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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115節(jié)

    第125章 勿立風口浪尖

    蘇晏從集市剛回到臨時宅邸,還沒來得及用晚膳,霍惇便來求見。

    廳堂內(nèi),霍惇走到他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納頭就拜。蘇晏嚇一跳,側(cè)身避開不受,嘴里道:“別介!有話起來說,別搞先聲奪人這一套。”

    霍惇不肯起身,懇求道:“嚴寺卿并未謀刺瓦剌王子,望蘇御史明察,放他出來罷!”

    自那伙瓦剌漢子護送阿勒坦離開清水營后,嚴城雪就被蘇晏關(guān)了禁閉。也沒虐待他,飲食衣物一應供給,還給他添了幾盞油燈看書用。蘇晏就此事寫了一份詳細的奏折,交予驛站六百里加急,送去京師。

    算算時間,這兩日應該送至御前,只等景隆帝發(fā)落。

    在圣旨下達之前,嚴城雪仍須禁室內(nèi)待著。

    霍惇說:“末將也知道茲事體大,勢必驚動天聽,但蘇御史既然代天巡視,還請明察秋毫,救老嚴一命,他真的不是行刺阿勒坦的兇手?!?/br>
    蘇晏摸著下巴看他:“我琢磨著,你倆究竟什么關(guān)系?你霍惇有什么資格替嚴城雪求情?論嫌疑,你不比他小,毒藥和飛刺是他制作的沒錯,但東西確是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的,你倆誰是主犯,誰是從犯?我看他像是個拿主意的人,主犯是他?”

    “——主犯是我!”霍惇脫口而出,想想不對,改口道,“不是,我怎么被蘇大人繞進去了。這事同我倆都沒有關(guān)系,真的,老嚴他的確懷疑阿勒坦是北漠jian細,潛入清水營意圖不軌,故而想要除去對方。雖然此念頭太過武斷,但本意也是為了邊防穩(wěn)定,況且還未及實施,阿勒坦就遇刺了。

    “末將覺得,荊紅侍衛(wèi)撞見的那名薩滿十分可疑,八成是他從我這里盜走了飛刺,企圖謀殺阿勒坦,又擄殺了我?guī)は掠H兵,栽贓嫁禍。那黑朵大巫既是瓦剌族的薩滿,說不定此案牽扯到他們內(nèi)部的政局,實與我二人無關(guān)哪蘇大人!”

    蘇晏覺得霍惇耙耳朵歸耙耳朵,思路還挺清晰,與他自己猜測的八九不離十。但他仍板起面孔,道:“即使不是你二人下的殺手,但你們對這伙瓦剌人強買強賣、設(shè)局陷害總歸是實情,若非本官及時趕到,阿勒坦早被你們圍困在營堡,屆時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是么?”

    霍惇面有慚色,只得叩頭認錯:“是末將一時心生貪婪,強買馬匹不成,便起了綁架他換贖金的惡念。那場架也是我親自下場挑的,實與老嚴無關(guān)?!?/br>
    蘇晏微微冷笑:“嚴寺卿在任期間玩忽職守,長期待在清水營,還越俎代庖,違反軍令擅自練兵——這些,也都是你干的,與他無關(guān)?你拿鐵鏈子把他鎖在身邊了?”

    霍惇無言以對。

    蘇晏道:“霍惇!這清水營是大銘的邊堡與國防線,不是你與嚴城雪的私人地盤!你們是地頭蛇當?shù)锰?,忘了大銘律令與朝廷法度?不必再求情,此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會秉公上報,一切交予朝廷決斷?!?/br>
    霍惇因常年領(lǐng)兵而蒼勁有力的肩背,幾乎坍塌下去,雙手按著地面,眼眶泛紅:“老嚴他的確有偏激之處,但那也不能全怪他……他恨北夷,不僅因為草原部落千百年來始終都是中原的夙敵,即便迫于形勢握手言和,也難以長久……更因為長城以外,河套地區(qū),就是他噩夢之地……

    “我同他總角之交,相識十九年,眼睜睜看著他墜入地獄——父母死于北漠人的鐵蹄之下,兄弟姐妹也無一幸免,十三歲的他在死人堆里藏身幾個晝夜,才從戰(zhàn)場廢墟里逃回來……他倒在我懷中時,遍體鱗傷幾乎不成人形!

