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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160節(jié)

    朱賀霖怒道:“我是太子!我想什么時候見父皇,就什么時候見!起開!”

    侍衛(wèi)半步不讓:“皇命在身,恕不能領(lǐng)東宮之命。小爺,得罪了?!?/br>
    蘇晏一把拉住朱賀霖,走開幾步,低聲勸道:“大過節(jié)的,別生氣?;薁攩为氄僖娢?,想必有事,小爺先在燈會玩著,回頭我再去找你?!?/br>
    朱賀霖皺眉答:“不是我耍小性子,非要忤逆君父,我只是擔(dān)心……唉,清河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蘇晏不解地問。

    “中秋宮宴,父皇中途離席,在御書房拿著你從陜西呈上來的奏本,對月感嘆‘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蘇晏:“哈?”

    朱賀霖看他仍一臉懵,惱道:“還不明白?父皇想折你這支桂!你這么上趕著湊過去,是不是巴不得讓他折,啊?你說!”

    蘇晏哭笑不得:“瞎扯淡什么!”

    “誰扯淡了?!敝熨R霖掐他腰間rou,威脅道,“不管父皇怎么哄騙,你都不許讓他得手,聽見沒有?他這人可端著了,又特別要臉,你若是堅決不從,寧可撞柱子也要保住清白,他就不會動你?!?/br>
    “……皇爺要臉,難道我就不要臉?”蘇晏用力拍開腰上爪子,有些著惱,“倒是小爺,說的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話,若是被皇爺聽見了,是想找罵?”

    朱賀霖也惱了:“你敢茍且,我還就真不要臉了!丑話我可說在前頭——你蘇清河要是在他面前半推半就,搞什么‘皇命難違,不得不從’那一套,小爺就是拼著被罵被罰,也要攪他個四海翻騰!”

    蘇晏氣得想呼他一巴掌,強忍著說道:“小爺,你講點理。且不說皇爺萬不會仗勢逼辱臣子,光是你滿心盤算著如何沖撞君父,就足以叫我的一腔期望與心血付諸東流!你是儲君,就該有儲君的擔(dān)當(dāng)與風(fēng)范,要以大局為重。”

    “可我也是他兒子!”朱賀霖委屈極了,“這天底下,哪有父親和兒子搶男人的道理……”

    蘇晏幾乎氣笑了,“誰他媽是被你們搶的男人!當(dāng)我是死的,隨你們父子擺布?”

    “我不管,咱倆親過嘴了,我就是你男人!”

    要這么算,那我他媽都有三個男人了!蘇晏腹誹——不,是兩個半。你一個小屁孩,還學(xué)人爭風(fēng)吃醋?先把毛長齊了再說。

    這話到底沒說出口,怕小霸王徹底發(fā)飆。

    想來想去,倔驢子還是得順毛捋。蘇晏嘆氣:“好好,你說是就是。我知道小爺是一片好意,擔(dān)心我吃虧,擔(dān)心我迫于天威,違心承寵。我都知道?!?/br>
    朱賀霖眼眶有些發(fā)紅,“還算你有點良心……離京之前,你都答應(yīng)了,要等小爺長大,為何就不能多給我點時間?我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不用再忌憚任何人,到時候小爺罩著你,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蘇晏心底發(fā)軟,軟里又帶著微微的疼,溫聲道:“好。但小爺也得答應(yīng)我,快點成熟起來,別老是這么忽上忽下的,叫我擔(dān)心?!?/br>
    朱賀霖這下漸漸平復(fù)了情緒,“小爺我已大有長進,只是沒在你面前表現(xiàn)出來而已。誰叫一見到你就……罷了罷了,你上去陪父皇——應(yīng)付應(yīng)付就得了,不準真弄出什么、什么‘沖破玉壺開妙竅’‘潛游金谷覓花心’的不要臉事,聽見沒有?”

    蘇晏板著臉反問:“何為‘玉壺’?何又為‘金谷’?”

