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方才臉色微變地松了口，派錦衣衛(wèi)前去救場，又指名蘇晏：“你既是白紙坊爆炸案的專案組負(fù)責(zé)人，災(zāi)民的后續(xù)安頓也應(yīng)當(dāng)多加關(guān)注，隨錦衣衛(wèi)去瞧瞧究竟是什么情況，再來回稟朕。”

    蘇晏本就想找個機(jī)會溜號去看太子，這個口諭正中下懷，當(dāng)即領(lǐng)命離開了奉天殿。

    出了午門，他也車也不坐了，快馬加鞭疾馳往義善局。

    義善局設(shè)在城西，毗鄰幾個災(zāi)民安置點。蘇晏趕到時，見場院內(nèi)烏泱泱一片人群，有站的有坐的，有席地而躺的，到處是痛苦呻吟與啜泣聲，院外還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許多人。

    太子被包圍在人群中央，正面對幾名跪地的官吏說著什么，一身朱紅色織金云龍曳撒格外搶眼。

    蘇晏見現(xiàn)場的人多歸多，但并沒有亂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局面似乎已經(jīng)控制住，不由松了口氣，排眾而入。

    “小爺！”他隔著人墻高聲喚道。

    朱賀霖聞聲回頭，看清他時仿佛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嘴角情不自禁地?fù)P起，道應(yīng)：“清河！過來，到我這邊來，當(dāng)心擠著?！?/br>
    侍衛(wèi)們讓出條通道，蘇晏走過去，先打量過太子：“小爺沒事就好。”又問，“消息傳到奉天殿，皇爺命我來察看情況，錦衣衛(wèi)隨后會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問他！”朱賀霖抬腿一踢跪在面前的男子，把他踹了個倒仰。蘇晏見那男子做雜佐官打扮，滿面汗水與淚水，臉色因恐懼而變得煞白，被踹后趕忙跪回去，篩糠似的發(fā)抖，話也說不清了。在他身后還有兩名小吏，也是驚慌失措。

    周圍災(zāi)民憤怒地叫起來：“殺了他！殺了這個狗官！”

    “誰能想到，外子在大爆炸中死里逃生，卻沒能逃過瀆職的貪官污吏！”

    “這些人都該千刀萬剮，太子殿下可要為我等百姓做主?。　?/br>
    朱賀霖朝百姓們點頭示意，又轉(zhuǎn)向蘇晏，解釋道：“我懷疑問題出在粥里，讓醫(yī)師檢驗，卻沒驗出毒來?！?/br>
    蘇晏知道這個時代所謂的驗毒，只能驗出砒霜之類含硫的，其他毒素基本驗不出。

    果然朱賀霖又道：“于是我便去倉庫里檢查存糧，發(fā)現(xiàn)全是霉變的陳米，都發(fā)黑發(fā)臭了，拿明礬水淘一淘，就煮成雜糧粥來賑災(zāi)。災(zāi)民吃這種玩意，不害病才怪了！我查過，戶部下?lián)艿馁c災(zāi)米沒問題，到了義善局就成了發(fā)霉的，中間定有人將米倒賣，再以次充好?！?/br>
    他邊說，邊滿面怒容，就連蘇晏也心生義憤：看來這種發(fā)國難財?shù)男袨?，無分古今，歷朝歷代都有。

    “此人僅是個雜佐官，沒這么大能力與膽子獨自做下此事，背后定然有指使者。小爺我方才審問他半晌，他又是哭又是抖的，就是不肯交代，看來不給點厲害是不行了?！?/br>
    說話間，錦衣衛(wèi)隊伍趕到現(xiàn)場，將整個場院團(tuán)團(tuán)圍住。朱賀霖見了，心念一轉(zhuǎn)，對那幾名義善局的官吏道：“再不說實話，送你們?nèi)ケ辨?zhèn)撫司，讓你們嘗嘗詔獄大刑的滋味！”

