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46節(jié)
朱栩竟一邊指揮靖北軍作戰(zhàn),一邊在城中搜尋圣駕,最后在邊堡附近發(fā)現(xiàn)了錦衣衛(wèi)的行蹤。 “皇兄呢?”他將一名騎兵掃下馬背,抖落槊頭鮮血,大聲催問。 那名錦衣衛(wèi)捂著傷口答:“在南城閣上!” 南城閣建在邊堡的月城門樓上,月城之外便是河套沙漠,韃靼騎兵縱橫來去,一旦突破堡墻,甘州將徹底淪陷。 剛登基三年的年輕皇帝,在滿城叛亂的硝煙中,率錦衣衛(wèi)親自鎮(zhèn)守最后一道防線,與韃靼的密探小隊廝殺在一處。 朱栩竟眼眶發(fā)燙,翻身下馬,沖上南城閣。手中長槊破空裂地,翻成一片黑浪,遇箭擋箭,遇人殺人! 一路敵陣如紙,被馬槊撕出血rou橫飛的口子,朱栩竟單人逆沖而上,猶如蛟龍分海,勢不可擋! 他在紛飛的血雨與斷肢中,見到了身穿織金錦與黑漆鐵方葉罩甲的朱槿隚。天子手持的雁翎刀寒光閃過,一顆人頭在噴濺的血泉中滾下門樓。 “二哥!”朱栩竟放聲高呼。 朱槿隚循聲回望,看清他的剎那間,露出了微微笑意。 “皇兄……”朱栩竟鼻腔酸楚,幾乎落淚,“臣弟率軍前來救駕!” 朱槿隚張口說了句什么,隔著十幾丈的距離與廝殺聲,朱栩竟聽不清楚。但他在昏暗火光中看見,一名敵軍沿著門樓外緣爬上來,將手中弓箭對準了朱槿隚的后背。 朱栩竟目眥盡裂,吼道:“小心背后!”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向朱槿隚疾沖過去。 他的示警很及時,朱槿隚反手一刀削斷箭矢,將那名敵軍從樓上挑落。 朱栩竟沖到朱槿隚身邊。長槊在狹窄的閣樓上施展不開,他將槊頭往地板上一插,拔出腰刀,“臣弟護送皇兄下樓?!?/br> 說話間,腳下劇震,整座閣樓開始傾斜,竟是支柱被炸斷了。 樓上眾人頓時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一側(cè)摔去,在慘叫聲中翻出欄桿。 朱栩竟一手抓住朱槿隚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攀緊柱子,叫道:“皇兄,抓穩(wěn)了!” 朱槿隚聽見他手臂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仿佛難堪重負,沉聲道:“放手。四五丈高,摔不死朕?!?/br> 朱栩竟咬牙笑,調(diào)侃:“這可不好說,二哥當了皇帝,身嬌rou貴不比從前——” 話音未落,忽見一桿長戟斜刺里戳過來,兇狠地朝朱槿隚的胸口摜去! 朱槿隚此刻正吊在朱栩竟的手上,懸空躲避不得,不得已掙脫他的手腕,向下滑墜。 而那戟尖閃著寒芒急追而去,不殺敵國之君誓不罷休。朱栩竟不假思索地松開柱子,朝下猛撲,抱住了朱槿隚,同時頭也不回地,將腰刀向后方擲去。 刀鋒將那名持戟敵將釘在了倒塌的木柱子上。與此同時,戟尖也從朱栩竟的后背刺入,洞穿前胸。 朱槿隚抱著朱栩竟,后背重重砸在地面。 從震蕩的眩暈中清醒后,他感覺胸前泡著溫?zé)岬囊后w——那是從朱栩竟傷口處涌出的鮮血。 周圍一片漆黑,朱槿隚伸手摸索,在朱栩竟的后背上摸到了歪斜的戟桿,臉色霎時變得煞白,顫聲輕喚:“槿……槿城?” 朱栩竟仿佛回魂般長吸口氣,低聲答:“皇兄……二哥,我活不得了?!?/br> - 皇帝走入寢殿,四下里橫七豎八都是喝空的酒壇,酒氣濃烈得好像打個火折子就能引爆。他踢開一個倒地的空酒壇,一步步走到床榻前。 