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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215節(jié)

    沈柒遠遠就看見荊紅追的狼狽模樣與那雙猩紅的眼睛,心下一沉:還是來遲一步,這狗子已經(jīng)入魔成為血瞳刺客,功力提升一大截不說,人也會變得狂暴不要命,這下怕是難殺了。

    荊紅追仿佛站在懸崖邊,背后有無數(shù)怨魂的手在推搡他,要把他推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趔趄著向前撲,在墜落的那一刻,雙手死死扣住了斷崖的邊緣。

    所有為“人”的一切,全靠指尖的那點微力維系著,正如此刻他血色雙瞳中僅存的一線清明。

    營主的靴底碾住了他的一只手:“錦衣衛(wèi)來了,來得正好,用他們來磨一磨你的劍。我知道你做好準備了,對吧無名?我?guī)湍銛?shù)三下——一?!?/br>
    荊紅追發(fā)出了不甘又痛苦的嘶吼,從眼角淌下大顆大顆的血淚。

    “二?!?/br>
    “還給你們……”

    營主低頭俯視他:“你說什么?大點聲。”

    荊紅追牙關緊咬,將全身勁氣灌注在唯獨能動的那只手,一掌拍在了丹田上?!斑€給你們!魘魅之術、沖神決、七殺劍法——所有隱劍門與七殺營的功法心法,我不要了!”

    丹田內(nèi)真氣劇烈震動起來,如同一團旋轉(zhuǎn)不休的氣云,從凝實變得越來越松散,最后淡薄到徹底消失……

    “你——散功了?”營主藏在面具下的臉一片震驚,連同偽聲都產(chǎn)生了破裂感,“你居然寧可當一個廢人,都不肯回到七殺營……蠢貨!天大的蠢貨!”

    荊紅追眼中的血色逐漸散去,更深的無力感籠罩了全身。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健步如飛的壯漢,突然變成了癱瘓在床的病叟;像一只翱翔云端的鷹隼,突然雙翼折斷,摔落在塵泥中。

    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是從向死而生的磨礪中拼殺出的強大力量,是他在這世間的立身之本與自由來去的最大依仗……也是他在蘇晏身邊能夠發(fā)揮出的最重要的作用。

    這些力量得來得如此艱難,失去得卻如此容易。

    荊紅追拳頭緊握,慘烈地大笑起來:“沒了這些功法,你們就無法再用笛音與秘藥控制我,更無法利用我來對付蘇大人……計劃到了最關鍵的一步突然受挫,感覺如何?是不是很惱火、很憋氣?”

    笛音停歇了。屋脊上的白衣人垂下鶴骨笛,風中傳來一聲輕嘆:“花落徒余馥,云散空長天。”

    他的人影也隨這陣風飄忽而去。

    “除了功法,把命也還來!”營主眼中殺氣大盛,斷腸鉤如水面一彎扭曲的殘月倒影,向荊紅追脖頸削去。

    荊紅追功力散盡,但招式與對敵技巧仍在,當即抽劍格擋??上чL劍如今缺乏真氣的加持,相觸的瞬間被鉤刃擊飛出去,因著堅而韌的質(zhì)地倒是沒有斷裂。

    這一擋,為荊紅追爭取到了極短暫而關鍵的時間。

    錦衣衛(wèi)的緹騎沒有了笛音的干擾,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繡春刀雪亮的鋒刃映照四壁,刀光如水。

    高朔喝道:“什么賊子,敢當街行兇,還不束手就擒!”

    荊紅追以袖擦拭眼角口鼻血跡,冷冷道:“他是七殺營主,官府通緝榜上排名第二的反賊?!?/br>
    高朔一驚,繼而大喜:“喲呵,這個桃子摘大了!”

    營主森冷的聲音從青銅面具下傳出:“那也得摘得到才行?!毖援吺种须p鉤輪出兩道寒光,一名試圖從背后偷襲他的錦衣衛(wèi)緹騎頓時血濺當場。

    其他錦衣衛(wèi)見狀,打起了十二分警惕,不再單打獨斗,而是以訓練有素的步伐與招式結(jié)為刀陣,合力對敵。

    小巷中只見刀光翻飛如狂狼,而鉤刃則如一葉扁舟在浪尖穿梭,屢屢穿波劈浪,帶起串串血花。

    荊紅追吃力地喘口氣,起身拾起被擊飛的長劍,跌跌撞撞走出戰(zhàn)圈。

    感覺到身后沈柒不懷好意的目光,他盯著前方磚墻上頑固的苔痕,漠然問:“你想怎樣?”

