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47節(jié)
豫王笑夠了,猛抬起頭,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蘊著寒光,從垂落臉側(cè)的兩道漆黑發(fā)簾間,毫不掩飾地望向皇帝。 “我不后悔當年舍命救皇兄,但后悔自己活了下來。”他咬著牙說道。 皇帝的手指針刺似的彈動了一下,“你想死?” “我想死在那時,死在皇兄身上,讓你永遠虧欠我、虧欠母后,一輩子心懷愧疚。如此我在你心目中,就始終是那個赤膽忠心的四弟,而你在我心目中,也始終是那個骨rou情深的二哥,多好?” “……你在指責朕如今薄情寡義?” “皇兄不是薄情寡義,而是帝王心術,在龍椅上修煉了十五年,修煉成了一尊存天理滅人欲的神像。如何治國牧民、制衡朝堂,從來都是你的首要考慮,為此你防著藩王勛戚,防著文臣武將,防著內(nèi)官錦衣衛(wèi),甚至防著母后和枕邊人,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任何一個人?!?/br> 豫王嗤笑一聲,“就算是你最喜愛的太子,一舉一動不也在你的監(jiān)視之下么?和你逾越了君臣之分的蘇清河,你愛重他的性情與才能,放手任他施展抱負,關切他的安危而派親衛(wèi)長驅(qū)千里,難道心底對他就當真毫無保留地信任? “倘若真信任,就不會來問我臘月二十身在何處——那天我在慈寧宮,侍奉母后進晚膳,難道你忘了? “不,你沒有忘。你只是不愿相信蘇晏對你有所隱瞞,寧可遂他的意栽贓在我身上,這是令你宸心大亂的失序,可又何嘗不是一種莊公養(yǎng)禍的盛寵?皇兄,你在懷疑什么,又在提防著什么?” 景隆帝面寒如霜,峻聲道:“朱栩竟,你要向朕要信任?” “你認為朕削了你的兵權,是打一開始就懷疑你有不臣之心,怕你擁兵自重,甚至謀朝篡位?” 話說到這份上,豫王反而無所顧忌了,起身下床,仗著身形比皇帝高大,刻意逼近。他冷笑:“難道不是?” “如果是,朕在初登基時,就該下旨奪了你的兵權,又怎會讓你繼續(xù)坐擁六萬重甲,整整三年?” “因為皇兄把臣弟放在了削藩的最后一位。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三年時間,皇兄一個一個地削去鎮(zhèn)邊親王們的兵權,圈禁在藩地。最后才輪到臣弟,臣弟該因此感激天恩,畢竟一母同胞,總歸與其他兄弟不同?”豫王不無嘲諷地答。 皇帝壓著火氣,道:“先帝遺詔,朕是否給你看過?” “是?!?/br> “信王謀逆,是否符合了遺詔中所言,‘若諸王中有擁兵不臣者,當廢除藩王鎮(zhèn)邊制,收攏諸王兵權歸于朝廷’的情況?” “……是??芍\逆的只是信王,皇兄再怎么猜忌其他藩王,也總該相信我!” 朱槿隚比他年長七歲,從幼年起,他就愛追著二哥的背影跑。秦王府中,父親常年在外征戰(zhàn),幾乎顧不上他們;母親要管理王府,又與側(cè)妃莫氏爭斗了好些年,中間因為三哥離奇夭折而痛徹心扉,也不可能將全部精力都灌注在他們兩個兒子身上。 他和朱槿隚是互相扶持長大的,等年歲稍長,跟隨父王與皇祖父北伐,在戰(zhàn)場上繼續(xù)守望相助。 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怎么能因為一方登大寶,將社稷穩(wěn)固看得重逾泰山,就成昨日黃花? 或許在朱槿隚的眼中,自己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親、兒子、兄長和丈夫。但在他朱槿城的眼中,朱槿隚首先是他的兄長,其次才是皇帝。 ——正是因為如此,母后早就對他說過:“城兒,當年母親費盡心力,讓你父親立隚兒為世子。你父親登基后,母親又一力堅持,立他為太子,并不止是因為長幼有序。更是因為他比你更適合當一個皇帝。 “你是性情中人,灑脫來去,喜惡唯心,容易感情用事。而你的二哥不同,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責任與私欲之間該如何選擇,也知道只有手執(zhí)刑德二柄御下治臣、心憐萬民而非獨愛一人,才能成為圣明的天下之主?!?/br> “母親也知道,你認為我偏重他,他認為我偏疼你,但這顆為母之心,其實是一樣的。” 一碗水尚且端不平,父母對諸子女怎么可能不偏心?倘若母后真的疼他,又怎會眼睜睜看他被皇兄困在京城整整十年,不發(fā)一言相勸? 豫王眼眶赤紅,直視眼前身穿赭黃色十二團龍袞服的皇兄,心底翻涌的濃烈情緒,如火山如洪流直欲噴薄,最后只凝為guntang的一句:“我們可是同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弟??!” 