豫王箕坐在床前的踏板上,雙腿長長地伸出去,胳膊墊著頭,擱在床沿,似乎正沉醉不醒。 皇帝走到他身旁,停住腳步,俯身捏著他的下巴,抬起來,見豫王面白唇青,眉心緊皺,眼眶有些凹陷,燭火中顯得陰影濃重,臉色很是憔悴難看。 隨著皇帝的動作,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焦灼不安,薄薄眼皮下,眼珠不停轉(zhuǎn)動,仿佛深陷夢境,正苦苦掙扎。 ——他夢見了什么?皇帝不太關(guān)心地想。 然后聽見了一聲含糊而痛苦的夢囈: “……二哥,我活不得了?!?/br> 這句話似曾相識,皇帝怔住了。隔著十三年逝去的時光,帶著殘留的硝煙血氣,回憶如同郁霧一般迎面籠來。 - “陛下!”“皇爺!” 錦衣衛(wèi)們圍過來,想要攙扶皇帝。朱槿隚甩開他們的手,坐在殘垣斷壁間,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朱栩竟,用前所未有的、焦急惶然的語氣叫道:“御醫(yī)呢!快傳御醫(yī)!” 朱栩竟半跪著,上半身撲在他懷里,腦袋沉甸甸地壓在他頸窩處,雙手垂在地面,鮮血濕透戰(zhàn)袍。 一名隨駕御醫(yī)小跑過來,滿頭大汗,檢查朱栩竟前胸后背的傷口,無奈搖頭:“戟鋒貫穿心脈……微臣無能,救不了代王殿下?!?/br> “胡說八道什么!他還有救,御醫(yī),朕命你救活他!”二十二歲的年輕天子,在即將失去手足的痛楚中,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穩(wěn)鎮(zhèn)靜,“救不活四弟,朕唯你是問!” 御醫(yī)趴在地面,連連頓首:“陛下恕罪,微臣真的是無能為力??!” 朱槿隚用顫抖的手指,握住了朱栩竟后背上的戟桿。他貼著四弟冰涼的耳郭,喃喃低語:“槿城,槿城,朕知道你不會死……打了這么多場勝仗,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怎么可能栽在這里……朕不用你救,朕要你好好活著!槿城,你醒醒……” 御醫(yī)老淚縱橫:“陛下,切莫拔戟。不拔,還能多撐片刻……” 朱栩竟慢慢睜眼,就這么伏在朱槿隚肩頭,聲若游絲:“二哥,你登基那天,我說過……這萬里錦繡江山,我會與你一同守護,我盡力了……” “二哥知道,知道你放不下母后和我,放不下這江山社稷?!敝扉入G緊緊握住他滿是血污的手掌,雙目含淚,哽咽道,“算二哥求你,別死,只要你活下來,天下你我共治之……” “毓翁來了!”副將威海領(lǐng)著一位白發(fā)白須的清癯老者匆匆趕來,邊跑邊叫。 周圍的靖北軍士兵紛紛露出激動的神色:“是陳神醫(yī)!”“應(yīng)虛老先生來了,將軍有救了!” 朱槿隚心底涌起絕處逢生的驚喜,注視陳實毓檢查完傷勢,急切地問:“如何?” 陳實毓神情凝重:“萬幸偏了一點,沒有割斷心脈,但傷勢十分兇險,老朽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救不回來……” “朕不怪你!”朱槿隚立刻道,“還請應(yīng)虛先生盡力施為。只要能救活槿城,就當朕欠你一條命。你要什么賞賜,只要不損國體都可以!” 陳實毓拱手:“陛下言重了。醫(yī)者父母心,老朽定當竭盡全力?!?/br> - 豫王忽然叫了一聲,從夢境中驚醒。 皇帝恍惚回神,低頭見自己的手指還捏在對方冒著青胡茬的下頜上。 豫王醒來的瞬間,警覺身邊有人,下意識地翻身而起,同時揮拳攻擊。 