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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62節(jié)

    景隆帝坐在羅漢榻上,手肘支著炕桌,指尖用力揉捏眉心。朱賀霖往他面前一跪,紅著眼眶,哽咽道:“父皇……”

    皇帝閉著眼,沒有搭理。

    朱賀霖哀哀地又喚了聲:“父皇。”膝行向前,把龍袍下擺在手中緊攥住,放聲大哭:“父皇,母后沒了,所有東西都沒了……”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疲憊:“起身罷?!?/br>
    朱賀霖不肯起來,猶自傷心,“連一片紙、一支釵都沒留下,將來兒臣思念母后時,又該如何自處……”

    皇帝道:“你還是想想,經(jīng)此一夜,東宮殘暴之名傳至朝堂內(nèi)外,你該如何自處罷!”

    朱賀霖第一次殺人,心中卻絲毫沒有懼意,含淚望著皇帝,問:“他們不敬母后,玩忽職守,難道不該殺?”

    “就算該殺,也得依律來殺。的確,內(nèi)侍不比外臣,說是家奴也不為過,但自古以來,除了暴君,幾曾見天子或是儲君親手殺宮人?還連殺三人,有沒有點為君的體面?你哪怕叫侍衛(wèi),將他們杖斃當場,也好過親自動手。”

    景隆帝搖搖頭,“殺幾個犯錯的下人事小,壞了心情事大。更麻煩的是,萬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用‘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子殘暴失德’的帽子來壓你,一頂壓不動,十頂、二十頂,百人千人眾口鑠金,你又該如何自處?

    “今夜之事,你太沖動了!”

    朱賀霖這才覺察出不妥來,但悲慟依然在心底蔓延,仿佛再次失去了母親一般,只乖乖聽訓,不說話。

    景隆帝俯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腦袋,“你母后生前,以心地仁慈、善待宮人著稱,而今你卻讓鮮血染紅了她宮殿前的白石地面。她在天有靈,見此一幕,會褒獎你么?”

    如此一問,朱賀霖方才羞愧難當,悲聲大哭:“母后,兒臣讓你失望了……”

    景隆帝等太子哭完一陣,淡淡道:“明日,你去太廟,去你母后靈牌前跪著。好好想明白,何為君王之道。”

    他揮揮手,示意太子回去。

    朱賀霖抽噎著,頓首告退,離開養(yǎng)心殿。

    殿內(nèi)只余皇帝一人。片刻后,藍喜輕手輕腳走進來,小聲叩問:“皇爺,湯池備好了,是否沐浴更衣?”

    景隆帝閉目靠在墊子上,低聲道:“朕頭疼……”

    藍喜心下一凜。

    皇帝素有頭疾,一年要發(fā)作幾次,但這次與上次大發(fā)作才間隔不到一個月,是前所未有的密集。而且,皇帝看著清雅平和,實則心性堅毅,哪怕疼得厲害時翻江倒海,也幾乎不出聲示弱。看著今夜太子所作所為,對他震動很大。

    藍喜上前,輕巧摘下冠帽,一邊為皇帝按摩頭部xue位,一邊輕聲勸解:“小爺因坤寧宮被燒毀而發(fā)怒,實乃一片孝心,殺幾個犯錯的宮人,也是他們該當?shù)膽土P,皇爺也別把這事看得太重了……您不是說過,小爺頗有先帝年少時的風采,先帝可是十歲就親手殺過劫匪,就連豫王殿下,也是十二歲就上陣殺敵。小爺過年十五,血氣方剛,殺人而面不改色,實為勇武……”

    “——別說了?!被实酆戎?。

    藍喜連忙告罪:“是奴婢多嘴?!?/br>
    皇帝沉默片刻,說:“是朕這十幾年來溺愛太過,沒有好好錘煉他的心性?!?/br>
    藍喜不敢接腔。

    皇帝又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br>
    藍喜眼珠一轉(zhuǎn),說:“梅花香歸香,卻不能入藥。蘇少卿曾獻了個方子,說用白菊花煎水熏蒸頭部,能大為緩解頭疼,皇爺要不要試試?”

