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61節(jié)
“……海晏河清!” 沈柒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效忠的蘇大人名晏,字清河。這煙火分明是在高調(diào)示愛,你看不出來?當著滿城人的面,赤裸裸地宣告所有權(quán),警告某些別有心思的人不得染指,誰能做出這般手筆,你猜不出來?” 荊紅追漠然道:“看出來又如何?他是皇帝,你莫不是還想上前明搶?” 沈柒冷笑:“你以為我像你這般,是個沒腦子的亡命徒?凡謀事,必先知己知彼,再談籌劃布置。若是連敵情都不愿打探,你就真如高朔所言,合該在他洞房時貼床杵著,當一個掛衣裳用的架子?!?/br> “誰是敵?”荊紅追反問,“曾經(jīng)在我看來,你是敵,豫王是敵,皇帝和太子都是敵?!?/br> 沈柒嘲諷:“如今呢,莫不是看我如同袍?” “如今,蘇大人的敵人才是我的敵人。他想封侯拜相,阻攔他青云直上的人就是敵;他想歸隱田園,打破他平靜生活的人就是敵。反之,對實現(xiàn)蘇大人心愿有用之人,我就該容忍他的存在。” “你容忍我?”難道不是我看在娘子的面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荊紅追點頭:“對。蘇大人中了你的毒,我本想一回京,就尋隙暗殺了你。但如今我發(fā)現(xiàn),你對他有用。在公事上,你可以做蘇大人的援手,而在那些天潢貴胄們眼中,你則是吸引火力的前鋒?!?/br> 沈柒扯動嘴角,笑出了一股陰森的血腥氣:“好,算盤打得好,原來不是根木頭,之前是我小瞧你了。你當我的面說這話,是想和我結(jié)盟?” “結(jié)盟稱不上,畢竟你我互不信任,相看兩相厭,隨時會在背后互捅刀子?!鼻G紅追耿直地說,“但至少在目前,我看得出來,你是站在蘇大人這一邊的。 “豫王污辱過大人,大人叫我‘不可公然下手’,那么即使他武功再高,我也會找到暗中下手的機會。太子年紀尚幼,大人看他的眼神猶帶幾分師長的關(guān)切,目前看來還拿捏得住。至于皇帝……我沒接觸過,摸不透底細。但至少目前他能重用大人,大人放手施為胸中抱負時,眼里是帶著光的。倘若將來有一日,這份光彩因為皇帝的猜忌、打壓與兔死狗烹而熄滅,就該是我動手的時候了?!?/br>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語調(diào)平板,卻在沈柒心底掀起了波瀾。 沈柒手指摩挲著刀柄上的金屬花釘,仿佛陷入沉思,最后道:“有一句話你說得不錯,清河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br> 但還有一句,所有妨礙我和他廝守終生的,都是我的敵人?;实凼?,太子是,豫王是,你當然也是。 “京城風雨將至,你聞到空氣里那股土腥味了么?”沈柒啞著嗓子問。 荊紅追微怔,想起行蹤詭秘的浮音、不明其意的血蓮記號、被殺的瓦剌使者,甚至是引得蘇大人發(fā)怒的,市井間詆毀儲君的流言…… 他慢慢點頭。 “無論這風雨是沖誰來的,都會波及到清河,他站得太靠前了。”沈柒說。 “我會守好大人?!鼻G紅追說。 沈柒不忿地冷哼:“要不是皇帝對我嚴防死守,哪里輪到你。” 荊紅追道:“他可不止防你一個,前院四個御前侍衛(wèi)把守著,我也只能走窗戶。” 兩人一同沉默了,似乎都心有戚戚。 荊紅追皺眉:“蘇大人今夜……會回府罷?” “你不是故作大方,如何又緊張起來?”沈柒再次冷笑,“所以我還是得過去。至于你,繼續(xù)放你的河燈好了。再放一千盞、一萬盞許愿姻緣的紅燈,也只是癡心妄想?!?/br> 荊紅追反唇相譏:“再怎么癡心妄想,好歹也能躺在大人身邊想。” 沈柒的臉霎時就綠了。 - 朱賀霖站在闕左門旁的城樓上,朝匆匆趕來的富寶一伸手:“拿來!” 隔著幾十丈廣場,對面闕右門旁的城樓唯見輪廓,即使煙火照亮夜空的瞬間,也只能看到一兩點模糊的人影。 富寶將不久前一個西洋教士傳入大銘的窺筩遞了過去。 窺筩如管形,管身層迭相套,使可伸縮,兩端俱用玻璃,隨所視物之遠近以為長短。