皇帝及時撒手,側(cè)頭避開這一擊,臉頰被拳風(fēng)剮得隱隱作痛。他沉聲喝道:“朱栩竟!” 豫王怔住,繼而撤回勁力,懶洋洋往床榻上一躺,哂道:“圣駕親臨,臣弟不勝惶恐,無奈病體支離,不能起身行禮,還望皇兄恕罪?!?/br> 第157章 天下你我共治(下) “既然豫王病體難支,躺著回話也無妨,朕不治你君前失儀之罪?!本奥〉鄄⑽幢辉ネ醪贿d的姿態(tài)激怒,拎起旁邊歪倒的玫瑰椅,往床前空地一架,坐上去,“朕還帶來兩名御醫(yī),讓他們?yōu)槟阍\治診治?!?/br> 太醫(yī)院的兩名院判奉旨入內(nèi),豫王無所謂地伸手給他們診脈。 一通望聞問切,兩名太醫(yī)商議過后,給出得答案與之前陳實毓所言相差無幾,失寐之癥,蓋因邪火犯心、郁結(jié)難舒引起。 御醫(yī)退下去開方子,熬藥?;实勖麄冴P(guān)閉殿門,吩咐門外的錦衣衛(wèi)未得上命,不得擅自入內(nèi)。 轉(zhuǎn)而問豫王:“你心中這股邪火是什么火?郁結(jié)又結(jié)在哪處?” 豫王肆無忌憚地答:“皇兄何必明知故問?” 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這陣子,你可出過京畿?” 豫王反問:“沒出過如何,出過又如何?” “沒出過,自然無事;出過,朕就把那塊界碑搬到京城的城門口,甚至搬到你豫王府外?!被实鄣?,“你毀約在先,就休怪朕不講兄弟情面?!?/br> 豫王冷笑:“皇兄想把我往死路上逼,一杯毒酒、一把匕首足以,講什么兄弟情面?!?/br> 皇帝一拍扶手,喝道:“朱栩竟!朕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計較你接二連三的犯上,可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躺著不肯好好說話,那就去太廟跪著說?!?/br> 豫王何嘗不知自己言語沖撞,對天子大不敬,是極不明智的行為,但是此刻胸臆間濁氣憋悶,邪火亂竄,連帶思緒也開始混亂,只想著不計后果地泄憤。 皇帝見他不吭聲,只面色越發(fā)青白難看,微微有些心軟,緩和了語氣:“朕只想從你嘴里聽一句實話,不想叫那些錦衣衛(wèi)來查,是給你留面子。臘月二十日入夜,你身在何處?” 豫王依稀又聽見了鬼哭般的笛聲,躁動的氣血在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絞得他額際青筋跳動,連面容都有些猙獰地扭曲了:“皇兄希望我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好了,青樓楚館、官員的床上,還是與某個逆賊的密會地點,隨便皇兄編排,臣弟一應(yīng)認下便是!” 皇帝一瞬間想叫錦衣衛(wèi)進來,拖他去太廟。旨意出口前強行忍住,深深吸氣,覺得自己千修萬修的涵養(yǎng),要在這個犯渾的弟弟身上毀于一旦。 他伸手揪住豫王散亂的衣襟,把上半身拽出床沿,將旁邊酒壇里殘留的酒液,潑在了豫王臉上。 冰冷酒水激得豫王打了個寒噤,迷亂的眼神似乎有幾分清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液,低沉地呻吟了聲:“皇兄……” 皇帝與他挨得近了,赫然見他脖根處有一枚不起眼的牙印,看愈合程度像是數(shù)日前的,想必當時咬得頗狠,至今仍殘留著模糊的傷口。