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24節(jié)
“風起云涌了,我得回到朝堂上去。這時代通訊太不方便,一個來自朝廷的重要決策,搞不好我得等到這個決策實施了,甚至成功或失敗了,才知道它的存在。這樣不行?!碧K晏似乎并未意識到,說出這番話時,潛意識里已經(jīng)將自己當做國家決策者的一員,可以說很有主人翁精神了。 在其他人聽來,這是赤 裸裸的爭權(quán)野心,是幾乎所有官員都汲汲而求的、入駐國家權(quán)力中樞的渴望。但荊紅追知道,蘇大人此念并無私心,他是真的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 荊紅追用內(nèi)力把他冰涼的雙手捂熱后,又從婢女手中接過熱茶,遞過來。 蘇晏捧著熱乎乎的茶水,連喝了幾大口,方才從骨頭縫里暖和了出來,舒服地嘆口氣:“其實更主要的理由,是京城的火鍋好吃?。〈蠖炀褪且C在家里,吃著火鍋唱著歌,這才是過年嘛?!?/br> ……好吧,其實還是有私心的。荊紅追唇角掠過一絲淺笑,但這私心,實是有點可愛。 蘇大人可敬、可佩、可感,也可愛。只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可再親芳澤?總不會,這輩子真只把他當貼身侍衛(wèi),中秋一夕金風玉露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床上伺候大人的機會了罷!荊紅追想到這里,又感到愁苦與無奈。 可是蘇大人不動情,年紀輕輕活得像個大德高僧,他能怎么樣呢,總不能故意把自己逼得走火入魔。再說,就算真又走火入魔了,這怕這一次大人有所防備,會命人把他捆起來,埋雪地里去醒腦。 “阿追,你不想和我一起回京過年?”蘇晏端詳著荊紅追的神色,“是因為……衛(wèi)浚還活著?因為京城里還掛著你的通緝令?” 荊紅追的臉沉了下來,“不,我要跟大人回京。通緝令里沒有我的畫影圖形,連真名都沒有。衛(wèi)老賊更是卑不足道,我遲早要削了他的腦袋。” 蘇晏點頭:“衛(wèi)浚老狗賊,遲早要和他做個了斷。而且我還有件事掛心,關(guān)于天工院的創(chuàng)建,距我提議至今也過去半年了,不知目前進展如何……” 說到創(chuàng)辦天工院,又難以避免地想到負責此事的豫王——這廝真是不靠譜,大概十年醉生夢死的日子把腦子弄瓦特了,寄封信出來那么不容易,卻只字不提天工院的事,盡鬼扯什么風花雪月……呸,說“風花雪月”都把他抬舉高雅了,應該說“導欲宣yin”才對!個流氓色 情狂!蘇晏恨恨地磨牙。 不行,豫王這王八蛋怕是要把他前期投注的心血,糟蹋得一滴不剩!實在不行,他得找皇爺,把天工院的差事討過來,再找?guī)孜徽嬲娘枌W有識之士,來挑起這副科技興國的重擔。 蘇晏越想越覺得,自己得切成八個分 身,才能把cao心的樁樁件件都親力親為。 天可憐見,剛穿越來的時候,他明明只想做個紈绔子弟的!后來,成了進士當了官,就想混個筆墨閑差,輕松過日子。再后來……怎么就先天下之憂而憂了呢? 這種清官忠臣沒有好下場的,不是鞠躬盡瘁過勞死,就是觸怒權(quán)貴遭迫害。當個jian臣佞臣多輕松啊,只要把皇帝哄高興了,要什么沒有?他怎么就是不走坦途,非要十里崎嶇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 蘇晏一邊寫奏折,一邊唉聲嘆氣,覺得自己大概腦子也瓦特了。 