    朱賀霖答不上來??偛荒芾蠈嵒卮穑挶纠锟磥淼?,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覺受到了來自年長者的鄙視,于是他一轉(zhuǎn)身,咕噥著“小爺總會知道的”,惱羞成怒地走了。

    蘇晏吐了口長氣,回到墻根處,拾階而上。

    城樓上,景隆帝著一襲團龍交領(lǐng)直身,龍袍是平日少見的蒼色,如煙籠寒水,外披黑貂毛滾邊的暗銀色大氅,在一眾大紅大紫的喜慶服色中,透出了遺世獨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著他,憑欄而立。蘇晏正要行禮叩見,卻聽他淡淡說了句:“清河,過來。”

    蘇晏微怔后,輕步上前,站在皇帝后側(cè)。

    皇帝卻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蘇晏只好從命,冒大不韙與皇帝并肩而立。

    周圍的內(nèi)侍深深低頭,躬身向臺階下退去,城樓上只余君臣二人。

    皇帝朝城樓下方抬了抬下頜,“你看。”

    蘇晏俯瞰午門前的廣場:鐘鼓司敲響禮樂,教坊司的女樂們在悠揚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態(tài)婀娜,仿佛瑤池群仙?;饦溷y花不夜天,歌舞升平萬民歡騰,如一副盛世畫卷徐徐展開……

    “‘盛唐揚長帆,一句詩換一場醉’,八百年后,此景再現(xiàn)?!碧K晏慨嘆道,“全賴大銘國富民強,皇爺勵精圖治?!?/br>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訓(xùn)誡,社稷之安寧。然朕有時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大鰲?!?/br>
    “哪有人說自己是王八的……”蘇晏嘀咕。

    “昔日女媧補天,斬巨鰲四足,以支撐天之四極,才將搖搖欲墜的蒼穹穩(wěn)住。從此后,這撐天巨鰲便寸步難行,只得匍匐于大地中央,繼續(xù)守護億萬生靈?!?/br>
    蘇晏聽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轉(zhuǎn)頭看皇帝清俊沉靜的側(cè)臉。

    皇帝接著道:“也許鰲在倦極入睡之時,無數(shù)次夢回東海,在萬頃碧波中肆意遨游,隨心所欲,不必再負荷天地,也不必在意萬靈眼光。但醒后,還是要回到宿命的軌道,日日夜夜支撐下去,直至壽盡方得解脫。”

    蘇晏眼底漸漸蒙起薄霧,“億萬生靈托賴于巨鰲,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巨鰲?!?/br>
    “但這托賴與感激,只會讓巨鰲越發(fā)覺得任重道遠,并沒有絲毫的輕松。能讓它感到輕松的,只有夢境,可夢境易碎,難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強行挽留,又擔(dān)憂美夢成了噩夢,從此后就連個念想都沒有了?!?/br>
    蘇晏心弦顫動不已,忍不住喚道:“皇爺……”

    三更鐘鼓響,廣場上爆竹齊鳴,煙火怒放,無數(shù)光芒飛上夜空,炸出一團團燦爛的星云。

    “你送的年禮,朕很喜歡,想送你一份回禮,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無數(shù)月中開,五采祥云繞絳臺。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擺出相應(yīng)的形狀,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綻出星星點點,匯成了光芒璀璨的四個大字:

    “海晏河清?!?/br>
    蘇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輝與雪沫一同從天際飄落?;实劢庀麓箅L(fēng)一抖,將蘇晏的身軀罩住。

    皇帝微微低頭,溫?zé)岬谋窍⒃谔K晏的手背上。他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拉開了蘇晏的手。

    蘇晏的視線,從絨絨的黑貂毛,與皇帝依舊烏黑的鬢角之間探出去,看見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動人心魄。

    煙火在開,爆竹在響,萬眾歡騰,而此時此刻,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個人。

    皇帝一手撐著大氅,一手撫托住蘇晏的臉頰。

    世界忽然變得極小,堪只有一領(lǐng)大氅、一個懷抱那么大。蘇晏有點喘不過氣,但又覺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條浮水的魚,想要對著天空說句什么。天空便深遠而廣袤地覆蓋了下來。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輕觸一下,仿佛春風(fēng)喚醒柳枝,繼而毫不猶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盡情采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卻是火熱而極盡纏綿的。蘇晏站立不穩(wěn),向前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緊緊抓住衣襟上的織金云龍,心跳得厲害,肺腑間一片guntang。

    舌尖交觸的瞬間,他閉上了眼,向曾經(jīng)的東海神明獻祭出一個不碎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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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老房子著火了

    “快看,神仙在天上寫字!”一個垂髫兒童拉著母親的袖子,指天大叫。

    無數(shù)人仰望夜空,被壯觀瑰麗的四個大字沖擊著心神。即使煙火光芒轉(zhuǎn)瞬即逝,這副場景也將深深鐫刻在在場所有人的記憶中。

    “這得一口氣放多少枚‘起火飛天’,得多少人同時點燃??!”

