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14節(jié)
第226章 這就是你的命 荊紅追站在街角,望著不遠(yuǎn)處順天府衙的大門,一手握劍,一手伸到懷中,指尖觸碰到折疊好的狀紙。 狀紙是昨日蘇大人親自為他寫的,告的是奉安侯衛(wèi)浚強搶與囚禁民女,jian殺他的jiejie荊紅桃。 “這東西根本沒有用?!彼f,“自古官官相護(hù),衛(wèi)老賊又是國戚,順天府尹也不敢開罪他,更別說秉公執(zhí)法了。” 蘇大人答:“有沒有用,試過才知道。都說下民易虐,但還有句話叫水能覆舟,誰也不能小看了百姓的力量?!?/br> 荊紅追依然不想去。 蘇晏只好勸解:“你就當(dāng)是幫我。我攛掇了不少苦主去順天府衙投狀紙,這也是彈劾計劃的一部分,你就去幫忙照看一下,以免他們還沒進(jìn)府衙大門,就被衛(wèi)家的走狗攔住。” 聽他這么說,荊紅追才點頭,拿起狀紙二話不說走了。 眼下蘇大人早朝未歸,他恪守承諾,將狀告衛(wèi)家的苦主們一個個護(hù)送進(jìn)衙門,輪到自己的時候反而躊躇起來。 曾經(jīng)作為一個童年饑?yán)У钠矫瘛⒗僳E江湖的刺客,荊紅追從未指望與相信過官府,甚至對朝廷衙門有種天然的排斥心理,如今也一樣。 做蘇大人的侍衛(wèi),也與他的官身毫無關(guān)系,僅僅是為了留在他身邊。 ——留在他身邊,就必須盡量去理解與認(rèn)同他的觀念。蘇大人說過:殺一個人血債血償容易,但以公義為武器剪除一方惡勢力,讓無數(shù)潛在受害者擺脫被凌虐的命運,不是更有意義嗎? 荊紅追站在無人的街角,把這句話翻來覆去想了很久,最后邁步向府衙走去。 他剛走了幾步,驀然聽見一陣幽微而詭異的笛聲,磷火般在空中飄浮,若隱若現(xiàn)。 ……這笛聲,像是出自浮音的鶴骨笛?荊紅追一怔。 但浮音已經(jīng)死了,就算死不見尸,親手刺入丹田的那一劍,他也極為肯定廢掉了對方的修為。所以吹笛人不是浮音……是誰在裝神弄鬼! 荊紅追閉目聆聽,長劍驟然出鞘,如劃破蒼穹的一道電光,朝側(cè)方屋脊上疾射而去。 吹笛人在屋脊上現(xiàn)了形,頭戴斗笠遮住了面目,腳步飄忽地避開攻勢,但一角衣擺被凌冽的劍氣擦過,瞬間碎成了齏粉。 荊紅追沒有一句多余的問話,也沒有一個遲疑的動作,只是進(jìn)攻,劍光如驚濤怒浪接連席卷而去——對方有何意圖,等他把人打到毫無還手之力了,自然會知道。 吹笛人接連避開縱橫的劍氣,身上多了好幾道血痕,但仍吹奏不停。 笛音使人氣血翻騰,胸口涌動起一股躁惡之火,連帶體內(nèi)真氣也開始滯澀甚至逆行,顯然是以魘魅之術(shù)的功法吹奏出的迷魂飛音。荊紅追越發(fā)肯定對方不是浮音,因為這份功力要比浮音深厚得多。 是七殺營的天字刺客!荊紅追目中寒芒掠過,劍刃裹挾著濃烈的殺氣長驅(qū)直入,以飛鴻難追的迅疾與飛瀑難遏的氣勢,刺向吹笛人的咽喉。 這一劍燦爛而鋒銳,仿佛死亡本身凝結(jié)成的光影。 吹笛人避無可避,按孔的手指因這驚人的劍氣而變得僵硬不聽使喚,笛聲也陡然停滯——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直到一名驀然出現(xiàn)的紅袍人擋在他面前,接住了這道劍光。 “營主……”吹笛人死里逃生,失聲喚道。 荊紅追撤劍回防,冷冷盯著面前的七殺營營主。 之前追蹤浮音時,營主突然出現(xiàn),以高深莫測的武功擊敗并擒住了他,給他灌下秘藥。 那是他與營主的第一次交手,只支撐了百余回合?;謴?fù)神智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對方出手的招式,極力尋求破解之道,后院升起的劍光因此徹夜不休。 