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16節(jié)
蘇晏只想知道,如果他用尚方劍砍了皇親的腦袋,景隆帝會不會感到宗室受辱,難以容忍他的一再僭越而翻臉無情,押他回來給親戚報仇? 因為他已經(jīng)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想砍面前這個陰陽怪氣的死胖子。 死胖子名叫朱攸茍。 - 平?jīng)隹ね踔熵埵窍鹊郏达@祖皇帝)的孫子。他的父親是高麗妃子所生的不得寵的皇子,封為存王,被早早打發(fā)去陜西就藩。 存王薨后,長子襲了親王位,但早夭,“存王”封號就此斷絕。朱攸茍身為次子,只得了個平?jīng)隹ね醯姆馓枴?/br> 論輩分,他是景隆帝的侄子。不過他也知道,若真把皇帝當親叔叔,那就是天下第一號傻瓜。 今上是什么性子,防宗室像防賊,如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這些曾經(jīng)掌兵鎮(zhèn)邊的親王都給削了兵權,連嫡親的胞弟都圈禁在京城,哪里還會多看一眼他這個泯然于眾的侄子。 估計今上連他這個侄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要知道當今郡王足有一百多位,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封地,與親王一樣,未奉詔終身不得入京。這些宗室在藩地也是無所事事地被豢養(yǎng),不得干涉地方政治、軍事事務,不能蓄意結交地方官員。 朱攸茍在封地閑出屁,于是半輩子致力于給自己找樂子,那就是蓋莊園。 他有錢啊,不僅拿著不勞而獲的郡王俸祿,更有一個私人小金礦,莊園蓋了一座又一座。這些莊園是他的別院、游獵場,更是他的搖錢樹,用來種植糧食、果樹、香料等,再招募逃亡的牧軍、流民進行耕種,每年又是一大筆進項。 朱攸茍蓋莊園上了癮,地皮不夠,便打起了草場的主意。 他想著,反正場多馬少,牧草白白長了也是給兔子啃,不如拿來給我開墾。先還是向苑馬寺低價收購地皮,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干脆把地標一插,直接占領,搞起了圈地運動。 地方官員忌憚他宗室貴胄的身份,又兼拿了好處,干脆與他合伙搞起了農(nóng)副業(yè)深度開發(fā)——當然,占的是國家的地,賺的是自家的錢,連稅都不用繳納,沒毛病。 本來錢賺得好好的,可那天殺的監(jiān)察御史蘇晏一來,就要逼他們清退土地,把草場還回去。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于是朱攸茍覺得他死掉的爹又被殺了一遍,火冒三丈地拍桌罵娘,把前來辦理清退手續(xù)的官吏給轟出了郡王府。 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帶了三百護衛(wèi)甲士,在莊園附近巡邏,發(fā)現(xiàn)來丈量土地的兩寺官吏,逮住就是一頓暴打。 清退令下達了一個多月,朱攸茍的莊園依然巍然屹立在草甸上,連一根麥子都沒少。如此一來,其他被清退的官紳豪強也不干了,紛紛有樣學樣,賴著不動,拒不執(zhí)行法令。 “……令下難行??!”新到任的苑馬寺卿向蘇御史訴苦,“下官治下的吏役們被打出十名重傷,數(shù)十名輕傷,其中兩人傷重不治,下官還得東挪西湊地掏撫恤金?!?/br> 蘇晏沉聲道:“不把平?jīng)隹ね踹@個釘子戶拔了,清退令就推行不下去。此事就交予本官解決,你先去安撫吏役。” 于是他懷揣圣旨手提尚方劍,帶著荊紅追與一大隊錦衣衛(wèi),前往平?jīng)隹ね醺唣^子。 