸安杲的前車之鑒擺在那里,不如先觀望觀望,看陛下是否真能準(zhǔn)他所奏,再決定之后的態(tài)度。 眾人各有心思,蘇晏也不耐煩再多說,于是紀(jì)檢監(jiān)察員和地方官們的第一次見面會就這么散場了。 - “人哪,不患貧而患不均,無論古今,到哪兒都是這個理?!碧K晏感慨道,一邊脫下御史常服,交予蘇小京,蘇小北則捧了一盞新燉的冰糖梨湯上來,給他潤喉。 兩名小廝因為之前與主人重逢驚喜交加,大哭一場,眼睛仍紅腫著,這會兒看蘇晏還有些激動。 荊紅追抱著劍,似乎陷入沉思,微微皺眉。 蘇晏此刻準(zhǔn)備沐浴,因為屋內(nèi)都是極親近的自己人,自覺沒什么可避諱的,便隨手拆了發(fā)髻,只穿著白綢中單,等兩個小廝把熱水倒?jié)M浴桶。 見荊紅追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笑道:“阿追有話要說,盡管說,難道還跟我見外不成?” 荊紅追這才開了口:“屬下不明白,這一路走來,靈武監(jiān)、清平苑,包括在這清水營里見到,兩寺上下是什么德性,那嚴(yán)城雪和李融又是什么玩意兒,大人全都一清二楚,為何還要抬舉他們,接受嚴(yán)李二人的投誠?” 蘇晏知道他必然有這一問。 阿追雖然對國事政事毫無興趣,從前是個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殺手,如今只認(rèn)……好吧,厚顏說一句,只認(rèn)“蘇大人”。他性情看似冷漠乖僻,但其實俠氣猶存,必然看不慣今日堂上一幕。 蘇晏走到浴桶旁,伸手探了探水溫,對小北小京說:“差不多了……別灑香露!花瓣也不要!肥皂就好了……行,毛巾就放這兒,我自己洗不用服侍,你們?nèi)バ菹伞瓎率裁?,小孩子家家的,遲睡當(dāng)心長不高?!?/br> 小北小京被他攆了兩回,沒奈何放下澡巾和肥皂,退出房間。 蘇小北臨走前瞪了荊紅追一眼,示意他也跟著出去。荊紅追本不想搭理他,但轉(zhuǎn)頭看見屏風(fēng)后面,蘇晏已開始寬衣解帶。燭光將青春挺秀的輪廓映照在半透明的云母屏風(fēng)上,影影綽綽地漾動。 荊紅追剎那間熱血沸騰,喉嚨里干渴得如同長城外的河套沙漠,心里一遍又一遍勒令自己把目光從屏風(fēng)上移開,眼神卻全然不聽使喚,將那道人影死死禁錮。 他壓抑住急促的呼吸,劍柄捏得陷入掌心,終于奪回了些神智,像一支潰不成軍的敗兵,低頭艱澀道:“屬下、先行、告退?!?/br> “等等,”屏風(fēng)后傳來蘇晏的聲音,混著邁入浴桶的嘩然水聲,“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荊紅追握緊了拳頭,“想……” 想要蘇大人。 饑渴難忍地想,焚身以火地想,九死無悔地想。但是他不敢,怕一步踏錯,墜入萬丈深淵,之后連追隨的資格與偷偷注目的機會都徹底失去。 “想就坐下,聽我好好同你分說?!?/br> 荊紅追退至門邊的腳步仿佛趔趄了一下,扶著桌角慢慢坐下,屏風(fēng)上的影子燒得他雙眼灼痛,但他舍不得多眨一下眼皮。 “我是打算抬舉兩寺,但抬舉的是職位,而不是人。兩寺從上到下,的確都得好好清洗一遍,該撤的撤,該降的降,該換的換,包括那個嚴(yán)城雪。他是個人才,可惜不得其職,當(dāng)個毒謀士還勉強可以調(diào)教,當(dāng)民政官完全就是害民。他在任期間,因為失職造成的馬政廢弛,必須追責(zé),但不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