荊紅追站在他身后,表面冷漠嚴肅,實際上悄伸脖子偷斜眼,去端詳蘇晏寫字時的一筆一畫,比看武功秘籍還認真。 蘇晏擱筆后,轉(zhuǎn)頭笑問:“阿追想學字?” 荊紅追假裝自己不在意,聲音平板地答:“屬下會寫字,字能看即可。” 他想到自己留給蘇晏的兩份手書:一張告別條,一張絕筆信。那字全都是豬摸狗爬,不堪入目,蘇大人竟還留著,甚至在出京時帶在了身上。他從蘇大人手中把信封搶回來時,臉皮臊得很。 蘇晏頷首表示贊同:“也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一個武功高手,劍使得好就已經(jīng)夠厲害了。字能看即可,不必計較細枝末節(jié)?!?/br> 荊紅追低頭,看睫羽掩映的挺拔鼻梁,以及鼻梁下兩片嘴角微翹的唇,心想蘇大人怎么就這么好?好到讓他自慚形穢的同時又忍不住想狼吞虎噬。 “大人……”荊紅追干巴巴地說,“屬下要冒犯大人了?!?/br> 蘇晏一怔,一驚,還沒來得及一怒,下頜就被漆黑劍柄向上頂,整張臉也隨之仰起。 荊紅追從背后俯下臉,顛倒著擒住了他的嘴唇。 蘇晏喉結(jié)處的皮膚繃得微疼,唇角擠出“唔唔”的悶響,指間還拈著水蔥似的筆管。 那筆管先是胡亂抖動,把墨漬甩了滿地;繼而動作漸弱,勾畫迷離;最后從指間滑落,啪嗒落在地面,滾了幾圈,不動了。 半晌后,蘇晏劇烈地咳起來:“口水……嗆氣管了……” 荊紅追愧疚道:“屬下口拙,還需經(jīng)常練習,爭取熟能生巧。” “……‘口拙’不是這樣用的!” “是,屬下手生。” “……手也拿出去!混蛋!” “蛋——”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活撕了你!” 第134章 避嫌知不知道 等手中事務終于告一段落,該交辦的都交辦了之后,蘇晏踏上了回京之途。 這天是臘月初四,比他預想的要遲一些。寒路難行,就算有錦衣衛(wèi)護送,滿打滿算也得花十五六天在行程上,臘月二十能抵達京城就不錯了。 好在回京時換了輛頗為寬敞的馬車,車廂內(nèi)鋪著氈毯,燃著炭盆,把風雪都隔絕在了厚簾子外面。 蘇晏來陜西的時候,被馬車顛成了炒栗子?;厝サ穆飞弦矝]舒服多少,顛還是顛,慢也還是慢。 如此頂風冒雪走了十來日,隨侍的錦衣衛(wèi)報告說,離京城只剩幾十里距離,再過半天就能抵達。 蘇晏松了口氣,軟趴趴地倚靠在軟墊上。 這時代的馬車行得慢,主要是木制車輪的輪軸里,用的是一大一小兩個鐵環(huán),中間注入大量油脂作為潤滑,輪子運轉(zhuǎn)時摩擦力較大,車速自然快不起來。 顛是因為木輪上沒有任何避震設(shè)備。 為了自己遭罪的屁股和快要顛散的骨架子著想,蘇晏一路琢磨,怎么改進一下,做成后世的滾動輪軸。 其實原理很簡單,就是在原有的兩個鐵環(huán)之間,安置球形鐵珠,以滾動方式來降低動力傳遞過程中的摩擦力,提高機械動力的傳遞效率。 其實,這個技術(shù)的雛形在元朝就出現(xiàn)了,郭守敬在他發(fā)明的天文儀器“渾儀”里,就使用了滾子支撐結(jié)構(gòu),只是始終沒有人把它應用在車輪上。 說起來,很多科學發(fā)明,其實就是捅破一張窗戶紙的事。捅破了,豁然開朗,聞一知十;沒捅破,就幾百年不見寸進。 蘇晏打算回京之后,要加快天工院的創(chuàng)建步伐,然后把“滾動軸承”的設(shè)想丟給民間深藏不露的那些科技猛人,讓他們?nèi)パ芯總€子丑寅卯出來。 ——畢竟他不是理科生,很多東西就只知道個大致的原理,至于具體怎么制造,怎么一遍遍地去校對和改進,自然有專業(yè)人士去cao心。哪怕過程曲折一點、成品的效果差一點,也是巨大的進步不是。 至于車輪減震,最好還是用橡膠輪胎。 大銘雖然不產(chǎn)橡膠,但后世的東南亞一帶,在這個時代稱為“交趾”的,亦是大銘的藩屬國,橡膠樹長得漫山遍野。 向景隆帝說說這橡膠的用處,讓交趾每年進貢一批生橡膠,應該也不算什么難事吧? 至于生橡膠怎么制成熟橡膠,蘇晏曾在網(wǎng)絡瀏覽中瞥到過一個詞,“硫化橡膠”,早先用的似乎就是硫磺? 硫磺大銘不缺,土里多的是,道士用來煉丹,民間用來做炮仗,中醫(yī)用來殺蟲治瘡疥。 至于要在生橡膠中加入多少數(shù)量的硫磺,硫化的溫度和時間,蘇晏一概不知。那就讓技工們一點一點去嘗試唄。 只要能搗鼓出硫化橡膠,制作成橡膠輪胎,管它什么彈性、耐熱性、拉伸強度有沒有達到后世標準,都能甩西方200年。 這個比醫(yī)用青霉素的可實施性高多了,而且應用廣泛,不僅可以民用,還可以發(fā)展軍工。試想如果軍隊運輜重的車輛能安裝上滾動軸承和橡膠輪胎,運送糧草的效率要高上多少倍?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車速會在多大程度上決定一場戰(zhàn)爭的勝敗? 蘇晏越想,越覺得熱血沸騰,拳頭一錘掌心,興奮地叫道:“決定了,天工院開辦后的第一項課題,就是它了!” 荊紅追在車廂外騎馬,聞聲隔著簾子問:“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蘇晏撩開窗簾,臉被炭火烤得粉紅粉白,這會兒被寒風一撲,打了個哆嗦,“沒什么,我自言自語呢……唔,什么味道?” 荊紅追轉(zhuǎn)頭看路旁稀稀拉拉的野梅林,“臘梅味?!?/br> 蘇晏用力嗅了嗅,“花香里似乎還夾雜著什么味道,有點刺鼻……”他忽然靈光一閃,“是硫磺。剛還在想硫磺,這就聞見味兒了,比曹cao還靈?!?/br> 荊紅追點頭:“是有點硫磺味兒,這附近想是有溫泉。” 高朔湊過來道:“說對了,這地兒叫‘熱龍谷’,老人說底下有熱龍,一翻身就出溫泉,數(shù)九嚴寒也不結(jié)冰。蘇大人你看那谷中臘梅,開得分外好,就是給熱氣熏的。” 這下蘇晏也生出了幾分興趣,問:“溫度如何,能泡澡嗎?” 高朔似乎對京城所在的順天府頗為熟悉,立刻回答:“大多數(shù)是沸泉,能煮熟雞蛋,硫磺味重得很。但也有幾口水溫適中的,其中一口沒什么異味,倒是適合泡澡。附近百姓稱之為‘梅仙湯’,說是梅仙洗浴過的靈泉,平日里偶爾拿貢品來祭拜,也沒人敢下水,怕梅仙顯靈降罪?!?/br> 蘇晏笑道:“我可不怕,那梅仙若是顯靈,我就學牛郎先把她的羽衣藏起來。走走,去看看那口梅仙湯。” 時值傍晚,眼瞅著入夜也到不了五里驛,只能在野外住上一宿,次日中午便能進入京畿地界。指揮使龍泉一聲令下,錦衣衛(wèi)們紛紛就地安營,埋鍋造飯。 蘇晏帶著荊紅追與高朔、褚淵等十名錦衣衛(wèi),與龍泉打了個招呼,說要去附近山谷泡湯。 龍泉不放心,又派了幾十個精干的侍衛(wèi)跟隨保護。 高朔帶路,在狹窄曲折的野路上走了兩刻多鐘,便見到嵌在山坳間的“梅仙湯”。 這口天然溫泉不算大,蘇晏目測過去還不到一百平方米,主池旁邊還連著兩個更小的副池。泉邊一圈大大小小的灰色巖石,石上有村民燒香留下的煙熏痕跡。巖石外側(cè)草木茂盛,更有幾株至少百年樹齡的虬枝老梅,將枝條探到泉口上方,嫩黃花瓣不時飄落在白霧蒸騰的水面。 