不但可以窺天象,且能攝數(shù)里外物如在目前,故而又名望遠鏡。 因為傳入的數(shù)量稀少,極為珍貴,目前也只皇宮中有兩副。 朱賀霖將窺筩豎在右眼前,瞄著對面的城樓,仔細辨看,不多時就猛拍欄桿,氣惱道:“怕他冷,就著人添衣,做什么解自己的大氅去披,做作!” 忽而又叫:“從頭蓋到腳,把臉躲在里面做什么好事!” 繼而直跳腳,氣得把窺筩往旁一丟。“小爺萬萬不可,這可是稀罕物啊?!备粚毿捏@膽戰(zhàn)地沖上前接住。 “對面那才叫稀罕!大氅不但蓋得嚴實,還翻波浪,這是罩著人還是一網(wǎng)魚?見過這奇景沒有?”朱賀霖臉都氣紅了。 富寶不敢吭聲,連連搖頭。 “不要臉!”朱賀霖罵罵咧咧,“前一刻還向小爺保證過的,下一刻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要臉!” 正氣得要下樓沖過去,富寶驟然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小爺!小爺快看!” “看什么看,小爺眼睛要瞎了!”朱賀霖遷怒地吼他。 富寶用顫抖的手指向皇宮方向:“走……走水了!” 朱賀霖一愣,轉(zhuǎn)頭眺望,果然見火光沖天,卻不知是哪處宮闕。他從富寶手中搶過窺筩,把伸縮的管身調(diào)到最長,片刻后失聲道:“——是坤寧宮!” “母后!”他驚叫著,緊握窺筩,幾乎從城樓臺階上滾下去。 “小爺慢點,慢點!”富寶在后面喊道,跟隨著朱賀霖沖下城樓。 - 蘇晏被吻得腿軟氣短,想撤兵卻被一再擒拿,唇齒稍離又堵住,含糊嗚咽道:“皇……皇爺夠了,夠……” 皇帝此刻是著火的老房子,一旦勢起,便火光沖天,不可遏制。一手支著大氅,一手托著蘇晏的后背往前壓,仿佛要把人揉進自己身體里去。 “不夠。”他急促地喘息著,轉(zhuǎn)而含住了蘇晏的耳垂,像苦夏的人含住一片沁骨的冰玉,澆不滅心頭火,只能帶來更渴切的戰(zhàn)栗,“摟住朕的脖子,摟緊點……好孩子,坐到朕腿上來……” 蘇晏隨著他踉蹌幾步,撞上柱子,又滑落在月洞窗低矮的窗臺上。 皇帝將他往自己腿上抱。奇峰突起,蘇晏心驚rou跳地緊貼著,不禁抓住了天子的肩膀,抗拒道:“不,皇爺,臣不想……” “真不想?”皇帝引導(dǎo)他的手,隔著龍袍從自己的肩膀往下?lián)崦?,?jīng)過寬厚胸膛,再到緊實的腰腹,“還是不想在這里?” 蘇晏有些眩暈,掌心像摸著一團溫柔的烈火:“臣是真不想……以色侍君,皇爺放過我……” 皇帝嘆道:“朕放過你好幾次,可你又何曾放過我。” 蘇晏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得城樓下一陣喧嘩,隱隱夾雜著“走水了,走水了”的叫喊。他連忙鎮(zhèn)定心神,說道:“皇爺,下面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容臣起身看看,再來回稟。” 皇帝知道此番成不了事了,一聲嘆息,放開了手。 蘇晏掀開大氅,著急忙慌地從龍腿上爬起來,腦門險些撞到窗棱,走到城垛邊往下望。 廣場并無異樣,是幾個宮人在城樓臺階下方叫喊,蘇晏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望向皇宮,看見一線沖天的火光。 第172章 燒的不止是房 朱賀霖飛馬長驅(qū)入午門,一路橫沖直撞,便是到了禁門前都不曾下馬,仗著太子身份硬闖進去。 坤寧宮在乾清宮以北,此刻已燒得烈焰熊熊,彤云照亮半片夜空。殿前廣場上,侍衛(wèi)們呼喝著取水救火,內(nèi)侍、宮女亂成一團。 朱賀霖滾鞍下馬,就要往火場里沖。 旁邊內(nèi)侍死死拖住他,哀叫:“小爺!小爺可不能進去,里面都燒塌了!” “放開!都給我撒手!”朱賀霖眼眶赤紅,目眥欲裂,嘴角肌rou都扭曲了,“母后的遺物都在正殿里!她穿過的衣物、戴過的首飾,還有她親手給我縫的虎頭鞋,親手做的燈……我好歹得救出一樣來,一樣也好?。 ?/br> 宮人哽咽勸道:“正殿燒成這般模樣,什么東西都化成灰了,小爺就算沖進去,也搶不出來……千金之體為重啊小爺!” 朱賀霖奮力掙扎,被越來也多的宮人死死抱住,一個個哭天搶地哀求勸阻。 