皇帝紋絲不動地負手看他,令他想起太廟繚繞的香煙中先帝們的畫像,神情莊重威嚴。他似乎從皇帝微紅的眼角與濕潤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縷悲憫與無奈,但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像個錯覺。 “諸王兵權盡卸,唯獨剩你一個,世人會作何想?皇帝偏私胞弟,不惜矯拂遺詔,法外容情,那么將來他所下的律令又如何推行? “再者,就算朕信任你,可又如何信任你手下六萬靖北軍?他們眼中只有主帥,只有軍令,沒有天子和朝廷法度。” 豫王正要反駁,皇帝抬手制止,繼續(xù)道:“有一件事,朕本不愿說,只當從未發(fā)生過。但眼下不說出來,你心里不服—— “十年前,朕才剛下令,讓你回京為母后侍疾。關于軍制改編尚還在討論中,謠言便已傳到大同,說天子懷疑代王有不臣之心,要誆他回京按謀逆論處,屆時整個靖北軍將會被當做附逆,無人可以幸免。 “主帥不在,流言四起,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將領慫恿下,靖北軍因替你鳴不平而險些嘩變。要不是你聽到風聲,半途急急折返回去鎮(zhèn)撫,繼甘州兵變之后,又會出一場大同兵變!” 豫王愣住,臉色作變。 “不同是,甘州的兵是亂兵,容易鎮(zhèn)壓,而你大同的兵卻是一心為主的精銳鐵騎!倘若你當時壓制不住,部下直接舉旗造反,打著擁立你的名號,將黃袍硬往你身上披,你騎虎難下該如何收場?又叫朕如何面對這兩難局勢?” 豫王臉色變得慘白。他萬沒有料到,十年前軍中那場在燒起來前就被他撲滅的火苗,并非如他想的隱秘——皇帝什么都知道。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其他任何一個藩王身上,朕必順水推舟,送他一場黃粱美夢,最后讓謀逆者與野心家一同上斷頭臺!可就是因為是你朱栩竟,朕把這事壓了下來,暗令知情的幾名重臣閉嘴噤聲。最后另尋由頭,將那幾個煽動軍心的將領處死了事。 “你說,朕還不夠信任你?偏袒你?朕防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人心!” 豫王向后一趔趄,跌坐在床沿。 “所以皇兄終究還是忌我、防我,即使知道我無心爭位,也要避免兵權旁落。既如此,當年又何必說什么‘天下你我共治之’這種彌天大謊,不嫌自己虛偽么?” 皇帝深吸口氣,嘗試著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豫王被這股體溫刺到似的,輕微地掙了一下,聽見他的兄長說:“朕當時……是真心的。” 如今呢?豫王沒有問。他知道何為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何為高處不勝寒。反正他也志不在此,從未奢望過天子之位,他要的不是九鼎,而是自由。 可藩王的身份,注定他不是被圈養(yǎng)在封地王府,就是被囚困在京城王府,天下之大之浩瀚深遠,哪里有他的自由?! “所以朕希望你即使在京城,也能襄助朕理政治國,將你的才智發(fā)揮在戰(zhàn)場之外的其他地方。 “這些年來,凡朝會廷議,哪次參政名單里落下了你?可你來過幾次? “朕想讓你辦些實事,你卻跟朕慪氣,非但不肯接手任何差事,還沉湎聲色放浪形骸,以為自縱、自污就能叫朕放下戒心??芍弈笾切┭┢愕膹椲勒圩?,一次又一次對你失望、為你頭疼? “為君分憂,為國效力,為民請命,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下共治’?” 豫王像一段燒成了焦炭的烏木,在皇帝的掌心下沉默不語。 景隆帝嘆道:“幸虧出了個天工院。你愿意接手這差事,還辦得有模有樣,朕雖未公然褒獎過你,心甚慰之。朕希望這是一個好兆頭,可以慢慢化解你心中郁結(jié)。朕也希望你改過自新,不再拿無辜的朝臣官員發(fā)泄怨氣。 “朕還要你真心悔過,去向蘇晏謝罪,任其責罰,直到他原諒你為止?!?/br> 豫王陡然抬臉,神情絕望又尖銳,像當年貫穿了心口的那柄長戟,“——謝罪之后呢?” “各行其道,再無交集?!?/br> 豫王的手將臥單緊攥成一團,指節(jié)因過于用力而支棱凸起,手背青筋畢露,一字字咬牙道:“恕、難、從、命!” 皇帝揚眉含怒:“你還不死心?他現(xiàn)在對你芥蒂難消,視你如洪水猛獸。你這么死纏爛打,風度何在,臉面何在?” “芥蒂難消,我會自己去消;視如洪水猛獸,我會讓他改觀。但皇兄若以君權天威迫使臣弟放棄,臣弟不得已,只能抗旨!” “放肆!朱栩竟,你可知抗旨的下場?