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09節(jié)
這軟鞭可不比普通棍棒,抽下去是要傷筋動骨的,手法老道的下腕后壓一壓尾,保管皮好好的,里面rou全爛掉,包著淤血能疼上一個月。 沈柒當即變了臉色,沖過去想撞開家丁,被兩排仆人攔住,放聲大喝:“做什么又要打我弟弟!” 梅花橫眉怒目:“他害六少爺落水,險些淹死,難道不該打?” 沈晏爭辯:“不關我的事!六哥搶了我的書包爬到假山上,自己失足滑下來落水的。我還喊人來救他。” 梅花嗤道:“六少爺誰的書包都不搶,為何只搶你的?定然是你拿話語挑他,把他激怒,再從假山上將他推進水里。寒冬臘月的,你分明是想殺人!” 沈晏臉頰剛消下去的紅痕又浮起來:“你血口噴人!六哥自己跑的、自己摔的,憑什么算在我頭上?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明明是他什么都不懂……” 鄭氏被戳了痛處,臉色變作鐵青,厲喝:“六哥兒身為嫡子不懂,你一個上不了臺盤的妾、行院出身的娼婦生出的小雜種,就懂了?” 沈柒眼中驟然爆出一團凜光,手中柴刀亂揮,割傷了死摁著他的家丁。家丁吃痛,手一松,他便沖向場中。 鄭氏氣得七竅生煙,又見沈晏梗著脖子跪在面前,連相貌都跟那狐媚子的樂妓像了個七八分,新仇舊恨一并涌上心頭,對兩排家丁喝道:“一個個杵在那里當木樁的?還不給我打!” 軟鞭落下時,沈柒剛握住沈晏的手腕,還來不及將他拉起來,見鞭風已至,便毫不猶豫地撲在他身上。 這一鞭結結實實地抽在沈柒后背。瞬間頭皮炸裂般,劇痛幾乎將他從鞭痕處切成上下兩半,他繃緊全身肌rou,強忍住痛呼聲。 拿藤鞭的家丁抽不著沈晏,請示家主母:“大奶奶,這下打哪個?” 鄭氏嗔目切齒:“兩個沒人倫的忤逆子,都給我往死里打。打死了算!” 藤鞭就跟雨點似的抽下來,直疼得錐心刺骨,冷汗潺潺。沈柒憑著胸中一股子倔氣,咬緊牙關不肯呻吟哀號,只牢牢翼護著身下的小九弟。他心里清楚得很,這般架勢擺出來,分明是老妖婆決意取他兩兄弟性命,即便求饒也無濟于事,徒增羞辱罷了。 沈晏聽著背后呼呼風聲,耳畔充斥著七哥急促的呼吸與忍痛的悶哼,急得用力掙扎,“七哥,你別替我受罪,我吃得住,你快讓開……” 沈柒死死按住他的胳膊腿,聲音嘶啞而痛楚:“你沒罪。有罪的是她,該死的也是她!” 青杏“撲通”一聲跪下,哭著道:“七哥兒,九哥兒,你們就服個軟,告?zhèn)€罪,讓大奶奶消消氣罷!”又哀求鄭氏:“他們年少無知,不小心和六少爺鬧過了頭,大奶奶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老爺面上,饒他們一次罷!” 鄭氏尖聲道:“小賤婢,拿老爺壓我?老爺中風癱了半邊身子,還不是一個兩個不孝子給氣的!今兒個這頓打,整好給老爺通通氣!不好好教訓他們,如何整治家風?” 沈晏不忿七哥挨了打,頂嘴道:“爹就算真是被氣出病的,也不是氣我們!大娘不由分說就打人,算什么家風?” 鄭氏氣得面如土色,拍著扶手叫:“反了天!兒子犯錯,當娘的居然教訓不得?” 沈柒冷冷道:“當著鐘馗面說什么鬼話!誰當我們是兒子,我們又當誰是娘,你心里不是一清二楚?” 鄭氏指尖戳著他,渾身發(fā)顫:“你……你們……灶下丫頭的兒子,私窠子的兒子,果然是一路貨色!做媽的沒根基,生出的統(tǒng)都是負恩忘本的畜物!” 沈柒年紀才十二,身量未長成的半大小子,卻已有了幾分虎狼心性,哪里聽得了這些辱罵,當即殺氣上涌,猛地抬手抻住鞭梢,用盡全力一拽。 拿軟鞭的家丁猝不及防,叫他拽了個前趔趄,隨即被一柴刀砍在后頸,像劈柴似的,把頭顱利落地砍了下來。頓時鮮血飛濺,橫死當場。在場眾人無不駭然色變。 沈柒手按染血的雪地,緩緩起身,一雙惡獸般暴戾恣睢的眼睛瞪向鄭氏,眼中閃動著嗜血的光芒。 鄭氏沒料到沈柒竟然當眾殺人,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心頭懼意叢生,大叫一聲“哎呀”,閉眼直筒筒往后躺。立刻就有丫頭叫道:“大奶奶不自在,快去請大夫!”幾個丫頭喳喳著簇擁她回房。 家丁們見勢不妙,兵潰也似各自散去了。 沈柒呸了聲“老殺才”,扶起沈晏,艱難地走回西廂房。 青杏幾乎嚇暈過去,爬起來跌跌撞撞跟在他們身后,喃喃著:“死人了……七哥兒殺了人,怎么辦?” 沈柒冷笑:“那廝簽了賣身契,就是沈家的人,官府管不了。頂多就是被老虔婆家法伺候,左右都要打死我們,殺不殺人又有何兩樣?” 第119章 前塵舊事如幻(下) 青杏顧不上事后受罰,抹著眼淚找來一盆燒紅的炭,濕冷的房間內頓時增添了幾許暖意。 