悲痛之下,他像野獸般狂吼一聲,從侍衛(wèi)手中搶過空桶,沖向殿前的鎏金大鐵缸。 鐵缸高四尺,直徑五尺多,容量極大,注滿清水以做鎮(zhèn)火滅災(zāi)之用,故而又稱“門?!?。寒冬時節(jié),鐵缸要加棉套和缸蓋,下方漢白玉基座里放置炭火,專人看管保證其晝夜不停地燃燒,防止缸內(nèi)的存水結(jié)冰。 宮殿防火事關(guān)重大,門海保暖要一直持續(xù)到驚蟄才能結(jié)束。 朱賀霖把水桶往缸內(nèi)一揮,竟砸在了堅冰之上。他難以置信地轉(zhuǎn)頭,質(zhì)問:“水呢?”一摸基座,炭火早已熄滅,缸底冰冷。 有宮女囁嚅道:“方才聽說,負責看守炭火的兩個小公公,不知怎的睡死了過去,直到火起才被搖醒,知道犯了大錯,去乾清宮前的大缸里取水了?!?/br> 朱賀霖臉色鐵青,又問:“誰值夜!如何起的火?” 宮人面面相覷,這個說是那個,那個說不是他是另一個,吭吭哧哧互相推諉。最后幾個見推脫不過,伏地請罪,說是沒留神,壁上掛的燈被風吹落,點燃門窗,才燒了起來。 朱賀霖勃然大怒:“還不說實話!若只是沒留神,一起火就會發(fā)現(xiàn),著緊去撲救還來得及,如何燒得整個殿都塌了,才開始救火?!” 七八個宮人滿臉驚慌失措,還在找借口脫罪,有說病的,有說被火燎暈的,一律都是心有余力不足,求太子恕罪。 朱賀霖死死咬著牙,等候打探情況的東宮侍衛(wèi)來回稟。片刻后,侍衛(wèi)回來復(fù)命,說問清楚了,因為元宵夜圣駕在午門外,宮門不下鑰,只有禁軍巡邏把守,不少宮人借此機會,假稱貴人傳他出去侍奉,偷偷溜出去賞燈。 這幾個本該在坤寧宮值夜的宮人,也在偷溜的行列中。 見事敗露,宮人們不得已大哭著承認,反正也沒有娘娘可以侍奉,守著個空宮殿過元宵何其無聊,便起了玩心,相約溜出去逛燈會,就連宮殿如何起了火,也不清楚,更別說及時救火了。 “轟隆”一聲,又一根主梁坍塌,飛舞的火星竄上夜空,熱浪撲面。 火光照著朱賀霖的臉。在這一瞬間,他仿佛被狂暴的怒恨吞沒,從目中放出猙獰的寒光。 就因為他們擅離職守,母后的遺物沒有了,唯一可供緬懷的宮殿也被燒成灰燼!這些狗奴才,不敬先皇后,不忠本職,在儲君面前還滿口謊言,諸般推卸責任,企圖逃避責罰……該死,統(tǒng)統(tǒng)都該死! 他反手拔出侍衛(wèi)腰間佩刀,二話不說,劃向為首那名最為狡賴的值夜內(nèi)侍。 鮮血飛濺,那名內(nèi)侍捂著咯咯作響的咽喉,向旁栽倒。 其他宮人被嚇到,尖叫四起,死亡面前全然忘了規(guī)矩,起身四散逃竄。 他們?nèi)羰钦堊锴箴?,或許還能稍稍平息東宮的怒火,如此畏罪奔逃,更是徹底激怒了太子。 朱賀霖三兩步趕上去,又殺了一個。有個內(nèi)侍昏頭昏腦地回身,撞上了怒氣未消的太子,也被一刀砍了。剩余的被侍衛(wèi)捉住,摁倒在地,哭號聲震天。 景隆帝在儀仗隊、眾內(nèi)官與御前侍衛(wèi)的簇擁下,趕到坤寧宮時,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在場所有侍衛(wèi)、宮人都趕忙跪地接駕,唯獨朱賀霖拎著把滴血的腰刀,于熊熊火光中驁然回顧,滿面厲色,顯出幾分鷹視狼顧之相。 景隆帝一拍龍輦扶手,沉聲喝道:“——太子!” 朱賀霖身軀一震,如夢初醒般,腰刀落地。 面前是火海,地上是血泊,皇帝沉痛地閉了閉眼,下令:“全力救火,勿使遷燃其他宮殿。涉事人等,全部拿下,交由司禮監(jiān)提督太監(jiān),待審明情況,按律懲處?!?/br> 停頓了一下,又道:“太子,隨朕去養(yǎng)心殿?!?/br> 坤寧宮燒得沸沸揚揚,徹夜滅火,喧囂不斷,毗鄰的乾清宮不得清凈,皇帝便移駕養(yǎng)心殿暫住。 朱賀霖低頭站在殿門外,渾身煙火味,石榴紅色曳撒下擺,濺染著斑斑血跡。 皇帝深吸口氣,說:“去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干凈了,再進來回話?!?/br> 內(nèi)侍領(lǐng)著太子去偏殿。 一刻鐘后,朱賀霖換了身常服進得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