    “擺在地上時也有講究,須得是像雕版印刷的反刻,飛天后咱們才能看到正確的字形。”

    有官員撫須笑道:“海晏河清,時和歲豐,這是盛世的好兆頭啊哈哈哈!不知是內(nèi)宮哪個衙門的手筆,心思奇巧?!?/br>
    一個與他相識的內(nèi)侍答:“是皇爺親下的旨意。”

    “皇爺英明,以人為筆,以煙火為字,向天祈福,此舉必能感動上蒼,保佑我大銘國泰民安?!?/br>
    更多官員附和道:“是極是極,陛下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居注郎令狐看著空地上殘留的煙火殼子,自語道:“海晏河清……好是好,就是覺得這幾個字眼熟?!?/br>
    旁邊御史賈公濟笑道:“令大人想必日日寫多了起居注,看什么字都眼熟。對了,圣駕去了何處,令大人怎么不在旁侍奉?”

    令狐環(huán)顧兩側(cè)城墻的門樓,說:“皇爺愛清靜,登高賞燈,吩咐無需我等作陪。眼下也不知在哪座城樓上?!?/br>
    “不用伴駕也好,走走走,今日不談公事,賞燈去?!?/br>
    兩人一轉(zhuǎn)身,見豫王悄無聲息地杵在后方,嚇了一跳,忙見禮道:“殿下千歲?!?/br>
    豫王錦衣金冠,臂彎里抱著個正在舔糖人的小世子,面色隱沒在幽夜與焰光的交織中看不分明,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了。

    “爹,爹,丟了……”他走得太快,震得阿騖嘴邊糖人落地。阿騖在他懷中著急地叫起來,“丟丟!”

    豫王停下腳步,低頭看兒子。阿騖心痛地望著地面上的碎糖人,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豫王沉默片刻,沉聲道:“丟就丟了。哪怕再撿回來,也是臟的、碎的,不堪入口?!?/br>
    世子嚎啕:“阿騖要吃糖人……”

    “這個不能吃了。”豫王摸了摸世子的小腦袋,“爹給你重買一個新的?!?/br>
    “新的……和這個一樣?”

    豫王點頭,“爹讓賣家捏個一樣的給你,我們重新吃起,好不好?”

    阿騖瞬間收了眼淚,又開心起來。

    豫王舉高兒子,臉在他衣襟上埋了埋,把一腔翻沸的情緒鎮(zhèn)壓在心底,無聲地道:今是昨非,那就重頭開始,再捏個嶄新的給你。

    阿騖抱緊父親的腦袋,催促道:“爹爹快走,新的糖人。”

    -

    “咔嚓”一聲響,沈柒手中握著的欄桿斷成兩截。

    下屬們正望天驚嘆字煙火的奇妙,聞聲嚇一跳,轉(zhuǎn)頭看他:“……有變事發(fā)生?請大人吩咐!”

    沈柒咬牙,面上陰霾重重如恨如怒,大步流星走過木橋,把一眾不明所以的下屬遠遠甩在身后。

    他沿著河岸,向著煙火升騰之處疾行,目的地不是午門前的廣場,而是附近觀看煙火視角最佳的幾個城樓。

    “——站??!”側(cè)方一個冷亮的聲音喝道。

    沈柒按刀回頭,見荊紅追蹲坐在河沿的青石臺階上,手里捏著個紅色的荷花燈。水面已有個素白的蓮花燈,將將飄離岸邊,燈芯里放著一枚折好的符紙,顯是祭奠亡者之意。

    更遠處,無數(shù)漂燈將幽暗的河面映亮。荊紅追的臉在燈焰的籠罩下,依然銳硬得像劍鋒。

    他將手中捏變形的蓮花燈一瓣一瓣地抻平,放在水面,起身問:“你一身煞氣,準備去做什么?”

    “與你何干!”沈柒對荊紅追心懷殺機已久,此刻卻無意與他糾纏。

    正要繼續(xù)走,卻被對方倏然飄到面前的身影攔住。

    荊紅追道:“與大人有關(guān),就是與我有關(guān)。我看你目露兇光,要發(fā)瘋自己另找地方發(fā),休要沖著大人去?!?/br>
    沈柒問:“你沒見方才的煙火?”

    “見了。”

    “你不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