剛把火盆燒旺,她就被個年紀大的仆婦叫走了。 沈柒將棉被團成一團,解開衣衫趴著,后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錯,怕不下三四十道,腫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從床頭柜里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遞給沈晏,吩咐:“幫我把淤血揉散?!?/br> “會很疼?!鄙蜿碳t著眼眶說。 “我不怕疼?!鄙蚱獯穑拔抑灰禳c好。” 沈晏只好照辦。他人小力薄,手上又不敢用力,沈柒擔心揉不到位影響藥效吸收,就叫他脫鞋上床,騎坐在自己后腰下方,把力氣都集中在雙掌。 “用力,快點,”沈柒嘴里咬著被面,額上滿是冷汗,“別讓娘回來看到?!?/br> 沈晏咬牙用力揉,直到把高腫的淤血長痕推成五彩斑斕的整片,才氣喘吁吁地停手。 空氣中滿是藥酒辛辣的味道,沈柒松開牙關,長長吁了口氣。 沈晏累得夠嗆,往旁邊一栽,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 沈柒轉臉看弟弟。沈晏的臉頰有些浮紅,額發(fā)濕漉漉的,幾縷發(fā)絲黏在瓷白的額角,在息吹之間輕輕顫動。 他的心也在輕顫,像發(fā)芽的草葉,青澀地、無措地、固執(zhí)地頂著上方重壓的石板。 “小九,以后我們——” 話未說完,姚氏腳步匆匆地進了屋,沈柒趕在她掀開簾子進入內間前,飛快地穿上了外衫。 沈柒死活不讓娘看他的后背,說已經(jīng)讓弟弟上過藥了,沒什么大礙。姚氏拗不過他,只好坐在床沿,摸著他的肩膀和臉頰,哽咽道:“娘沒用,護不住你們,又讓我兒受苦了……” 沈柒說:“沒有娘護著,我早就死了?!?/br> 姚氏再柔弱,再逆來順受,在他心里也是一根充滿韌性的藤蔓,為了養(yǎng)活長在藤上的三個小瓜,峭巖也攀,砂地也爬。她所有的盼頭,就是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大到可以帶著她與大房分家,從此以后脫離苦海。 沈明露趕不上娘的腳步,慢了些進來,聞到刺鼻的藥味,嚇得縮在壁角直掉眼淚。 她小時候被六哥兒養(yǎng)的狼狗嚇到過,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個仆役的一條腿。大病一場后,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后遺癥,不愛說話、不愛笑,聞見血腥味和藥味就瑟瑟發(fā)抖。她極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連一同長大的兩個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兒攬入懷中,擔憂道:“娘聽說你誤殺了執(zhí)鞭的家仆,沈夫人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沈柒說:“娘別擔心。簽了死期賣身契的仆役,她和她兒子糟踐掉的還少么?大不了鬧起來,鬧到父親面前,鬧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殺庶子?!?/br> 姚氏顰眉:“鬧大了官府或許會管,但你父親顏面何存,整個沈家也跟著蒙羞,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親還生著病,受不得刺激?!?/br>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個近乎冷酷的誚笑,這使他看起來比同齡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陰戾得多?!澳怯秩绾??沈家沒把我們當人,我們又何必把它當家。至于父親,我看他這么行將就木地活著,比死了痛苦?!?/br> 姚氏神情十分難過,似乎既不認同他的偏激,又自覺未盡母職,沒有規(guī)勸他的資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煩躁不堪,轉身躺下面對壁里,無論誰說話都不搭腔。 