    沈柒手按刀柄,從后方一步步逼近:“你真的散功了?讓我探一探脈門。”

    荊紅追側(cè)過臉,將劍鋒指向他:“就你這滿身傷,我只用劍招不用內(nèi)力,一樣贏你?!?/br>
    沈柒冷笑:“也只剩嘴硬 了。方才被人打成了死狗樣的又是誰?”

    荊紅追沉默許久,忽然將長劍往沈柒身上一拋。

    沈柒抬手接住,嘲道:“棄劍投降?”

    荊紅追道:“把這劍帶回去,還給蘇大人。劍是他花了三百金買給我的,如今我用不了了,物歸原主?!?/br>
    三百金!就住那么個小破宅子,家里連個像樣的擺設都沒有,竟能拿出、也舍得拿出三百金給侍衛(wèi)買一把劍?買給我的兩壇羊羔酒也才三兩呢!沈柒心里又酸又澀,直恨得牙根發(fā)癢,盤計著趁他病要他命,干脆就在這里把人結(jié)果了,回頭推說是七殺營主下的手。

    刀鋒推出寸許,又聽荊紅追說道:“大人若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怕是會心里難過。你不要說實話,就說趕到現(xiàn)場時,我已經(jīng)走了?!?/br>
    “……你要走?不是死活都要賴在他身邊,這下怎么就離開得那么干脆?”沈柒半是嘲弄,半是狐疑。

    荊紅追面無表情,像一塊被堅冰層層包裹的石雕,硬邦邦地道:“我走之后,大人的安全就交給你了。你得用你的命去護著他?!?/br>
    “這還用你說!”沈柒咬牙,“沒了你——以及那些豺狼虎豹——我和他兩個好得很?!?/br>
    荊紅追又一次沉默了。片刻后,他說:“告訴大人,我去追尋我的‘道’了,原本我以為那就是他,經(jīng)此一戰(zhàn)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劍才是我畢生的追求。不能當面拜別,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br>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腳步有些踉蹌、有些僵硬,脊梁卻挺得筆直。

    沈柒目視他孤曠的背影逐漸遠去,眼神復雜。

    那廂,營主見錦衣衛(wèi)人多勢眾,所結(jié)刀陣又頗為棘手,哪怕自己可以盡數(shù)誅殺也得耗費些時間,恐拖久了朝廷大批援軍趕到。于是覷了個機會突出重圍,運起輕功朝城外方向疾掠而走。錦衣衛(wèi)們?nèi)绾胃市谋凰呙摚敿瓷像R追擊。

    高朔也想上馬去追,忽然見自家主官站在墻邊,手中還拿著荊紅追的佩劍。他遲疑一下,走過去問:“大人,你放那草寇走了?”

    沈柒俯身拾起劍鞘,將黑白交織的劍鋒送入鞘中,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種時候,他走了,比死了好。”

    高朔想了想,又問:“他為何要離開?如若真的功力盡失,昔日仇家聞風上門,豈不是要命?現(xiàn)在蘇大人是他最好的依靠。”

    沈柒道:“荊紅追此人雖然多余又討嫌,卻是個真正的硬骨頭。他自覺成了個廢人,無法再行護衛(wèi)之職,留在清河身邊反而成了拖累,所以干脆一走了之?!?/br>
    高朔方才依稀也聽見荊紅追最后幾句話,心中感慨萬分:“他讓大人替他轉(zhuǎn)達的理由,不近人情到了極點,蘇大人聽了想必會心中生怨。何必呢?!?/br>
    沈柒的拇指在刀柄上慢慢摩挲,垂目道:“既然這是他的心愿,那我就一字不漏地轉(zhuǎn)達,讓他求仁得仁?!?/br>
    荊紅追漫無目的地走在街巷,周圍的人或行色匆匆、或指指點點,都像與他隔著重重簾幕,依稀可見又毫無意義。

    他第一次覺得天地如此空曠,劍不在手中,似乎連心都失落了,只余一具皮囊在塵世間踟躕行走。

    ——他要走去哪里?

    余生——那么漫長而無望的余生,煎人的歲月,又該如何熬到盡頭呢?