    “誰能說得清,當年屠戮了整個鎮(zhèn)子的究竟是韃靼部、瓦剌部,還是往流、窩葉?他們穿著差不多的衣衫,說著差不多的蠻語,體內(nèi)流著同一個祖先的血,百年來分分合合,就算打得你死我活,也是惡獸內(nèi)斗!

    “韃靼如今與我大銘交惡,難道瓦剌就對我大銘心存善意了么?并沒有!這些草原部落,天生狼性,今日可以為了吃rou朝我們搖尾巴,明日就能為了吃rou反咬我們一口!防著他們、利用他們,乃至先下手為強除去,有什么錯?老嚴也就是太急進了些、不擇手段了些,至于要用他的腦袋敬國法么?!”

    霍惇滿腔郁憤噴薄而出,說到最后近乎嘶吼。

    蘇晏沉默片刻,上前兩步,拍了拍他的肩甲,“所以你只能當一個戍守軍鎮(zhèn)的將,當不了帥,更不可能站在一國之君的位置上看待問題。因為你沒有戰(zhàn)略眼光,頂多只能搞搞戰(zhàn)術(shù)。

    “國與國交,無論是交善還是交惡,都是一門宏大的戰(zhàn)略藝術(shù)。有句話你和嚴城雪大概沒聽過,‘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放在個人身上,或許會被人嗤之以鼻,但對一個國家而言,就必須以安定發(fā)展、萬民福祉為首要。

    “瓦剌或許曾經(jīng)與大銘有過戰(zhàn)爭,可是時移世易,眼下的局面是韃靼對我們犯關(guān)叩邊、燒殺搶掠,那么我們就必須聯(lián)盟一切能聯(lián)盟的力量,先把韃靼打趴了、打服了,打到元氣大傷。

    “至于將來,瓦剌會不會成為另一個韃靼,誰也不敢斷言。但如若真有那一日,我蘇晏還能站在朝堂之上,也同樣會把瓦剌也給打趴了,打服了!

    “這一點,皇爺看得比誰都清楚。如今他欲封瓦剌首領(lǐng)為王,扶持對方的勢力。再過些年,等瓦剌興起、韃靼勢弱了,說不定又要封韃靼首領(lǐng)、或者其他什么部落的首領(lǐng)為王,以此制衡北漠。

    “天下之勢,此消彼長,分分合合,哪有什么永恒不變的關(guān)系?這不是朝令夕改,更不是首鼠兩端,而是帝王的智慧。”

    霍惇愣怔了,帶著些茫然之色,喃喃道:“為何不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如成祖皇帝消滅北成一般……”

    蘇晏笑了:“衛(wèi)、霍封狼居胥;竇、耿勒石燕然;大唐曾滅東突厥,活捉頡利可汗。然而呢?草原部落就此消亡了么?他們是不會被一網(wǎng)打盡的。民族是火種,在嚴霜下藏于炭,在風起時燎原。

    “至于嚴城雪,對他的遭遇,我個人深表同情。但一碼事歸一碼事,他不能因為家人被暴徒殺害,就去無差別報復對方無辜的同族人,或者非同族人。

    “如果時勢把國家推上戰(zhàn)場,每個人都沒得選擇,必須為國而戰(zhàn),那么敵方再無辜也得下手。但眼下還沒到那個地步,我不準你們?yōu)榱艘患褐剑瑸榱恕罂臁男箲?,而攪亂皇爺辛苦布的局,損害國家利益。否則就算再不忍心,我也必須將你二人頭顱懸掛在轅門之上!”

    霍惇向后跪坐在地面上,久久沒有言語。

    最后他重重磕了個頭,哀求道:“請準許末將去禁室探望嚴寺卿,與他說說話。末將會盡力開導他?!?/br>
    蘇晏頷首:“你去吧。情乃人之天性,我禁不了,也不想禁?!?/br>
    霍惇行禮告退。

    荊紅追抱劍站在蘇晏身后,臉色冷肅,仿佛字字句句聽得認真,又仿佛全程魂游天外。

    蘇晏回頭見他這副門神模樣,忍不住輕哂:“方才我說得哪里不對?還望荊紅大俠不吝賜教。”

    “唔?唔。”荊紅追眨眼說,“大人口干不干?要不要先喝杯菊花茶,再吃晚飯?”