與此同時,替豫王送信的王府親衛(wèi)輾轉(zhuǎn)多地,從聽聞蘇御史墜谷失蹤五雷轟頂,到又聽聞蘇御史被找回來如釋重負,沿著延安、靈州、慶陽一路追來,前后歷時近兩個月,終于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平?jīng)觥?/br> 接待他的官吏告知,蘇御史前往平?jīng)隹ね醺チ?,請他在衙署耐心等待?/br> 這親衛(wèi)不是等不了,而是追著蘇晏行蹤的尾氣跑,實在追怕了,這會兒終于得到確切消息,恨不得馬上把信送到對方手上,再討一封回信,即刻返京交差,以免夜長夢多。 他決定就在平?jīng)隹ね醺耐饷娴?,死也要守到蘇晏出來。 于是這名親衛(wèi)懷揣著豫王火辣辣的情書,灰頭土臉地蹲在街角,就著豆?jié){啃著燒餅,緊盯著平?jīng)隹ね醺拇箝T。 他的目光過于急切,又帶著長久奔波的怨氣,目的性太過明顯,半個多時辰后,引起了郡王府護衛(wèi)的注意。 本來護衛(wèi)們懶得管王府外的事,可最近是非常時期,他們與兩寺官員沖突頻頻,不得不提高警惕。按照他們郡王的說法就是,“這蘇十二最擅長摟草打兔子,你以為他只踢你面前,其實還在你屁股后頭點火呢!所以你們一個個招子都給本王放亮咯,別只顧盯著一處,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不?” 眼觀六路的王府護衛(wèi),注意到了街尾那個蹲守的漢子,懷疑他是來盯梢的,不是兩寺的差役,就是蘇十二派來的錦衣衛(wèi)探子,連忙稟報王爺。 朱攸茍此刻正把上門討債的蘇晏故意晾在花廳,讓婢女好茶好點心伺候著,自己稱病不出面。 聽聞護衛(wèi)來報,當即拍案道:“明人不做暗事!他蘇十二來踢館就來,背地里動手腳刺探陰私,是想對本王放什么暗箭?給那人套麻袋,先揍一頓再押進府里,本王慢慢審他?!?/br> 護衛(wèi)得令后,從后方偷偷包抄過去,把那吃燒餅的漢子給套了,七手八腳一頓好打,往王府里拖。 那漢子在麻袋里嗷嗷叫:“我不是歹人!我是送信的……我是豫王府的人,快放開!” 麻袋里悶得很,他又被揍得鼻青臉腫,口齒不清,護衛(wèi)冷笑道:“什么王府的?咱們王府可沒你這號人!居然還敢冒名,這回你是李鬼犯在李逵手里,跑不了了!” 把麻袋拖進王府后,那漢子被堵住嘴,五花大綁在堂柱上,等待平?jīng)隹ね跆幹谩Wo衛(wèi)們搜了他的身,兵刃、腰牌、碎銀、信封……雜七雜八扔了一桌。 護衛(wèi)長抓起腰牌,翻看上面的刻字,給了對方一肘子,嘲道:“豫王府?你冒充哪個王府的人不行,非要冒充豫王府的?你知道豫王在哪兒?京城,天子腳下,跟籠子里的獅虎一樣被關著呢,哪有力氣管外面的事!他叫你來送信,給誰送?給我們王爺?他知道我們王爺是哪個?笑話!” 那漢子被打得鼻血直流,唔唔直欲分辨,被堵著嘴說不出來。 這時朱攸茍搖著一身肥膘進來,聽護衛(wèi)長說完情況,接過腰牌掂了掂,嘶了一聲:“這腰牌做得還挺逼真,材質(zhì)和制式都沒錯,莫非是從豫王府里偷的?” 又拿起信封翻看,火漆上蓋著私人印章,仔細分辨是兩個字:“槿城”。像是人的名字。 朱攸茍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想了又想,突然豁朗:這不是豫王朱栩竟的本名么?! 先帝的兒子們,起名時都帶了個“槿”。今上登基后,按規(guī)矩親王們?nèi)嫉酶拿?,不得再用這個字,他的父親存王也改了名。民間連朱槿花都改叫“佛桑花”,就是為了避圣諱。 放眼天下,也只有天子胞弟豫親王,還敢在私下場合使用這個舊名了。 曾經(jīng)有人逮著這個小辮子,向皇帝告密,說豫王保留舊名是對圣上的怨望,定有不臣之心。皇帝二話不說,把告密的砍了頭,并撂下一句話:“朕昨日召見豫王時,還叫他‘槿城’,怎么,朕對自己也有怨望不成?