    荊紅追突然停下腳步,回首望向皇城方向,仿佛看見蘇大人一身朝服,從金水橋上從容走來,注視著他微微一笑,說:“阿追,勞你久等啦?!?/br>
    大人,我愿意等,高興等,多久都行。但請你不要等我……你可以怨我恨我,最終連這怨恨都被時間帶走,徹底忘記我。

    第228章 不心虛我心慌

    蘇晏一身朝服,步態(tài)端正地走過金水橋,出了午門,遠遠見到等候在馬車旁啃干糧的蘇小北,眼睛一亮,提起袍擺就朝對方飛奔過去。

    “快,給我喝兩口!”他從小北手中搶過裝滿清茶的水壺,咕嘟咕嘟狠灌一通。

    蘇小北心驚rou跳地叫:“慢點!大人慢點喝,當心嗆著——”

    蘇晏一口氣灌下半壺,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長舒口氣:“連說了兩個時辰,差點沒把你老爺我渴死。”

    今日朝會格外漫長,足足三個時辰才散朝,也就是說,大人一個人就占用了朝會三分二的時間……他可真能說!蘇小北欽佩地望著蘇晏:“大人成功了?”

    蘇晏道:“朝會上的情況之后再說,現(xiàn)在還有更急的事,咱們先上車,立刻去順天府衙?!?/br>
    蘇小北沒有多問,當即坐上車轅準備趕車,蘇晏抱著水壺鉆進車廂。

    馬車剛啟動,車門忽然被拉開,一個人影矯健地跳了上來。車身沒多大震動,蘇晏卻在看清對方的瞬間,一口水噴在壺口,倒濺了自己一臉。

    “看見本王就這么激動?”豫王笑謔,掏出帕子給他擦臉。

    蘇晏看他手中的帕子眼熟:“這是我的——”

    豫王當即把帕子又揣回懷里:“送人的東西,還有要回去的道理?”

    “不是,我沒送……算了?!碧K晏懶得跟他掰扯,轉(zhuǎn)了話風問,“王爺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印象中今日朝會上沒看到豫王啊。不過這位的風格一貫都是愛來就來,參不參朝都不奇怪。

    豫王道:“今日母后召我進宮作陪,故而朝會上衛(wèi)闕彈劾你我也是剛剛得知,便過來找你了。這事你打算如何解決?”

    蘇晏知道豫王原本對衛(wèi)家的態(tài)度有些鄙薄,但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不至于敵對。太子與二皇子的勢力之爭他兩邊不插手。自從真空教派浮音潛伏王府,挑起豫王和皇帝的爭端,甚至意圖讓他弒君造反,而浮音臨死前又拉韓奔墊背,這下徹底激怒了豫王,被真空教當槍使的衛(wèi)家在他眼里就成了死不足惜的貨色。

    至少在這件事上,豫王的確是他的盟友,所以蘇晏也沒隱瞞,如實道:“有人在后背給衛(wèi)家支招,且此人必與七殺營和真空教有關,不然他們?nèi)绾蔚弥G紅追的出身?”

    這份干脆勁兒取悅了豫王,他故意沉下臉:“你那狗皮膏藥侍衛(wèi)果然是隱劍門余孽。你幫著他隱瞞身份,連本王也蒙在鼓里,如今事發(fā),看誰救得了你!”

    蘇晏半點不帶怕,還朝他翻了個白眼:“阿追早八百年就叛出師門了,浮音那事多虧有他調(diào)查追蹤,才發(fā)現(xiàn)了地下密道。七殺營的情報大部分也都是他提供的,若論以功抵過,他多出一半還有余。”

    豫王輕哂:“既如此,你為何不把這番話在朝會上大大方方說出來,偏要使個拖字訣?”