藐君犯上,即使宗室身份,也庇護不了你。” “下場……賜死么?臣弟無懼生死。”豫王慘笑著拉開衣襟,暴露出胸膛上累累舊疤,其中心口那一道尤為扎眼,“皇兄逼我割愛,與剖心何異?不如在此直接動手,省得又要下旨定罪,又要命人捉拿,大動干戈。” 他從枕下抽出短劍“鉤魚腸”,將劍柄塞進皇帝手里。 皇帝面色鐵青,斥道:“你這是求死?這是挾功逼君,還有沒有一點為臣、為弟的良心!” 豫王緊握著皇帝的手和劍柄,將鋒利的劍鋒往自己心口撞,“有沒有良心,皇兄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蘇清河就在臣弟心尖上,不剖出來,如何割舍?” 刃尖入rou,血流蜿蜒,皇帝再一次被犯渾的弟弟氣得手抖,“你看你這副德性,哪里像個親王,分明是兵痞無賴!” 豫王從割rou之痛中嘗到了從心所欲的快意,仿佛體內(nèi)那股流竄的惡氣也隨鮮血一同涌了出去。他大笑道:“人生在世,倘若愛不能愛,把自己活成個無情無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你說是吧,皇兄?” - 在豫王府某個偏僻的角落,夜色覆蓋的陰影深處,殷福猝然一咳,噴出口烏血,向前踉蹌兩步,手按在嶙峋的山石上。 拈在指間的鶴骨笛被濺上星點血斑。 他努力運功調(diào)息,片刻后方才站穩(wěn)。 這幾日,除非豫王離府,每夜的笛音不曾斷過。以傳聲入密之法,送至目標一人的耳中。 昨夜除夕在鴻臚寺,一曲同時cao縱四人的迷魂飛音消耗了他太多真氣,尚未來得及蘊養(yǎng),今夜又見時機難得,明知勉強還是忍不住出手,導致氣血逆沖,傷了心肺經(jīng)脈。 豫王軍伍出身意志堅定,只可徐徐圖之,心急冒進反而會引起對方懷疑,導致功敗垂成……殷福如此告誡自己。 他將鶴骨笛貼身藏好,擦拭干凈嘴角血跡,深呼吸后,身影從黑暗中浮現(xiàn),回到燈火幽微的小徑上。 剛走了幾步,背后一個聲音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殷福心底微凜,不露聲色地轉(zhuǎn)身,輕聲道:“韓統(tǒng)領?!?/br> 韓奔手按腰刀走過來,上下打量他,“這幾天你臉色一直很難看,拉肚子還沒好?” 殷福笑了笑,“謝統(tǒng)領關心。我沒事?!?/br> “你有事?!表n奔說,“除夕夜,輪值的侍衛(wèi)在一起吃年夜飯,怎么獨獨不見你?你擅離職守,去了哪里?” 殷福把頭一低,不說話,想繞開韓奔走。 韓奔堵住他的去路,“不把話說清楚,休想走。你是要對我交代,還是去王爺面前招認?” 殷福左突右進,都被對方擋住,寸步走不脫,便垂下頭,鼻音濃重地說:“要你管!” “職責所在,我當然要管?!表n奔聽他鼻音軟糯,有點心疼,又忍不住想進一步逼迫,“說!昨夜去了哪里?做什么?” 殷福被逼出了哭腔,無奈道:“我去祭拜父母了!當年我一家滅門就是除夕夜,父母尸骨無人收斂,至今不知歸處。我只能去廟里遙遙祭拜,以全人子之心。說完了,可以走了么?” 韓奔沉默片刻,說:“抱歉,是我冒犯?!?/br> 殷福含著淚,低頭要走,一個不慎撞在他身上。韓奔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挨得近了,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韓奔問。 殷福說:“沒有?!?/br> “那你身上這股血氣是……癸水?” 殷福怔住,繼而揮拳:“你才是女人!” 韓奔握住他的拳頭,輕笑:“逝者已矣,別傷心了。走,哥陪你喝幾杯。” 殷福被他攬住肩膀帶著走,嘴角微微勾起。 第158章 佛猶如此何況 廂房內(nèi),一桌,一大壇酒,兩人隔桌對飲。 “來,一醉解千愁,醉完哭完,心里就舒坦了。人生還長著呢,往前走,往前看,咱們不回頭?!表n奔給殷福斟酒。 殷福喝了幾大碗,滿面酡紅,已有六七分醉意。 韓奔一邊陪他喝,一邊一碗接一碗地倒。 “我喝不動了……頭暈,我真的——”殷福趴在桌面,眼神迷離失焦,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嘴里嘰里咕嚕地囈語著。 韓奔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上半身向前傾,溫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殷……福?!?/br> 酒壇是特制的上下兩層,根據(jù)斟酒者cao縱的機括,決定倒出來的是上層還是下層。上層是正常的,下層酒水里摻了洋金花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