    “蘇……”皇帝把名字在嘴里含著,來回撥弄,仿佛唇齒間余香猶存,“試試罷。”

    -

    朱賀霖走到端本宮門口,忽然停住腳步,思索片刻,突然折向午門方向。

    富寶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問:“小爺要去哪里?”

    朱賀霖紅腫著雙眼,說道:“這事有點不對勁……我要去找蘇晏。”

    “可眼下已經(jīng)四更,圣駕回宮,宮門下鑰了。要不,等天亮再出宮?”

    “天亮我就要去跪太廟,還不知父皇會罰我跪幾天。不行,我現(xiàn)在就要見他!”

    富寶知道太子一旦拿定主意,誰也勸不動,只得妥協(xié),“宮門鑰匙在司鑰長手中,沒有圣命難開宮門。要不這樣,奴婢就在門旁守著,等天亮一開門,奴婢立刻去找蘇大人,請他去太廟見小爺?”

    朱賀霖想了想,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點頭說:“行。”

    -

    永寧宮,衛(wèi)貴妃站在廊外臺階上,遙望坤寧宮方向,對著久未熄滅的火光露出艷麗笑容。

    “這真是……元宵最美的一場煙花?!彼龐陕曅Φ?。

    第173章 能為你們赴死

    圣駕匆匆回宮,留下一件黑貂毛滾邊的暗銀色大氅,說是賜給蘇卿御寒。

    蘇晏臂彎里搭著御賜之物,一步步走下城樓臺階,思緒還有些發(fā)飄。

    方才和皇帝……怎么就親上了呢?是當時的氣氛渲染,還是真的心有所動?緊接著險些擦槍走火,要不是突發(fā)意外,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況……我要是繼續(xù)拒絕,他會尊重我的意愿,還是會放棄不強迫的原則?

    嘖,還說什么“脫光了也不稀罕碰一下”。這特么一件沒脫還多裹著一件呢,剛剛頂在屁股上的是什么,棒槌嗎!

    蘇晏再次生出了危機感,覺得不能過于相信對方的自制力。景隆帝是難得的克己的明君沒錯,但他也是個男人,不可能一點沖動都沒有,看來自己還是要盡量避免這種氛圍曖昧的獨處。

    廣場上依然張燈結彩,短暫的sao動后,人群又恢復了原樣。畢竟對普通民眾而言,皇宮實在是個遙不可及的存在,即便發(fā)生火災,也自有官兵們會處理。

    蘇晏走了十幾步,忽然看見沈柒站在不遠的燈火闌珊處,目光穿過人流投注過來。

    這目光是夜色中的一盞孤燈,燈火中的一點寒影,蘇晏下意識地快步迎上去,也顧不得會被那四個暗中保護他的御前侍衛(wèi)看見。

    他毫不猶豫地握住了沈柒的手,喚道:“七郎?!?/br>
    沈柒用大拇指揉著他的手背,視線掠過他臂彎里的大氅,沉聲問:“沒事罷?”

    蘇晏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不禁有點心虛,回答:“沒事。對了,我在城樓上看見皇宮失火,是哪處宮殿?”

    沈柒道:“目前尚不清楚?!?/br>
    這火為何起的如此湊巧……蘇晏注視沈柒,目露詢問之色。

    沈柒微微搖頭,表示此事與他無關。

    既然沈柒說不是,那就不是。宮殿木料搭建,本就易燃,今夜又四處燈火,也許真是意外。

    蘇晏與他并肩而行,往金水橋方向走出廣場,邊走邊談事,“聽說你這幾日都在追查八瓣血蓮印記,可有收獲?”