    那名官員像是驚駭?shù)搅藰O處，忽然就不抖了，抬臉看了太子一眼。

    他面色慘白，襯得眼珠子極黑，目光中又有種難言的深意，看得蘇晏心底一怵。就在這霎時間，那人突然朝太子重重磕了個頭，猛然起身。

    侍衛(wèi)以為他要暴起發(fā)難，連忙圍成一圈護(hù)住太子，卻不料他向斜刺里沖出去，毫不猶豫地跳進(jìn)了院中一口水井中。

    “……投井啦！”人群中爆出了聲驚呼。

    蘇晏叫道：“快！快救人！”

    侍衛(wèi)們反應(yīng)過來，其中兩個水性好的，當(dāng)即找來粗麻繩綁在腰間，吊著下到井中去救人，摸來摸去沒摸著。

    “那人怕是完全不會水，沉下去了。我潛下去再找找?！眱擅绦l(wèi)交替著潛下井底找人。

    半晌后，其中一名侍衛(wèi)浮上來，抹了把濕淋淋的臉，大聲喊道：“小爺，卑職沒摸到人，卻摸到個古怪的東西，要不要拉上來看看？”

    朱賀霖往井口探身：“什么古怪東西？”

    “不清楚，摸著像柱子，豎立著，半截埋在泥里?！?/br>
    “柱子？”朱賀霖轉(zhuǎn)頭看蘇晏，蘇晏回以疑惑的眼神。于是太子下令，“那就拉上來看看?！?/br>
    侍衛(wèi)又潛下去，將粗麻繩緊緊綁在那東西上，井外一隊人用力拉，頗費了番功夫，總算將那東西拽出水面，一點點拖出了井口。

    原來是根一人多高、湯盆粗細(xì)的石柱，不知在井底待了多久，表面積滿水垢，隱約看出上面有凌亂的凹痕。

    侍衛(wèi)們繼續(xù)撈人，太子繞著橫倒在地的怪異石柱轉(zhuǎn)圈研究，越發(fā)覺得凹痕有說法，吩咐手下：“用小刀把上面的臟東西刮干凈?！?/br>
    不多時，水垢與藻類被刮除得七七八八，石柱上的刻痕顯露出來，像是幾個古意盎然的字跡。

    朱賀霖讓人豎起柱子，把東一個西一個的字連起來，讀道：“刀口日亡天下……什么意思？”

    這件橫生枝節(jié)的怪事，蘇晏總覺得味兒不對，有種似曾相識的套路感。他還在尋找這種感覺，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刀口日’是哪一日？日干支里有這個？”

    “什么‘亡天下’，聽起來就不吉利。”

    “你們說這柱子到底怎么來的？這口井用了好幾十年了吧，可從不知道底下還埋著這東西。”

    “誰知道呢，也許是老天爺安排的?！?/br>
    蘇晏打了個激靈，知道這種感覺是什么了——職業(yè)造反的神棍慣用的讖言，一種方式是童謠，另一種方式就是依托異物。

    群策群力的討論有了突破點，一名東宮侍衛(wèi)靈機(jī)一動，叫道：“‘刀口日’合起來，不就是個‘昭’字么？‘昭亡天下’，這莫不是說，姓昭的人會是滅亡大——”

    他突然噤聲。

    朱賀霖皺眉瞪他：“什么意思？你給小爺說清楚！”

    那名侍衛(wèi)死命搖頭，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民眾中有人琢磨道：“這位兵大爺?shù)恼f法挺有道理……除了姓昭的，也可能是名字里帶‘昭’的……”

    名字里帶“昭”？朱賀霖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作變。

    “小爺在想什么？”蘇晏問他。

    朱賀霖連連搖頭，吩咐侍衛(wèi)扯匹布來將石柱裹上捆好，放在馬車上帶回宮去。

    那名官員的尸體從井底被打撈出來。死人不會作證，底下的小吏們又一問三不知，以次充好倒賣賑米的黑手只能再查。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救治生病的災(zāi)民。

    好在錦衣衛(wèi)人數(shù)眾多，分批去請大夫、買藥材、架大鍋熬藥。甘草解毒湯一碗碗分發(fā)下去，大多數(shù)中毒災(zāi)民的病情得到控制，癥狀開始減輕，性命無礙了。