今后誰再敢以這些莫須有的罪名,試圖挑撥宗室不合,朕誅他的族!” 這事兒親王和郡王們都知道,也由此看清了豫王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有他才是親弟弟,其他都是假兄弟、假侄子,老老實實蹲在藩地,逢年過節(jié)往京城里寫寫祝頌文、拿些賞賜花天酒地就對了,至于其他有的沒的,想都不要想。 除了宗室與身邊親信,誰會清楚豫王的本名? 倘若這封信真是豫王寫的,會在火漆印章上使用這個犯諱的名字,也說明收信之人與他關系匪淺。 朱攸茍這才意識到,他在陰差陽錯之下,可能真把他叔叔的信使給打了—— 他趕忙上前,扯掉信使口中的布團,急問:“信是豫王寫的?寫給誰?” 信使被打掉了幾顆牙,咽著血沫呼哧呼哧喘氣,不說話。 朱攸茍心道,你不說,我自己拆開看。 三兩下撕開信封,展開信紙,方才看了兩行,臉上仿佛開了染料鋪,紅白黃綠變幻不定,實在精彩得很。從震驚到匪夷所思再到恍然大悟,從鄙夷到靈光一閃再到意猶未盡,朱攸茍最終仰頭哈哈大笑,暢快至極。 他朝護衛(wèi)長使了個眼色,拿著信走出房間。 信使在他身后怒罵:“你身為郡王和子侄,怎敢私拆親王叔父的密信?如此以下犯上,不怕得罪豫王,天子降罪嗎!” 朱攸茍沒理他,心想:這信合該落在本王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豫王的信使,反正得罪也得罪了,實在不行,毀尸滅跡!這里天高皇帝遠的,豫王人在京城,能知道信使連信去了哪里?搞不好信在半路丟了,人也死在響馬盜或是韃子手里,死無對證。 跟隨在身后的王府長史見主子心情大好,殷勤地問:“王爺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朱攸茍面露怪笑:“瞌睡送枕,好得很吶!” 他上了肩輿,吩咐扛輿的仆役轉(zhuǎn)去花廳。長史邊走邊問:“王爺打算去見那個蘇御史?不晾著他了?” 朱攸茍撫摸著肚子:“晾能晾幾時?本王裝病也只是權宜之計。他蘇十二這一招叫做先禮后兵,本王若是今日不出面,他一回去就能不講情面,直接帶兵把我莊園給踏平了,你信不信?” 長史點頭,道:“信?!?/br> 朱攸茍發(fā)怒:“你信個屁!那個狐假虎威的東西,以為拿著圣旨和尚方劍就能嚇倒我?我畢竟是郡王!先帝爺?shù)挠H孫子!真正的天潢貴胄!我哪怕伸著脖子,他也不敢真砍!” “對對對,王爺真知灼見,是屬下無知,竟被他嚇住?!遍L史連忙拱手告罪。心里卻想:咱們王爺一心虛就加倍地聲色俱厲,這毛病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要真不怕圣旨和尚方劍,又何必裝病,能躲一時是一時?也不知這封信究竟寫了什么,讓王爺瞬間有了底氣,要去和那鐵齒蘇十二及五千錦衣衛(wèi)硬碰硬。 朱攸茍把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既香艷又辣眼睛,細細想象后心里還有些玩味——豫王浪跡花叢是出了名的,與年輕貌美的朝臣的那些風流韻事,他遠在平?jīng)鲆灿兴?。只是沒想到,這位蘇御史看著義正辭嚴,滿嘴家國大義,背地里與他的浪蕩王叔之間,竟還有這份孽情!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畢竟蘇晏天生一副好相貌,豫王把他當做獵艷對象,也在情理之中。 這封信若是拋到明面去,就算不叫蘇晏身敗名裂,也足以給他潑上一身迎jian賣俏、媚承親王的臟水,屆時他還有什么臉面,在陜西官場上大放厥詞? 有這等把柄捏在手上,蘇晏說話做事還不得多掂量掂量。先威脅,再利誘,把他也拉到自己船上。 財帛動人心,每個人都有可以收買的價碼,或多或少而已。他就不信了,這天底下真有不愛錢的人! 