    沈柒道:“因為涉及隱劍門刺客,懷疑與江湖門派有關,北鎮(zhèn)撫司將之與各門派的徽記逐一做了對比,幾個圖案近似的,經(jīng)過調(diào)查都排除了嫌疑。目前尚無頭緒?!?/br>
    “……或許,不是江湖門派呢?”蘇晏思索后道,“阿追前幾日對我說了些隱劍門與七殺營的舊事,我覺得這七殺營很值得琢磨?!?/br>
    “怎么說?”

    “呃,我這么跟你說吧,打個比方,茫茫宇宙中有個蟲族?!?/br>
    “蟲……族?”

    “對?!?/br>
    “什么蟲,蝗蟲?螞蟻?螳螂?”

    “別管什么蟲,總之就是一種邪惡的異形怪物,它們的組織結構很有意思。無數(shù)行動快捷的異蟲個體,組成了蟲群大軍,深入敵方領地或覓食、或殺戮,然而這些異蟲每一個都沒有腦子?!?/br>
    “沒有腦子,是說蟲子愚蠢?”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長腦子,沒有任何思考能力。但這并不意味著,蟲族沒有智慧。這些異蟲個體就像無數(shù)爪牙、無數(shù)利刃,完全受腦蟲的控制與指揮。腦蟲不會輕易外出,一般只待在蟲巢里,可它擁有強大的意識,能將所有的蟲群個體鏈接在一起。”

    “你說的這些,令人匪夷所思,光怪陸離仿佛魔境?!鄙蚱獾溃罢f句冒犯的話,我竟想到了……千手觀音?!?/br>
    蘇晏失笑:“有那么點兒意思。總之就是一個腦子,控制與鏈接著無數(shù)沒有意識的個體。我覺得,隱劍門的刺客就像這些異蟲個體,而七殺營則是蟲巢。

    “隱劍門向天下廣收弟子,其來源多是無路可走的貧民與遭逢災難變故之人,初步培養(yǎng)后,送入七殺營,再通過層層篩選,留下戰(zhàn)斗力強的,淘汰弱小。那些通過考驗留下來的隱劍門弟子,在訓練中被磨滅人性,最后成為唯命是從的殺手,只受七殺營營主的cao縱?!?/br>
    沈柒領悟了他的意思,“七殺營的營主,就是腦蟲。”

    蘇晏點頭,覺得跟接受力強的人說話就是省心。

    “那么血蓮印記,是否就是‘異蟲個體’之間互相聯(lián)系的方式?倘若抓到了潛逃的七殺營營主,就能知曉其目的與勢力,將整個蟲巢連根拔起?!鄙蚱忭樦乃悸吠七M。

    “只怕沒那么簡單。”蘇晏輕嘆口氣,“腦蟲之上,還有主宰。那才是蟲族的至高首腦,是蟲族的權力核心。它隱身黑暗,體型龐大,擁有著極高的智慧與控制力,而腦蟲不過是它更方便地cao縱蟲群的工具。或許蟲巢不止一處,腦蟲不止一只,但主宰永遠只有一個?!?/br>
    “誰是主宰?”沈柒問。

    蘇晏把雙手一攤,“阿追連腦蟲,唔,連七殺營的營主長什么模樣都不清楚。說營主常年一襲紅袍從頭披到腳,戴著青銅面具,連手指尖也裹在黑革手套內(nèi),說話聲音雌雄莫辨。”

    “若是放荊紅追回去,還能找到七殺營的駐地么?”