如今他再次面對營主,未必有勝的把握,但至少有了一戰(zhàn)之力。 營主沒有立刻出手,雌雄難辨的聲音從面具下傳出:“二十三號,你的劍法又精進(jìn)了……一個絕佳的胚子,可惜心太野,想法太多,看來的確只有‘血瞳’才最適合你?!?/br> 荊紅追冷冷道:“少廢話!出手吧?!痹捯粑绰?,劍氣撩起屋頂千百瓦片,暴雨般向?qū)Ψ絻A瀉而去。 營主揮動血紅長袍的大袖,卷起勁氣罡風(fēng),那些瓦片未及近身就紛紛炸裂開來。 一點劍芒就在這漫天粉塵中,如沖破迷霧的明光,帶著斷恩仇的銳利與舍生死的氣勢,飛射向七殺營主。這一劍之快、之烈、之決絕,似乎已經(jīng)脫離了劍刃本身的束縛,從有形的“器”化為無形的“道”,隱隱窺見了人劍合一之上的另一重境界。 這樣的一劍,連營主都不能輕率對待。 倒有幾分老羅鍋“無劍無我”的味道了。營主在劍光亮起的瞬間,不禁想起隱劍門的門主。那老羅鍋對待門下數(shù)千弟子猶如擇菜,覺得長勢旺盛的就多薅幾把,覺得不堪造就的半眼不會多看??峙滤剿蓝紱]想到,最后得了他劍法精髓的,竟然是個剛?cè)腴T就被評為末等資質(zhì)、被直接丟進(jìn)七殺營自生自滅的窮小子——可惜,火候還差了不少。 營主從長袍內(nèi)抽出一對刃身扭曲鋒銳、形狀險惡到令人膽寒的斷腸鉤,戴著黑色革套的手指握在月牙狀的手柄上。 劍光電射而來時,他的左手鉤就像從沉睡中醒來的蛟龍,驟然活轉(zhuǎn),角度刁鉆地一架一掛,獠牙似的鉤尖便緊扣住劍身,使其動彈不得;右手鉤刃同時削向?qū)Ψ降牟鳖i。 左鉤控制敵人兵器,右手鉤取敵性命,一招斃敵,故而他的這對鉤又名“兩殿閻羅”。 荊紅追若想避開這斬首的一鉤,就必須抽劍回防。但鉤刃如扣如鎖,從中拔劍很是費力,且他的劍意落在了“一往無前”四個字上,一旦生出退卻之心,氣勢與戰(zhàn)意都將大為折損,甚至?xí)?dǎo)致戰(zhàn)未竟而心先敗。 生死關(guān)頭,荊紅追的應(yīng)對令營主始料未及——松手棄劍,右掌運勁猛擊劍柄末端,竟是把長劍當(dāng)做一枚灌注了真氣的炮彈,仗著烏茲鋼極為堅硬的質(zhì)地強行沖破扣鎖,向營主心口轟去。 鉤刃削斷對方脖頸的同時,劍尖也必將洞穿自己的胸口,營主不得不反手變招,擊飛即將穿胸的劍鋒。 而荊紅追的身影如輕煙、如鬼魅,從營主身前飄走,同時袖口內(nèi)滑出一柄慣用的柳葉飛刀,手腕一抖,激射向吹笛人的咽喉—— 刺向營主的那一劍只是聲東擊西,他真正要下手的目標(biāo)是吹笛人。 “噗”的一聲輕響,吹笛人的咽喉開出了一小朵猩艷的血花,擾人心志的詭音終于停歇,鶴骨笛從他指間無力地掉落。荊紅追隨即射出第二支灌注了真氣的飛刀,要將那根笛子在半空擊個粉碎。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遺憾的輕嘆。 荊紅追心下凜然——他看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從吹笛人的身后伸出,撥弦似的隨手一彈,就將他的飛刀擊落。這只手看起來很年輕、清瘦,像個風(fēng)雅的樂師與文士,卻用言語難以形容的迅捷接住了那根鶴骨笛。 戴著大斗笠的吹笛人的尸體此刻堪堪倒地,而掩藏于他身后的那個人,此刻也堪堪轉(zhuǎn)身,只留下個白衣散發(fā)、手拈長笛的背影。 ……這個人,看似飄逸,卻散發(fā)著比營主更危險的氣息。荊紅追啞著嗓子問:“你是誰?” 白衣男子背對著他,輕笑一聲,將鶴骨笛舉到唇邊,開始吹奏。 