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06節(jié)
第216章 你的禮朕喜歡 二月十四,萬壽圣節(jié),雨過初晴。吉神宜趨:歲德,天恩,天貴,大明。 帝臨奉天殿。朝臣詣闕稱賀,行三十三拜禮,捧觴?;实廴f壽?;实圪n百官茶湯。 賀壽過程莊重而不冗長,主要還是因為景隆帝并不注重繁文縟節(jié),將前朝的儀式簡化了許多。 主體儀式過后,便是各自獻禮的時間,官員們也明顯放松了不少,紛紛將壽禮呈上。 自從前幾年有個拍馬屁拍到馬腿上的外官,進貢了棵一丈多高的東海紅珊瑚樹,被皇帝責問“為采一樹,傷亡海人幾多”,以致被巡撫御史扒出其搜刮民脂的罪行丟了官之后,就再也沒有人再敢爭獻奇珍,引火燒身了。 上好儒雅,故而百官所獻壽禮多是以詩詞歌賦、書帖丹青為主。內(nèi)侍分門別類收了。 蘇晏的壽禮也在其中,就放在“樂”那一列。除了有計劃地整人,和被攻擊時瘋狂反擊之外,本質(zhì)上他是個不愛出風頭的,遞完樂譜后就默默回到隊列里。 太常寺少卿邊月獻的恰好也是樂譜,一見盤中的《春江花月夜》,對蘇晏道:“蘇少卿這是樂譜?不是謄抄的張若虛之詩?放錯類別了罷?!?/br> 蘇晏答:“的確是樂譜。原名《潯陽月夜》,因其改編后與《春江花月夜》的意境更為吻合,故而更名?!?/br> 旁邊幾名官員聽了,低聲贊道:“平日只道蘇大人有口才、有詩才,卻不知還有樂才?!?/br> 蘇晏連忙自謙:“不敢當,偶聽江邊一老翁彈此曲,覺得動聽,本官強記下來,拾人牙慧而已。” 邊月聽了更加不爽。太常寺司禮樂,下屬太樂署掌調(diào)鐘律,他身為太常寺少卿,什么樂譜沒聽過,這《潯陽月夜》根本聞所未聞。怕不是鄉(xiāng)野俚音,為了碰瓷名詩故意取個重名,還敢獻給皇帝做壽禮,簡直是笑話。 頓時起了爭強好勝之心,想讓這附庸風雅的蘇十二出個大丑。他一轉(zhuǎn)念,出列向御座拱手,揚聲詠起了賀壽詩:“……鞶錫共歡恩似海,凱歌齊祝壽同天。微臣亦有迎鑾曲,愿奏君王玉幾前。” ——馬屁精。蘇晏在心里暗暗吐槽,什么恩似海、壽同天,俗不俗?你怎么不喊“景隆皇帝,文成武德;千秋萬載,一統(tǒng)山河”呢?保證更有氣勢。 皇帝道:“哦,邊少卿要獻曲?” 邊月拱手:“臣率屬下太樂署,日夜鉆研古人雅樂,終于譜成這首《迎鑾曲》,以賀萬歲圣壽。” 皇帝頷首:“既如此,眾位臣工不妨也一起聽?!?/br> 邊月當即喚了太樂署的樂師們進來,各種絲竹管弦編鐘排開,訓練有素地合奏起來。果然氣勢恢宏,典雅莊重,聽得官員們紛紛捋須點頭,面露贊許之色。 蘇晏其實不太喜歡雅樂。雅樂講究的是個“正”字,為了不出格少用變調(diào),演奏技巧也單一,旋律就顯得平淡拖沓。按照后世的話來說,就叫主旋律、假大空。 雖然在上流社會的禮儀活動中,雅樂才是陽春白雪,但民間始終對其欣賞不能,覺得勾欄小調(diào)都比它聽著有意思。而不少貴族也忍受不了雅樂的沉悶呆板,偷偷聽起了靡靡之音。所以孔子當初才感嘆“禮崩樂壞”。 但誰要是在正式場合說雅樂不好聽,那就要被衛(wèi)道士們指責為審美低俗,甚至不知倫禮了。 蘇晏才沒那個裝十三的興趣。說民樂低俗?“人民群眾喜聞樂見,你不喜歡,你算老幾”? 一曲《迎鑾曲》奏完,邊月得皇帝贊了聲“不錯”,得意揚揚地目視蘇晏:“不知蘇大人那首從‘江邊一老翁’處聽來的曲兒,是什么鄉(xiāng)野調(diào)子?別是自己寫的,不好意思署名就假稱聽來的,拿到御前來濫竽充數(shù)罷?” 蘇晏知道邊月故意挑釁,無非是覺得專業(yè)領域被人侵犯了。自己要是自娛自樂,找?guī)讉€樂師在家演奏,說不定他聽到了還能一笑而過。