    -

    八月二十二,由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所率領(lǐng)的五千錦衣衛(wèi)人馬,已急行至靈州。

    龍泉在半路就接到京城中飛鴿傳來的圣諭,說蘇御史已經(jīng)找到,眼下正在靈州,命他們直接前往靈州,聽候蘇晏差遣。至于所需糧草,已由皇帝親自責成戶部調(diào)度。

    皇帝在給蘇晏的密旨中寫道:萬事開頭難,清河新接手地方政務(wù),想要大刀闊斧改革,必然得罪當?shù)貦?quán)貴,觸動一張張利益網(wǎng)。朕既然授命于你,讓你做朕手中之劍,便不會只任你一人披荊斬棘。這五千錦衣衛(wèi),均是精銳人馬,其中半數(shù),在十多年前曾隨朕北征,是戰(zhàn)火洗禮過的勇士。如今借你,不僅為壯聲勢和防身,更為了在關(guān)鍵時刻能以力破巧,事半功倍。

    末了一句是:“秋月寒江,見之如見卿。北關(guān)漸冷,切切保重,勿立于風口浪尖。”

    蘇晏將密旨反復讀了幾遍,連書寫時筆毫誤觸紙頁的、針尖大小的墨點,也當做作品細細欣賞,最后感佩萬分:皇帝對他的信任與厚愛,真可謂無以復加。雖說明君用人不疑,但似這般連親衛(wèi)與舊部都能借用的信重,叫他何以為報!唯有鞠躬盡瘁,早日清平一方了。

    他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給皇帝寫了封十幾頁的長奏折,詳細分析陜西馬政廢弛的諸多原因,點明當?shù)毓倮魹^職、豪紳橫霸、邊軍牟利等諸般弊病,最后提出了八條改革方案。

    -

    紫禁城,奉天殿。

    今日皇帝并未御門聽政,而是選擇在殿內(nèi)小朝。六部大臣列隊丹墀兩側(cè),景隆帝高居龍椅,左下側(cè)坐著陪同議政的太子朱賀霖。

    一名聲音清亮的內(nèi)侍,正在高聲誦讀監(jiān)察御史蘇晏從陜西遞送來的奏折。

    “其一,慎擇卿寺官員,罷黜不職,薦舉賢能?!?/br>
    提請罷免苑馬寺卿李融為首的二十八名不稱職官員。視其情節(jié)輕重,有的發(fā)送回京、另行任用;有的免職放回,冠帶閑住。

    提請擢升十二名素有才干、剛正不阿的中低階官員,升任主官。

    提請將經(jīng)驗豐富的山西行太仆寺卿袁琰,調(diào)任為陜西行太仆寺卿,頂替原寺卿嚴城雪。

    提請吏部增派官員十六名,分別入駐兩寺、茶馬司、鹽課司,填補罷黜后的空缺。

    提請?zhí)岣邇伤鹿賳T待遇,按官階增加月俸,其他衙門當以體統(tǒng)相待,不許與之抗禮。

    提請實行每年一度的兩寺官員考核制度,由朝廷派遣的督理馬政御史親自主持,當?shù)匮矒?、巡按官不得干涉,永以為例?/br>
    如此一來,等于是陜西兩寺與涉及馬政的官署,高階官員幾乎全員換血。

    蘇晏之前曾許諾,給兩寺提升待遇,言出必行。只不過提是提了,享受到新待遇的卻不是原來那批主官,而是空降部隊和最底層的小吏差役。

    吏部左侍郎與右侍郎開始爭論,如此大面積官員調(diào)動,是否會引發(fā)不良反應?一個人認為摧枯拉朽、破而后立,一個認為恐導致基層官吏人心動蕩。

    卻聽龍座上的天子道:“如此貪官污吏的人心,要來何用?準了?!?/br>
    -

    陜西,靈州。

    蘇晏乘坐的馬車正行駛在前往平?jīng)龈穆飞希砂偕锨У腻\衣衛(wèi)披甲持銳,拱衛(wèi)兩側(cè),充分顯示出欽差大臣的赫赫聲威。

    十幾名被罷黜的官員結(jié)隊來攔車訴冤,跪伏在馬前,哭天抹淚,求巡撫御史網(wǎng)開一面。

    蘇晏撩開車簾,探出個腦袋,很和藹地朝他們揮手:“別棧戀職位了,走吧,啊。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其實種紅薯也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yè),還有玉米,都是菲律賓……呃,是蘇祿國商人從美洲引進的,只要把這兩樣莊稼種好了,我大銘永不會亡于災荒。你們肩負重任,可不比在閑衙里翹腿喝茶有意義得多?去吧去吧?!?/br>
    “大人,當心偷襲?!鼻G紅追說著,握住蘇晏的肩膀,把他腦袋也一并拉回車廂,理直氣壯地攬在自己肩窩。