    蘇晏忽然停下腳步,對沈柒正色道:“我不會讓他去的?!?/br>
    “為何?”沈柒面上平靜,將手背在身后,用力緊了緊拳頭。

    “第一,朝廷剿滅了隱劍門,至今仍在通緝余孽。七殺營與隱劍門關系密切,不可能還安穩(wěn)自處。浮音試圖投奔阿追時,也說過,七殺營內(nèi),‘與隱劍門牽連明顯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藏了起來。營主也不見蹤影,但我知道他還活著,也許正收攏殘余的俠刺,韜光養(yǎng)晦’?!?/br>
    “狡兔三窟,七殺營或許另有暗藏的駐地。荊紅追畢竟出身其間,讓他去找,說不定能混在被收攏的余黨里,潛進去,找出營主的行蹤?!?/br>
    蘇晏堅決地搖頭:“七郎,恕我不能同意。誠然,這個方法很犀利,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利益,是你沈柒的風格,但卻不是我的。

    “我要說的第二點就是,對我而言,阿追不止是侍衛(wèi),更是生死相依的家人。我不會把他當做工具來使用,明知前路兇險,仍差使他為了我去賣命。這違背了我做人的原則?!?/br>
    “僅僅是做人原則?不是因為你心疼他、舍不得他?”沈柒咬牙追問,“什么叫‘家人’?與我這‘兄弟’有何區(qū)別?”

    蘇晏心底涌出愧疚與迷茫,還有些尖銳的刺痛,卻沒有動搖。他深吸口氣,鄭重說道:“易地而處,倘若出身隱劍門的是你沈柒,無論誰向我提這個要求,哪怕是皇爺,我也寧死不會同意?!?/br>
    沈柒身心遽震,抓住了他的手腕,“別說傻話!什么叫寧死!莫說只是冒點風險,就是必死無疑,我也不準你用自己的命去挽留!對荊紅追是如此,對我亦是如此!”

    蘇晏將掌心覆在他手背,淡淡一笑:“你和他都曾為我連命都不要,我為何就不能為你們赴死?

    “我本是天地間一縷殘魂,托生在這世間,遇到你,遇到阿追,能得你們傾心以待,何其有幸。陰差陽錯之下,緣分深種,到如今前途與命運都纏繞在一起再分不開。失去你,是剖我的心肝,犧牲他,是斷我的手足。將來若真有什么難逃的劫難,我與你們生在一處,死在一處?!?/br>
    沈柒第一次從蘇晏口中,聽到生死相許的剖白,盡管還捎帶了另一個人。

    蘇晏對善意容易心軟,也容易被付出感動,與他相處,從一開始的半推半就,到如今主動迎合,究竟是不是真實心意?對此他曾逼問過好幾次,可惜這小壞蛋嘴硬得很,在床上趁銷魂時拿捏,什么羞臊話都肯說,下了床又是一副“好兄弟講義氣”的做派,把他氣得夠嗆。

    眼下,蘇晏終于表露心跡,要同他纏繞終身,生死與共,叫他如何不驚喜過望!

    ——至于多出來的一個閑雜人,其實也不難解決。就像皮膚上的贅生物,等到合適的時機一刀割去,只不被蘇晏發(fā)現(xiàn)是他下的手就好。或許蘇晏會痛過一陣,但有他陪伴左右,傷口終究會痊愈。

    沈柒目光閃動間,拿定了主意,松口道:“既然你不同意,我也只能另想辦法。他不是還有個師弟么?!?/br>
    蘇晏點頭:“浮音。阿追正盯著他。我估計,聯(lián)絡與指使浮音的那個人,即便不是營主,也與七殺營關系匪淺。一旦順藤摸瓜找到這個人,就可以一齊抓捕歸案?!?/br>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出了大明門,來到內(nèi)城中軸線的正陽門大街上。

    “四更天了,一夜未眠,早點回家歇息。明日午后開衙,我再不調(diào)整作息,怕后天凌晨爬不起來,早朝遲到要挨廷杖?!碧K晏打趣道,“不過七郎應是無此擔憂,畢竟都察院都傳遍了,說你連年假都不休,是一等一的勤勉官員??磥砩蛄x士要改叫沈勞模了?!?/br>
    勞模?沈柒笑笑,沒有追問,把北鎮(zhèn)撫司停在街口的馬車叫過來,送他回家。

    上車時,沈柒借著攙扶,把手指伸進蘇晏的袖口,在他手腕上撓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