但獻禮于御前,無形中就是別了他的苗頭,所以要借機生事,本質(zhì)上還是爭寵。 蘇晏懶得跟這種人多費口舌,敷衍地笑了笑:“邊大人,你獻你的雅樂,我獻我的民樂,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好么,何必非要替皇爺cao這份擇優(yōu)汰劣的心,再說你也cao不起呀。” 邊月聽他話中影射之意,氣不打一處來,朝皇帝拱手:“陛下圣明,微臣絕無僭越之意,只因司掌禮樂,想聽一聽蘇大人進獻的曲子而已。尚算精良的話,收錄進太樂署的曲譜總覽中也無妨?!?/br> 與他交好的幾名官員附和道:“邊大人乃是樂理大家,連他都沒聽過的曲子,想是從未現(xiàn)過世的新作。不如就讓蘇大人同在御前獻曲,以貽君一笑,也好讓我等都見識見識蘇大人的高才?!?/br> 話說得似乎在理,但蘇晏如何聽不出來,這是暗嘲他班門弄斧,一旦曬出外行水平來,必將淪為朝臣們的笑柄。 景隆帝看了蘇晏一眼,有意為他掩護,說道:“新曲方成,樂工尚未熟悉,倉促間恐難演奏?!?/br> 邊月忙答:“啟稟陛下,蘇大人若是不擅長器樂,不愿親奏,太樂署的樂師均善鼓彈,技術精湛,哪怕新曲譜,看上兩遍也便上手了。” 景隆帝沉默了一下,又道:“既然是壽禮,朕收下了,也未必非得在此刻就聽——” “陛下!”蘇晏忽然揚聲道,“臣的確不擅長器樂,既然邊大人對太樂署的樂師這般有信心,當場演奏臣所獻之曲亦無不可。也無需整個班子,一琵琶、一洞簫足矣?!?/br> 他這么說了,想必是心中有數(shù),皇帝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頷首道:“準?!?/br> 邊月從樂工中喚出兩人,對蘇晏道:“這是我太樂署最好的琵琶師與簫師,回頭可別賴他們學藝不精啊。” 蘇晏不以為意地笑笑,將內(nèi)侍送下來的曲譜遞給這兩人。 曲譜因為是合奏版,分為琵琶與簫兩卷,兩人分別取了仔細參閱,臉色逐漸漲紅,蹙眉抿嘴,眼中幾乎要放出光來。 邊月瞥了一眼,對兩名樂師道:“越善彈奏,越是難以忍受拙劣曲譜,委屈你們了?!?/br> 兩人連連答:“不委屈!半點也不委屈!這便開始?!?/br> 蘇晏問:“兩位師傅可要再看幾遍,或者稍微練習一下?” 邊月微微冷笑:“我等臣子多等片刻無妨,卻不能耽誤了陛下的時間。蘇大人,再怎么拖延,最后還是要示眾的?!?/br> 蘇晏沒理他,轉(zhuǎn)身朝御座拱手道:“臣不才,獻丑了。” 殿中頓時安靜下來,官員們饒有興致地準備聆聽,看這首被邊月評為“鄉(xiāng)野俚音”的曲子,究竟是什么模樣。 兩名樂師,一人坐擁琵琶,一人立拈洞簫,眼睛盯著樂譜,意外地顯出了些許緊張。 幾聲輕勾淡捻,琵琶聲起,溫婉平靜,似乎并無出彩之處。 邊月抬起下巴瞇著雙眼,面露不屑之色。 洞簫圓潤低回的音色加了進來,與琵琶聲交融,如余暉灑向江面,熏風輕拂漣漪。蘇晏左右看看,抓起一支鼓槌,配合著在鼓面上輕聲滾奏了幾節(jié)。 仿佛遠處山寺暮鼓晨鐘,遙旋于天際,意境深遠。極盡優(yōu)美的主題響起,第一段“江樓鐘鼓”,便將聽眾一下子帶進了nongnong的江南水鄉(xiāng)情調(diào)中。 懂音律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邊月瞇起的眼睛逐漸睜開,驚詫地望向樂師。 第二、三段“月上東山”“風回曲水”,好似夕陽落盡,空山懸起了一輪銀月,江風習習卷動岸芷汀蘭,幽香與月色一同 映照在水面,波光搖曳,層迭恍惚。 