姚氏沒奈何,哄好了女兒,就去櫥柜里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凍成了白色結晶,像冰酪,像香雪,一開罐就能聞到甘冽沁骨的清芬。 她舀了一勺放在碗里,遲疑后又舀了一勺,用溫水化開,端去給沈柒。 沈柒不喝,也不說話。 姚氏還要趕去做事,勸了片刻不見反應,知道兒子這股倔勁上來,誰的情也不領,得他自己想通,只好把碗放在床邊柜面,囑咐幾句后帶著沈明露離開。 沈柒在房門關閉后騰地坐起身,望著娘離開的方向。 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愧悔,但也是壓抑與冷硬的,像被嚴霜打過的荊棘林,本就質地尖銳,更沒有余力色調鮮明。 “你怎么不走?”他問坐在床沿的沈晏。 沈晏臉色干凈,表情乖巧,把那碗椴花蜜水捧到他面前,讓他的遷怒還沒誕生就夭折了。 沈柒注視他的小九弟,眼神漸漸柔和,低頭含著碗沿喝了一口。 似乎有點不對勁,模糊的念頭如星火乍亮又乍熄,他抓不住。 沈柒又喝了一口,蜜水不是不甜,但總不夠該有的那種甜。這一點異樣的失望,說不清,道不明。 他微微發(fā)怔,驀地對沈晏說:“你喝?!?/br> 沈晏搖頭:“娘特意留給你的,我不喝?!?/br> 沈柒把碗口往弟弟嘴唇上抵:“你必須喝?!?/br> 沈晏無奈喝了一口。蜜水把他顏色淺淡的嘴唇染得透潤,如掉落茶杯的花瓣。沈柒盯著那抹水色看,啞聲叫:“小九。” “嗯?” “小九。”他又叫了聲,尾音發(fā)顫,“小九?!?/br> “七哥?”沈晏有些不解。 “……叫我七郎?!?/br> 沈晏一愣,笑了:“才不,你是我七哥?!?/br> “——我不是你哥!”沈柒把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郁悶,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 沈晏皺眉,稚嫩的臉上竟隱隱浮現(xiàn)出為難、排斥與忍耐之色:“可我們就是兄弟?!?/br> 出離的憤怒擊中了沈柒,他把碗打翻在地,猛撲過去,壓倒沈晏,扼住對方細白的脖頸,“我說不是就不是!叫七郎,快叫!” 沈晏被掐得喉管窒痛,臉頰漲紅,那雙近在咫尺的濕潤的眼睛,依稀能窺見將來春色入眸的風采。奇怪的是,他神情中沒有絲毫慌亂,顯得既懵懂又無謂,張嘴順從地喚了聲“七郎”。舌尖在發(fā)音時輕觸唇齒,是審時度勢的敷衍,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風流。 沈柒在暴力威脅中如了愿,卻又更加憤怒與無力,心底燒著一團找不到目標的邪火。 他在沈晏嗆咳起來時,驟然收回了手,把臉埋進弟弟的頸窩,發(fā)出低沉又嘶啞的嗥叫聲,像頭用利爪也撕不開羅網(wǎng)的困獸。 沈晏抬起手臂,避開他后背傷處,放在肩膀上拍了拍:“七哥,你把蜜水打翻,沒得吃了?!?/br> ……我想吃了你!那頭困獸在沈柒心底咆哮?;钌兀豢谝豢诘?,滴血不剩地,吃了你。 - 鄭氏緩過氣后,果然大發(fā)雷霆,要在沈家祠堂里動用家法,代沈老爺問逆子的罪。 父母在祠堂里打死忤逆兒,就不算擅用私刑,算清理門戶。 沈柒不肯束手就擒,提前叫沈晏從后門出去報官,又把娘和meimei藏進存酒的地窖里,自己被一群家丁攆得四下亂躥,沖進了沈老爺?shù)膶嬍摇?/br> 他和鄭氏對罵,又扯著帷幔揚言要放火燒屋,躺在床上的沈經(jīng)歷受激過度,一口痰梗在喉嚨,兩眼翻白、半身亂抖,幾乎當場嗚呼哀哉。 沈老爺若是死了,子女可以要求分家,鄭氏也就沒了拿捏他們的名目,只得先命人急救,請大夫來續(xù)命。 宅子內外好一陣雞飛狗跳,沈柒趁機溜走了。 沈老爺最終撿回了條老命,但中風得更厲害,從偏癱變成全癱,一個字也說不出,成了個隨便鄭氏擺弄的活死人。 衙門差役來了一趟,板著臉訓完話,撂下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就走了。沈柒心知情況更加不妙,鄭氏怕要狗急跳墻,便和娘商量趁夜逃離沈家,以免遭其毒手。 姚氏的贖身書還在沈老爺手里,逃家就是逃籍,鄭氏可以去衙門告發(fā),申請追捕。 沈柒猜測她的贖身書被鄭氏拿捏著,就想方設法去偷。 還沒來得及偷到手,八妹就出事了。 鄭氏要把她嫁給有生意往來的米商陳家,給五旬的陳員外做妾。當天下聘、收彩禮,次日就命人把一無所知的沈明露從洗衣的水井旁帶走,收拾完灌了迷藥送上花轎,吹吹打打地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