    “因為時機與勢頭都不對?!鞎r、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孫子這話是真理啊?!碧K晏在朝會上站久了,這會兒腰酸腿痛,于是往座椅旁的軟墊上一癱,活像條沒骨頭的蛇。

    在那些重視禮儀的士子眼里,他這叫有辱斯文。但豫王比他還灑脫隨性,且認為只有面對自己人、真正放松時才會有這副姿態(tài),心里更是喜歡得不得了,含笑道:“愿聞其詳。”

    “衛(wèi)闕以荊紅追的出身作為攻擊點,此刻我無論矢口否認還是替阿追辯解,都落了下風,很容易被對方牽著鼻子走。我置若罔聞,朝臣們就會有兩種理解——蘇十二心虛了,不敢回應;蘇十二只當他狗放屁,根本懶得理。如此信疑參半,總比我和他爭個臉紅脖子粗,讓所有人越發(fā)覺得真有這回事要好得多?!?/br>
    豫王琢磨完,頷首:“有道理。有時‘不理睬’反而是一種更有力的回擊?!?/br>
    “不止如此。我故意打斷對方的勢頭,不讓他有一鼓作氣的機會,就要把節(jié)奏掌握在自己手里。今日是我在向皇爺復命,是我先彈劾衛(wèi)家,只要皇爺不發(fā)話阻止,你衛(wèi)演和衛(wèi)闕不想聽也得聽!”

    “……所以你整整罵了衛(wèi)家兩個時辰,逼著一侯一伯與滿朝文武不得不從頭聽到尾,連帶我皇兄也得餓著肚子奉陪到底?”豫王哈哈大笑,“干得好!”

    蘇晏嘆口氣:“我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事出突然,我需要時間思考對策,也需要找人去核實阿追的情況,以免落入對方設的局。我讓抬證物箱的錦衣衛(wèi)幫我給沈柒傳消息,就是希望他能領會我的意思,先確保阿追那邊不出事?!?/br>
    豫王笑聲頓斂,神情有些一言難盡:“你讓沈柒去救荊紅追?”

    蘇晏回了個“這有什么不對”的眼神:“沈柒是唯一知道內(nèi)情的人,且又與我在一條船上,不找他找誰?”

    “你就不怕他兩個爭風——”受到蘇晏的死亡凝視,豫王當即改口,“是一言不合!一言不合打起來,彼此都想趁機解決對方?”

    “解決什么解決?”蘇晏用力一拍椅面,“如今大敵當前,個人恩怨都得先放一邊,若是你砍我舵盤、我燒你船帆,這條船不等敵軍開炮就立馬翻在自己人手里,到時大家一起玩兒完!這么簡單的道理,我不信他們兩人看不透?!?/br>
    豫王無話可說的同時,又覺得心里不是滋味:沈柒當初可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他的拉攏,如今若是與荊紅追聯(lián)手,就意味著對方并非只愿單打獨斗,而是不愿選擇他這個盟友。這究竟是因為瞧他不起,還是出于某種顧忌不想與皇室摻和,只有沈柒自己心里清楚了。

    懷著一股微妙的不爽,豫王問:“那么你這是要去哪里?”

    蘇晏說:“順天府衙。之前我讓阿追保護告狀的苦主,且他自己也有狀子要遞,順利的話,這會兒他應該還在府衙大堂,如若不在……就很可能被七殺營與真空教盯上了?!?/br>
    事態(tài)緊急,蘇小北把馬車趕得飛快,小半個時辰后終于趕到府衙。

    蘇晏讓豫王在馬車上等著,自己官服在身,輕易就進了門。今日是府丞坐堂。這位府丞姓毛,年紀四旬左右,與他這個大理寺少卿官階相當。兩人按平級行了禮,蘇晏說明來意。

    “今日確有許多人來投狀紙,還在衙門外擊鼓鳴冤,告的都是……”毛府丞十分為難地嘆口氣,“衛(wèi)家兩位侯爺。一個個都是血案、大案。府尹大人收了狀紙頭疼得很,這不,讓本官暫代堂上事務,他在后方張羅,也好先探一探衛(wèi)家的口風。”

    蘇晏一聽就聽出門道了——感情這位副職在不動聲色地給正職上眼藥呢。不然為何要說給他聽?言下之意就是:我們這領導不行,身為京城市長,膽小畏難又無能,一接到狀告國戚的棘手案子就把我拉出來頂鍋。他還怕得罪衛(wèi)家,先去找被告通風報信了。

    果然毛府丞緊接著就問:“蘇大人剛下得朝來,敢問風向哪方、天色如何?”

    這是在問他,朝臣們對此是什么看法,皇帝又是什么意思呢。蘇晏一邊心想此君說話真是深諳“霧里看花”之道,一邊打哈哈:“風向由來多變幻,天色……也無風雨也無晴?!?/br>
    毛府丞一愣,心道:這蘇少卿看著不過十七八的毛頭小子,怎么說話比我還老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