    蘇晏經(jīng)歷了兩次暗殺,一次是刺客潛入驛站,被荊紅追一劍削了兩只手,還有一次對方剛靠近外圍,就被錦衣衛(wèi)當場抓獲,都沒能得手。

    反倒被他順藤摸瓜查出了背后指使,用尚方劍直接砍了腦袋。

    主使們的腦袋用石灰腌制了,傳閱到陜西各府城、州縣。傳了一圈以后,暗殺就此絕跡。

    不過,荊紅侍衛(wèi)唯恐他家大人頭發(fā)絲被風吹掉一根,依然像頭豎著耳朵的獵犬,警惕性十足。

    但這回出問題的不是被罷免的官員,畢竟他們哭唧唧一番后,最后還是得認命,回家種紅薯去。

    而是平?jīng)隹ね酢熵垺?/br>
    對,就是不許別人綽號“狗王”,險些將人斬首示眾的那位。

    第126章 釘子戶必須拔

    紫禁城,奉天殿。

    誦讀太監(jiān)的聲音清亮高亢,余音在金鑾殿內(nèi)回蕩:

    “……其二,清復牧馬草場。”

    提請重新丈量土地,安插界標,恢復原有的十六萬頃草場。

    提請嚴懲占地開墾私田的官豪勢要,凡盜耕草場者,依律問罪,并追征盜耕期間的牟利。

    提請頒布實施“清退令”,若抗令不遵,不肯退還盜占的土地,則官員解職、軍丁發(fā)落邊衛(wèi)、百姓判流刑。負責的官吏不用心清查者,一并治罪。

    這一項眾臣無有異議,很快就通過了。

    景隆帝朝藍喜招招手。

    藍喜當即挨過去,側(cè)耳細聽吩咐。

    只聽皇帝低聲道:“回頭記得提醒秉筆,在批復的公文中加一句——監(jiān)察御史蘇晏當統(tǒng)籌全局,無需事必躬親,丈量土地、核查清退等具體事務(wù),交予陜西巡撫魏泉落實即可。告訴魏泉,他敢陽奉陰違,朕摘了他的官帽,讓他也回家種紅薯。”

    藍喜低著頭,連連稱諾,心里不由吐槽:皇爺一面讓人千里奔波、勞心勞力,一面又擔心人累著,想著法兒地教他躲懶。可昨夜看著對方奏折時,咱這位萬歲爺不還在感嘆,說蘇御史年少優(yōu)養(yǎng),身體又文弱,希望他在陜西能吃苦耐勞,把馬政一事辦得漂漂亮亮,最后克竟全功?如此左右矛盾,還不如把人留在京城,別放出去得了。

    太子坐得近,耳朵又忒尖,聽見這番細語,急巴巴補充道:“再加一句!叫他勿忘太子伴讀的身份,不可懈怠職責,空余時多給東宮寫信。寫信不能糊弄,別老說些樹葉黃了、看到幾只大雁之類的廢話,得告訴小爺,他想不想……”

    景隆帝清咳一聲。

    朝臣們以為圣上有話要說,齊齊閉了嘴,連同宣讀的內(nèi)侍也成了啞巴,殿內(nèi)鴉雀無聲。

    太子尷尬地看了眼父皇,打住話頭,有點憋屈。

    ——憑什么奏折一寫就是十幾二十頁,父皇可以時不時地翻看,還跟在金豆盤子里找珍珠似的,在字里行間比劃來比劃去。而自己得到的只是又一封問安信,從開頭稱呼到結(jié)尾署名才613個字。厚彼薄此,這不公平!

    景隆帝看出了太子的委屈與不滿,但沒打算安撫他。

    下朝之后,皇帝對太子說:“613個字已經(jīng)夠多了,至少比你交的窗課字數(shù)多。今日就‘制衡之術(shù)’再交一份策論給朕,不得少于613個字?!?/br>
    太子百般抗議無效后,像只斗敗了的小公雞,蔫兒巴巴地走了。

    -

    蘇晏不知道,在京城皇宮里埋頭寫策論的太子,一邊惱恨他的信才寫了613個字,一邊又慶幸才寫了613個字,和自個兒父皇一樣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