第127章 是你的催命符 蘇晏在平?jīng)隹ね醺幕◤d里喝了兩杯茶,吃了一碟桂花糕,拍拍手上的碎屑,起身準備離開。 先禮后兵。禮已經(jīng)盡到了,既然朱攸茍不識趣,那就別怪他灌罰酒,帶錦衣衛(wèi)把對方占地蓋的莊園給推平咯! 朱攸茍正在此刻進來,與他撞了個面對面。 早聽說陜西巡撫御史蘇晏生了副好相貌,眼下就近一看,果然名不虛傳,姿質(zhì)風流、儀容昳麗,青袍襯著雪膚,一如碧空飛過白鷺,說不出的清雅飄逸。 朱攸茍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皮笑rou不笑地道:“蘇御史,久仰久仰。本王方才身體不適,累你久等了。” 蘇晏見對方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胖子,長相倒也不難看,就是因為兩腮rou多,將五官擠到一起,活像攤煎餅的師傅手抖,把所有配料都擱在了餅子正中間。 這就是先帝之孫、存王之子、平?jīng)隹ね踔熵垼扛笆酪娺^的死肥宅差不多嘛,蘇晏默默吐槽,年紀輕輕就顯得眼袋松弛、目光渾濁,一看就像在酒色里泡過了頭的。 蘇晏拱手哂笑:“失敬失敬,見過平?jīng)隹ね醯钕?。無事不登三寶殿,王爺可知下官因何而來?” 朱攸茍見他開門見山,連面子上的功夫都懶得做,怒意更甚,心想既如此本王也不和你推太極,省得浪費我時間。當即把假笑一收,明知故問:“蘇御史所為何事?” 蘇晏道:“許是兩寺官吏疏忽,忘記將新頒布的律令傳至郡王府,以至占了草場的莊園無法及時清退。故而本官親自來送這份‘清退令’,王爺身為宗室皇親,該不會知法抗法,拒不執(zhí)行吧?” 他說著,將手中一大卷蓋了公章的白紙展開,遞到朱攸茍面前。 把對方抗法一個多月的原因,推到兩寺官員的疏忽上,已經(jīng)是給宗親一個大臺階下,蘇晏希望這位肥宅郡王能認清形勢,趕緊借坡下驢,以免文斗變武斗。畢竟動嘴皮子能解決的事,他也不愛使用暴力。 朱攸茍非但不為所動,反倒露出一抹令人不舒服的神情,像個惡意的誚笑。 蘇晏微微皺眉,卻見他從懷中摸出一張對折的紙條。 朱攸茍說:“巧了,本王也有東西要送給蘇御史。本王今日收到一封密信,命人謄抄了信件中的一小段,聽聞蘇御史博學多聞,還請品讀品讀。” 蘇晏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謹慎接過,打開紙條瀏覽。 一看之下,先是微怔,緊接著腦子里跳出無數(shù)個“媽賣批”,直恨不得把這些憤怒的粗口兜成個鉛球,狠狠砸到遠隔千里的豫王的腦袋上! 非得給他寫信也就算了,那你也寫文明點啊,這滿紙的“嬌吟不休如鶯婉轉(zhuǎn)”是什么鬼!“盈盈滴露似雨淋漓”又是什么鬼!還什么“輕舒玉股、怯展蜂腰”,什么“臀為聳,腰為顛,身作亂扭腳為勾”,你他媽當自己寫小黃文的,還是拍艷照門的?還能要點逼臉不?! 這特么還只是其中一段!全文還不知道sao浪成什么樣…… 這信要是真送到他手上,頂多就是給他膈應添堵,偏偏落到平?jīng)隹ね跏稚先チ恕扈蚓拱≈扈蚓?,你叫我說你什么好! 看來阿追罵得一點沒錯。蘇晏看著段首那句“猶記當初水榭交歡,你我情好意蜜”,眼前一陣發(fā)黑,喃喃罵:“狗王爺——” 荊紅追忙從背后托了一把,擔心地喚道:“大人?” 蘇晏立刻回神,將紙條掐入掌心,握拳道:“無事,你退下?!?/br> 荊紅追目光森冷地盯了朱攸茍一眼,不甘心地退后幾步。 朱攸茍瞪著蘇晏,怒問:“狗王爺罵誰呢!” “不是罵你。”蘇晏心頭狂瀾過后,臉色逐漸恢復平靜。 朱攸茍余怒未消,不客氣地說:“蘇御史還未點評此信,本王洗耳恭聽!” 蘇晏迅速盤謀著,嘴里隨口說:“下官才疏學淺,難以管中窺豹,不如王爺將這信的原件借我一觀,才好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