周圍聽眾不由自主地屏息,唯恐呼吸太重,吹散了暗香,吹碎了月色。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寬闊而渺遠的景色于第五段“水深云際”中油然而生。琵琶聲漸快,猶如江面白帆點點;洞簫悠長,由遠而近,是越發(fā)清晰的漁歌,逐浪而來。 緊接著琵琶掃輪而奏,恰似漁舟破水,槳櫓齊下,浪花飛濺,掀起千雪拍岸,激動人心。旋律層層推進,在第九段“欸乃歸舟”中,全曲進入高潮。 達到情緒的頂峰后,樂音戛然而止,又回歸了柔婉細膩的意境?;ㄖε埃ㄐ氖幵?,輕舟漸漸消失于水天交界,春江的夜空靜謐而安詳。飄渺悠長的尾聲,使得聽眾成了流連忘返的游人,沉醉在這春江花月夜中不愿醒來…… 一曲終了,樂師長出一口氣,抬袖擦拭額角細汗。 彈奏琵琶的女樂見眾人毫無反應,囁嚅道:“這曲子旋律多變,移易音區(qū)、換頭合尾,更兼水波、槳櫓等擬聲,奴家生怕一個彈不好,毀了如此精妙的曲譜,故而有些緊張,指上也生澀了許多,還望諸位大人莫怪?!?/br> “……好曲子??!”人群中爆發(fā)出一聲由衷的贊嘆。 “真真的好曲子!如清麗閑雅的山水長卷,意境悠遠,引人入勝?!?/br> “光是琵琶與洞簫合奏,略顯單薄,若再加上其他器樂,便能于清雅中更添氣度。此曲稍加豐潤,可堪傳世!” “融入唱詞,想必又是一番新光景?!?/br> “邊大人,原來這般曲子,在你們太常寺被稱為俗樂?” “倘若這是俗樂,那我等聽得如癡如醉的,豈不是比之更俗的俗人?” 邊月羞得滿面通紅,沒好意思多看蘇晏一眼,更無顏面君,向御座伏地道:“是臣孤陋寡聞,對蘇大人的佳作出言輕率,貽笑大方了……” “邊大人謬矣,《春江花月夜》并非本官所作,乃是偶聞記之?!碧K晏再次強調(diào)。 邊月扭頭問:“那么請問作曲者是誰?” 蘇晏訥訥地說不出名字,心道:這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兩百多年來層層加工、步步演變,光是曲名都換了好幾輪了,我哪里知道作者是哪位……算是人民的智慧結晶吧? 邊月嘆息:“蘇大人越是虛懷若谷,就越是凸顯本官之前嘴臉傲慢……本官受教了,此后定當謹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br> 蘇晏辯白:“真不是我作的!我只是個歷史的搬運工……” 哪里有人信,他的后半句淹沒在如潮的贊嘆中。 皇帝起身走下御座,眾官員當即收聲斂行,退回隊列里去?;实圩叩綐穾熋媲?,親手拿起曲譜本子,含笑對蘇晏說道:“愛卿這份壽禮,深得朕心,朕要賞賜于你?;仡^散朝后,來養(yǎng)心殿領賞?!?/br> 蘇晏對賞賜相當感興趣,但不知為何,皇帝唇角的笑意竟令他心里有些莫名地發(fā)毛,只能低頭拱手:“臣領旨謝恩?!?/br> 皇帝將曲譜收入袖中,轉(zhuǎn)身走回玉階上,問:“壽禮都送完了?送完就散了罷,萬壽節(jié)按例休沐三日。二月十七再上朝?!?/br> 藍喜被這話提醒,左右顧盼后,碎步走到皇帝身邊,低聲稟道:“太子殿下還未到?!?/br> 皇帝看了看天色:“這都快午時了,他還沒來,看來是不打算來了?!?/br> 蘇晏心悸了一下,覺得不對勁——如此重要的日子,朱賀霖為何沒有到場?莫說身為太子,只身為兒子也不可能不給父親祝壽??!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把他絆住了…… 此舉萬一被人抓住把柄,攻訐他目無君父,不臣不孝,那就麻煩了! 蘇晏很是焦急,就想著早點散場,自己好去東宮找太子,若是不在宮里就去宮外市集上找,一定要讓他趕在入夜前回來祝壽,哪怕私下磕幾個頭也好。 