蘇晏一見這溫泉就喜歡得很。 他在閩中一直都有泡溫泉的習慣。畢竟福州是溫泉古都,全城兩百多個湯井,從晉朝開始便已全國聞名,無數(shù)文人墨客來此撰寫歌頌溫泉的詩詞歌賦,可以說是半城茶香半城泉了。 他伸手試了試水溫,轉(zhuǎn)頭望向褚淵等人。 錦衣衛(wèi)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褚淵笑道:“大人盡管放心泡湯,卑職等人在池子外側(cè)拉起帷幕擋風?!?/br> 蘇晏擺手:“你們不知道泡野泉的樂趣,帷幕一拉,什么風景都遮了,有什么意思?!?/br> “要不這樣,我們退到百步之外,將這里圈守起來,以免誤入的村民或是野獸驚擾了大人?”高朔提議。 蘇晏點頭,又說:“兩百……不,三百步吧。”大約兩百米,林木茂盛肯定看不見,免得邊泡還要邊擔心走光。雖然都是男人,但他又沒有裸露癖,沒必要給人參觀。 褚淵領(lǐng)命,與幾十名錦衣衛(wèi)向四面八方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高朔臨走前,見荊紅追站在巖石旁,似乎并沒有打算離開,心里很是不爽,故意問道:“荊紅侍衛(wèi)怎么還杵在這兒?沒聽見蘇大人的吩咐?” 荊紅追抱劍背對溫泉,面無表情:“我不一樣?!?/br> “有什么不一樣?” “我是大人的貼身侍衛(wèi)?!?/br> 高朔低聲嘲諷:“真稀奇,沒聽說誰家貼身侍衛(wèi),連主子沐浴時也要貼著,你家大人日后洞房時,你是不是也要貼床杵著,好給人家夫妻掛衣裳用?” 荊紅追不屑與人做口舌之爭,極為凌厲地瞪了他一眼,無形煞氣逼得對方后退半步。高朔胸口氣血微涌,臉色有些發(fā)白,卻咬牙不肯離開。 那廂蘇晏已經(jīng)脫了外袍,搭在最大的一塊巖石上,轉(zhuǎn)頭見兩人斗雞似的對峙著,揚聲問:“你倆還不走,是也想下來泡湯?來啊,反正旁邊還有兩個小池子,要不你們一人占一個?” 被他這么坦蕩一問,高朔有些尷尬,朝荊紅追拼命呶嘴:“走啊!避嫌知不知道?幾十雙眼睛看著呢,你要是還賴著不走,叫其他人怎么看待你和蘇大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愛怎么看怎么看,與我何干。荊紅追很想這么回答,但顧及到蘇大人的名聲,只得暫且離開。 他臨走前對蘇晏說:“大人有事喊我,我聽得到?!比俨骄嚯x,于他而言不過爾爾,凝神靜氣之下,甚至可以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兩人一走,這個世界終于清靜了,蘇晏脫盡衣物,連發(fā)髻都拆散了,滑入溫熱的泉水中,舒服地吁了口氣。 荊紅追朝與高朔相反的方向走出三百步,停下腳步,縱身躍上一棵積雪的黑松,抱著劍瞑目打坐。 沒過多久,一縷若有若無的笛聲夾雜在寒風中,吹送至他耳畔。 與普通的笛聲相比,這聲音顯得更加清越而又尖銳,鶴唳一般,斷斷續(xù)續(xù)地奏著奇異的曲調(diào)。 這特殊的音色……是骨笛“九皋”!荊紅追猛地睜眼,目光中掠過一絲詫色:是他?他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此地,來做什么? 荊紅追皺眉,懷疑對方是沖著自己來的。若是避而不見,十有八九要不死心地逼近,到時萬一發(fā)生沖突,怕真要驚擾到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