    朱賀霖松口氣，又盡心安撫了一通民心，說回頭就讓戶部重新送一批新米過來，并承諾定會徹查此事，將所有犯罪者包括官吏繩之以法，才在災(zāi)民們的感激聲中離開義善局。

    蘇晏與太子策馬并肩而行，一路上都在沉思。

    這下輪到朱賀霖問他：“你在想什么？”

    蘇晏搖頭：“暫時說不清，總歸不是什么好預(yù)感。今天這件事蹊蹺得很，我只怕不僅是事里有事，更是局里有局?！?/br>
    朱賀霖說道：“小爺也覺得不對勁。且不說賑米，就說這莫名其妙的石柱，還有上面更加莫名其妙的字跡，‘刀口日亡天下’……‘昭亡天下’，你知道我想到了誰？老二，朱賀昭?！?/br>
    蘇晏忽然勒馬，看著朱賀霖，神情難以言喻。

    朱賀霖被他看得心發(fā)慌，問：“怎么了？我的確是忍不住這么聯(lián)想的啊?！?/br>
    蘇晏嘴唇翕動了幾下，最后低聲道：“小爺，你聽我一句勸。把這柱子毀了吧，回頭千萬別提這事，尤其是皇爺面前?！?/br>
    朱賀霖愣了愣，反問：“為何？再說，這事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千人千嘴，我不說，別人就不會說了么？”

    “……犯不著，小爺，真的?！碧K晏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我說句掏心窩的話，這不是以毒攻毒，而是個要命的昏招！你若是事先問問我的意見，我會堅決反對。這種手段，能管一時，不能管一世；能瞞過天下人，瞞不過皇爺?！?/br>
    朱賀霖終于回過味來，大怒：“你以為這事是我設(shè)計的？”

    不等蘇晏反應(yīng)，他氣得一鞭狠狠抽在馬臀，揚(yáng)塵而去。

    蘇晏吃了一鼻子灰，以袖遮臉，喃喃自語：“小朱不像是會做這種局的人，莫非真不是他？那又是誰……”

    第218章 欲戴皇冠必承

    被太子的馬蹄揚(yáng)了一臉灰，蘇晏臊眉耷眼地擦完臉，并不想追上去，就溜溜達(dá)達(dá)地往前走。

    不多時，見前方一騎絕塵而來，竟是去而復(fù)返的朱賀霖。

    朱賀霖在他身旁勒住韁繩，仍是張氣鼓鼓的臉。蘇晏干笑一聲：“小爺還在生我的氣哪？是我出言不遜，以下犯上了，我向小爺賠罪。”

    朱賀霖用馬鞭不輕不重地抽了一下蘇晏的大腿，在他“嘶”的呼痛聲中，臉色緩和了些，悶聲悶氣地說：“你才不是出言不遜，你是出言試探。出了這種事，你第一個懷疑的是我，我知道為什么。”

    他素來腦子活泛，負(fù)氣之下飛馳出去后，被風(fēng)一吹冷靜下來，覺得應(yīng)該和蘇晏說個明白，便當(dāng)機(jī)立斷地回頭了。

    蘇晏也收斂了假笑，正色道：“因為這種事流傳出去，很容易被做成個矛頭直指二皇子的讖謠。百姓多迷信，哪怕不迷信的，也多少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tài)度。任其發(fā)展下去，對二皇子的聲譽(yù)是個大打擊，甚至可能引發(fā)朝野上下人心動蕩。這一點，太子心里肯定清楚?！?/br>
    朱賀霖點頭，又不甘地補(bǔ)充了句：“真不是我安排的?！?/br>
    蘇晏道：“可誰會聽小爺?shù)霓q解呢？畢竟你是第一受益人。當(dāng)一件事、一個案子發(fā)生，受益者會首先成為懷疑對象，因為他有動機(jī)，這是人之常情。就連我，與小爺不可謂不親近，第一個反應(yīng)也是‘莫不是小爺近來被皇爺冷落心生郁悶，又受了紅蓮?fù){的啟發(fā)，學(xué)了不該學(xué)的手段’？”