胸口像被巨錘重重敲擊,肺腑盡碎似的劇痛襲來,荊紅追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尖銳詭異的笛音飛旋著直往他耳鼓里鉆,如箭矢般沖進(jìn)他的頭顱,要將他的腦漿連同意識攪個稀爛。 荊紅追難忍到了極處,緊緊捂住雙耳。 但笛音不僅是刺入頭顱的箭矢,更是在經(jīng)脈中攢動的無數(shù)鋼針,推動真氣逆行,將他牢牢壓制住的魘魅之術(shù)的功法再度激活…… 眼前似乎泛起猩紅色的霧氣,使得整個世界都籠罩在血光中。荊紅追半跪在地,用手掌緊緊覆蓋住雙眼,在與混亂與劇痛的極力對抗中,發(fā)出困獸般低沉慘厲的咆哮。 營主走過來,將鉤刃抵在他的后頸,語氣平板地說道:“沒想到吧,能強制你進(jìn)入血瞳狀態(tài)的,除了秘藥,還有迷魂飛音。但浮音不行,他功力低微,簡直有辱天音派掌門的名聲?!?/br> 浮音……天音派……荊紅追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想起,調(diào)查鴻臚寺瓦剌使者投水案時,蘇大人曾經(jīng)說過,他拜托北鎮(zhèn)撫司去調(diào)查江湖上用音律作為攻擊手段的門派,沈柒給了他一個答案——天音派。但這個門派大約二十年前便在江湖爭斗中覆滅。 二十年前……與浮音出生的年份大致吻合。在七殺營時,浮音偶爾也對他說起過,父母在除夕被人上門尋仇,一夜之間家破人亡,自己才淪落江湖,投身隱劍門的。 由此看來,浮音很可能是天音派遺孤,所以才能靠著祖?zhèn)鞯墓Ψ?,將魘魅之術(shù)融入音律中,從而研創(chuàng)出迷魂飛音。 但這份新的功法,與浮音本人一樣淪為了助紂為虐的工具。并且在他死后,仍繼續(xù)為禍人間。 眼球在灼燒,逆行的真氣如同刮骨鋼刀,更為難忍的是,神智與意識正在離他而去,荊紅追痛苦地喘息著,指尖在石板地面抓出道道血痕。 “少一分抵抗,就少一分痛苦?!睜I主將長劍踢到他的手邊,“拿起劍——血瞳無名?!?/br> 荊紅追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嘶喊:“我不是……血瞳無名……我是,荊紅追!” 營主命令道:“拿起劍!走到集市中去,讓所有人看到你的血瞳。鮮血飛濺、慘叫四起,盡你所能地去殺戮,這就是你的命!” - 一名錦衣衛(wèi)校尉翻身下馬,腳步匆匆地進(jìn)入沈府,表明奉蘇大人之命來傳話后,立刻見到了沈柒。 沈柒劈面就問:“可是朝會上出了什么事?” 校尉將長寧伯衛(wèi)闕忽然趕來彈劾蘇晏之事,仔細(xì)描述了一通,又道:“蘇大人只對卑職說了四個字,‘去找沈’……找沈大人,別的什么也沒交代?!?/br> 沈柒皺眉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先回午門守著,等蘇大人一下朝就來稟報?!?/br> 校尉應(yīng)承后告退。 沈柒深吸口氣,忍著尚未痊愈的傷口傳來的隱痛,起身道:“來人,更衣?!?/br> 婢女們給他穿上曳撒之前,沈柒把那件蘇晏又還了回來的金絲軟甲貼rou穿好,既能防兵刃,又能束縛傷口不至崩裂。 他的心腹探子高朔方才在門外聽了個大概,進(jìn)屋問道:“大人,這是要去做什么?” 沈柒反問:“你說呢?” 高朔想了想,說:“衛(wèi)家能查出荊紅追的出身,背后定然有知曉內(nèi)情之人的提點。如今他們把這當(dāng)做了攻擊蘇大人的武器,事情看起來有些麻煩?!?/br> “你知道更大的麻煩是什么?” “……卑職愚鈍,請大人明示?!?/br> 沈柒扣好腰帶,將繡春刀一提,就往屋外走。高朔連忙跟上。