再仔細打量,右手虎口上也有一枚牙印。 “誰咬的?”皇帝把聲音凝成了一片冰刃,刃尖上燒著克制的不祥的怒火。 豫王笑得譏誚又得意,“還能有誰?看著風(fēng)流可意,卻是牙尖嘴利膽子不小,調(diào)弄起來得趣得很。對面抱在懷里*,野貓似的又撓又咬,一面求放過,一面兩腿夾得緊。跪趴著*,捂嘴不讓罵就咬手,sao水流得倒比淚水多——” 大腿上被淚水浸泡過的皮rou,灼燒般疼痛起來。皇帝忍無可忍,再也顧不得禮儀與風(fēng)度,狠狠一巴掌摜在豫王臉上,將他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滲出血絲。 豫王咳嗽幾聲,低低地笑起來,像破罐破摔,又像滿懷惡意:“臣弟錯了,忘了皇兄早就嘗遍他的滋味,竟還班門弄斧。” “朱栩竟,你……真是讓朕失望透頂!”皇帝冷冷道,“你長年積怨,不守禮法,不敬君主,將玩弄官員作為報復(fù)朕的手段,這些朕都忍了,最多只是訓(xùn)誡,全因顧念著與你之間的手足親情,顧念著你當年舍身相救的忠勇??呻逈]想到,你竟一錯再錯,成了如此齷齪不堪的卑劣小人! “朕真的后悔,當初在東苑,你第一次猥褻蘇晏時,朕因為顧及宗室臉面,沒有嚴懲你的惡行。以至你仗著權(quán)勢與身份,屢次狎擾,最終釀成大錯,在他離京前夕將他強行jian污,甚至還不要臉地去信羞辱!你自己看看,你干的是人事?簡直畜生不如!” 豫王睜大了眼,在這般嚴厲的痛斥下,竟流露出一絲孩童般茫然的委屈,“他去告御狀了?猥褻、狎擾、強jian、羞辱……他是這么說的?” 皇帝險些沒忍住再給他一巴掌,“怎么,你還以為是兩情相悅不成?朱栩竟,你究竟是假天真,還是真無恥,不知他為了自保,也為了大局忍辱含垢,實際上對你心深恨之?” 豫王腦子里嗡嗡地響,響得他眩暈欲吐。他趴在床沿干嘔了一陣,垂死似的喘氣,仿佛來自天子的多少憤怒與懲罰,都敵不過那人一個刺心切骨的“恨”字。 水榭那場情事后,蘇晏沒有尋死覓活,雖然嘴里罵得厲害,但也沒真對他拔刀相向,甚至還在回府的馬車上,吃他和沈柒的醋,給了他一種對方根本就是半推半就的錯覺……如今想來,哪里是吃醋,分明是擔心他懷疑兩人關(guān)系,才倒打一耙,設(shè)計撇清沈柒。 回京后,蘇晏與他心平氣和地講過話,讓他以為對方早已認命了接受了,親熱時的掙扎抗拒不過是情趣和勾人的小把戲而已。卻不想對方轉(zhuǎn)頭就把證據(jù)交給了皇帝,在他最痛苦混亂的時刻,給了他誅心一擊。 蘇晏……真的就這么恨他,從頭到尾,對他就沒有動過一點情、軟過一寸心? 豫王想笑。 他以一個極端狼狽的姿勢半掛在床沿,發(fā)簪落地,長發(fā)披散,心寒地笑出了聲,笑得比哭還難聽。 他朱槿城,究竟比朱槿隚差在哪里,又錯在哪里,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剝奪走原本屬于他的一切:名字、軍權(quán)、封地、自由……唯一動心與希求的人。他的皇兄甚至還要撕破最后一層遮羞布,連尊嚴也沒有留給他。 或許他真的錯了。十年亂花迷人眼,他習(xí)慣性地用摘花掠美的姿態(tài)與手段,去對待那個絲綢里裹著利刃的少年官員,必然要被割得鮮血淋漓。 對蘇晏,是他自作自受??墒菍市种扉入G,他卻無愧于心,只有一腔十年難平的意氣和怨懟。 這股怨懟被手足之情、君臣之道壓制了整整十年,如今就像再也遏止不住的燎原大火,在他的五臟六腑間燒得炎炎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