    “——我的確郁悶，并且絕不想和老二講什么謙讓。”朱賀霖斷然道，“但就算這手段再奏效，我也不稀罕用！”

    蘇晏問：“為何？”

    朱賀霖滿腦子想法一時沒想好如何表達(dá)，最后憋出了句：“裝神弄鬼的伎倆，像條冷冰冰黏糊糊的蛇，惡心死了?！?/br>
    他從小喜歡各種帶皮毛的動物，尤其是皇城西苑里豢養(yǎng)的虎、豹，還有狩獵用的犬，而對蛇、蜥蜴等爬行動物十分不喜，能用這個來比喻，可見深惡痛絕。

    蘇晏朗聲大笑，末了拱手，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臣為自己的懷疑與試探，向太子殿下賠罪?！?/br>
    朱賀霖心里已經(jīng)釋懷，卻仍板著個臉，威脅道：“下不為例。日后要是再懷疑小爺——哪怕只一丁點，小爺就用這個——”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馬鞭，“狠狠收拾你一頓。記住了？”

    蘇晏絲毫不怕他，笑道：“記住了，記住了?！?/br>
    朱賀霖這才徹底息了怒，“嗤”的一聲也笑了。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繼續(xù)與蘇晏并肩而行。

    而蘇晏似乎并不打算讓這件事過去，仍在琢磨：石柱讖謠既然不是太子所為，那就是另兩種可能了。第一，是衛(wèi)家的政敵、太子的支持者，受了真空教的啟發(f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第二……就是真空教自己做下的，目的是嫁禍太子，陷他于不義。如果真是這樣，看來二皇子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個可以隨時犧牲掉的工具。

    無論是哪種，最關(guān)鍵的是，得要皇爺相信太子與此事無關(guān)。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坤寧宮大火之前，蘇晏相信皇爺定然會維護(hù)太子，可如今這對父子之間似乎生出了嫌隙?；薁攲Υ藭鞘裁捶磻?yīng)……眼下連他也說不準(zhǔn)了。

    蘇晏默默嘆口氣。

    朱賀霖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反過來安慰道：“別擔(dān)心，我會將此事照實稟報父皇。清者自清，父皇會相信我的。”

    -

    兩人回到皇宮，侍衛(wèi)們在太子的吩咐下，將裝載著石柱的馬車?？吭谕馔?，同去御書房面圣。

    走在宮道時，他們與一名錦衣衛(wèi)首領(lǐng)迎面遇上，那人立刻退向道旁行禮：“太子殿下千歲?！敝熨R霖問：“從御書房出來的？”那人說：“是。”朱賀霖點點頭，繼續(xù)往前走。

    “今日之事，父皇想必都知道了，而且細(xì)節(jié)之處比現(xiàn)場的人也差不離。”等到那名錦衣衛(wèi)走遠(yuǎn)，朱賀霖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蘇晏，“你說，父皇會信我么？”

    蘇晏道：“小爺是什么性情，皇爺比我更清楚。回頭問起來，小爺無須為了避嫌而掩飾什么——但記住只說見聞，至于所有的推測、猜想統(tǒng)統(tǒng)不要提?！?/br>
    “為何？”

    “怎么說呢……倘若言辭也是一場戰(zhàn)爭，先暴露自己的意圖或底牌，就等于先暴露了己方陣地?！?/br>
    朱賀霖苦笑了一下：“近來我在父皇面前都有些不會說話了。以前我只以為我們是父子，如今才恍然發(fā)覺，‘父子’之前，尚有‘君臣’。唉，帝王家，怎么就不能像平民家一樣呢？”

    蘇晏想來想去，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西夷有句諺語——‘欲戴皇冠，必承其重’?！?/br>
    朱賀霖回味片刻，緩緩點頭。

    到了御書房，景隆帝沒有馬上召見，兩人就在殿門外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