沈柒邊走邊說:“荊紅追這狗東西的出身是洗不白的。哪怕清河再怎么證明他早已叛出師門,對七殺營反戈相向,甚至在查辦真空教中立下天大功勞,也抵不過他萬一再次走火入魔,被人 cao縱著瘋狂殺戮。到那時,清河才真叫百口莫辯!” 高朔倒抽了口冷氣:“那該怎么辦?蘇大人派人來知會大人,想是也預(yù)料到這一點,希望大人能撈荊紅追一把?!?/br> 沈柒冷笑:“撈他一把?不,我要殺他,趕在真空教動手,惹出無可挽回的禍端之前?!?/br> 高朔托著他的胳膊助他上馬。沈柒皺眉,摸了摸被扯痛的傷處,神情狠戾:“立刻去調(diào)錦衣衛(wèi)的刀陣隊,隨我同去順天府衙?!?/br> —— 第227章 命由我不由人 笛音回蕩在偏僻的小巷上空,刺耳而詭厲。 荊紅追竭盡全力對抗著體內(nèi)洶涌逆竄的真氣,血絲從七竅內(nèi)緩緩流出。他像一頭垂死而不屈的野獸,用指尖稀爛的手緊緊攥住劍柄,向著七殺營主攻出了一劍又一劍,每一劍都仿佛在燃燒他的神智與生命。 營主輕而易舉地?fù)袈渌拈L劍,踩在腳下:“從你踏進(jìn)隱劍門的第一步、修煉七殺營功法的第一天開始,你的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反抗或接受,最后的結(jié)果都一樣,何必做徒勞無功的掙扎。” 荊紅追喘著氣,在一片迷離的血色視野中,看見了劍鋒上星云般的紋路——在靈州浩瀚的星空下,秋風(fēng)帶著草原上霜葉的氣息吹拂過長城的烽火臺,撩起了蘇大人臉頰旁的碎發(fā)。那時的他手中有劍,身邊有想要守護(hù)的人,沉默而幸福。 他曾經(jīng)死寂荒蕪,后來以為得到了世間的最好,可如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還是要被拖回鬼域里去。 出生、童年、染血的劍、慘死的jiejie與潮濕的橋洞,在命運的洪流下,一個人的抗?fàn)幨嵌嗝疵煨?,但他始終都是那個不肯屈服的亡命徒。 他把自己竭力爭奪到的生機與力量,毫無保留地交到了一個人的手上,現(xiàn)在他同樣愿意為了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摧毀它。 - 沈柒策馬飛馳,身后緊隨著一大隊錦衣衛(wèi)緹騎,如狂風(fēng)卷過街道,攤販與行人們驚慌躲避。 他隱隱見聽笛音,與臨花閣那夜浮音所奏的極為相似,但又較之更為凌厲,令人肺腑間氣血紊亂。沈柒從懷中掏出一塊黃連丟進(jìn)嘴里嚼,奇苦無比的味道直沖天靈蓋,緩解了煩躁眩暈的感覺。 僅僅受余音波及,就能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沖擊,被笛音針對的荊紅追,恐怕這關(guān)難過。沈柒皺著眉,遙望向順天府衙高大的屋脊。 藏身市井的探子回來稟報:“離府衙不遠(yuǎn)的一處小巷中,發(fā)現(xiàn)正在打斗的兩人,屋頂上似乎還有一個人,周圍勁氣充斥,卑職難以靠近偵察?!?/br> 沈柒下令道:“全隊包圍那條巷子,下馬,結(jié)陣!” 緹騎隊伍跟隨他再次提速,游龍般盤住了巷頭巷尾。巷子狹窄,馬匹難以入內(nèi),緹騎們翻身下馬,抽出腰間的繡春刀,結(jié)陣步步逼近。 但無處不在的笛音同樣影響到了他們的意識與真氣運行,不少人難忍強烈刺激,露出痛苦之色。高朔手捂雙耳,叫道:“用布條把耳朵堵起來!堵起來會好受一些……” 于是緹騎們紛紛從衣擺上撕下布條,團(tuán)成團(tuán)往耳孔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