正在此時,一名內(nèi)侍急匆匆小跑入殿,連禮儀都顧不上了,撲通往御前一跪,喘氣稟道:“皇爺,皇爺,小爺出事了……不是,是災民出事了……” 景隆帝皺眉,沉聲道:“說清楚到底是誰出事,出了什么事!” 第217章 刀口日亡天下 那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伏身,將事情一一道來。 原來就在今晨,義膳局施粥后不過半個時辰,災民們就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嘔吐、腹瀉乃至發(fā)熱抽搐,個別癥狀嚴重的昏迷瀕死。義善局是由太子牽頭戶部與兵馬司,為了賑災臨時成立的,太子聽聞此事后,當即出宮去了現(xiàn)場。 病倒的災民數(shù)百之計,醫(yī)師沒有足夠的人手進行救治,現(xiàn)場哭聲與呻吟聲響成一片。太子帶著侍衛(wèi)隊伍到場時,有人叫了聲“他是賑災總理”,于是災民們紛紛涌上前,攀扯馬身求他救命。 東宮侍衛(wèi)唯恐混亂中傷及太子,阻攔隔離時誤傷了幾人,于是災民們的情緒更加激動。其他幾處安置點的災民聽聞后也都沖了過來要說法,太子被圍在恐慌憤怒的人群中,如陷沸湯。 其中一名侍衛(wèi)匆匆趕回皇宮上報,當值的內(nèi)侍知道事態(tài)緊急,不得已進殿稟報,沖撞了皇帝的賀壽禮。 景隆帝霍然起身,忖立片刻,又緩緩坐回龍椅,皺眉露出不快之色,說道:“太子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倘若連這點事都辦不好,還能指望他什么?” 看樣子,是不想管這事了,看太子如何擺平。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帶著諸多復雜神色竊竊私語。內(nèi)閣輔臣楊亭率先站出來,勸皇帝以太子安危為重,派兵前去鎮(zhèn)撫亂民?;实鄢聊粦?/br> 見此情景,便有幾名朝臣出列,頌揚皇帝對太子的磨礪與考驗乃是琢玉之舉,十分圣明,反過來勸楊亭不可因婦人之仁,耽誤了太子殿下的歷練。 楊亭則反駁,琢玉也得用相應的工具,要控制好力道,否則就是碎玉了,堅持請皇帝下旨。 景隆帝冷淡地道:“萬壽圣節(jié),普天同慶百官獻禮,太子獻給朕的壽禮卻是一場民亂,怎么,還要朕親自領兵前去接收么?” 楊亭被反問得無言以對,只能以太子太傅的身份,替太子向皇帝謝罪,同時再次懇求皇帝以父子情分為重。 朝臣們你一言我一語,有說太子行事魯莽,激發(fā)民變;有說太子生性機敏,相信他能處理好;有說事發(fā)蹊蹺,災民中有人借機生亂,須得派兵鎮(zhèn)壓;有說百姓先災后病,如雪上加霜,得著緊征召大夫前去醫(yī)治…… 蘇晏默默旁觀,發(fā)現(xiàn)無論眾臣各自是什么意見,從立場上隱隱分成了兩派。 說來太子以前因為貪玩厭學,沒少挨文官與言官們的罵,但昔日那般情況,與眼下顯露出的苗頭又有所不同——尤其是平日里與衛(wèi)家走得近的那些官員,如今更是從皇帝的當下表現(xiàn)中汲取了力量似的,一個個話中有話,對太子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諫過”,不如說是“攻伐”。 最后還是因為身體不適,提前回文淵閣休息的首輔李乘風聞訊趕來,在大殿上直接問皇帝:“萬一太子殿下有失,陛下過了氣頭之后,可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