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33節(jié)
景隆帝卻不在殿內(nèi)。小內(nèi)侍上前道:“皇爺去蓮池賞景了,蘇大人請隨奴婢來?!?/br> 蘇晏有些奇怪:這才二月底,別說荷花了,荷葉都還沒冒尖,半夜三更這是去賞的哪門子景? 奇怪歸奇怪,跟著移步穿過曲折的長廊,到了蓮池畔的亭子。 夜風微涼,皇帝果然坐在亭子里的圓桌旁,在四柱明亮的宮燈下翻看鶴先生匣子里的那片金書鐵券。 亭子外侍立著兩個年輕內(nèi)侍。蘇晏走過去時,依稀覺得這兩人有點眼熟,來不及細想,便行了面圣之禮。 皇帝示意他也坐在圓桌旁,朝亭子外兩個內(nèi)侍揮了揮手指。內(nèi)侍們退遠了些,但也不算太遠,是仔細聆聽能聽見些許說話聲、聽不清具體字眼的距離。 “……搜出來了?”皇帝端詳著蘇晏的臉色。 蘇晏眼底露出遺憾:“搜出來了,抓到了,可惜死了一個、逃了一個。” 他將今夜所發(fā)生之事細細道來。 皇帝聽完沉聲道:“狼子野心!” “鶴先生是在奉安侯的私人密室里找到的,又是咸安侯的門客;七殺營主今夜行刺太子失敗,逃入侯府,最后也是在衛(wèi)家私挖的地道口落網(wǎng)的。 “從萬鑫的證詞開始,所有的人證、物證匯集起來已經(jīng)能組成完整的證據(jù)鏈,兩位侯爺勾結(jié)邪教與江湖刺客、謀害東宮的罪名是跑不了了。臣請皇爺痛下決斷,拿衛(wèi)演、衛(wèi)浚二人問罪,以正國法?!碧K晏拱手道。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問:“豫王也進宮了?” 蘇晏微怔,點頭道:“是。” “大半夜去慈寧宮,他這是料準了母后睡不著覺啊?!被实垡庥兴?。 蘇晏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道:“臣知道太后與衛(wèi)家關(guān)系親厚,但國有國法。再說太子也是她的親孫兒,這手背的rou傷了,也會覺得疼吧……” 一絲近乎嘲諷的冷笑從皇帝眼底掠過。他仿佛醞釀了許久,又仿佛只是在這一瞬間拿定了主意:“傳朕的諭令給騰驤衛(wèi),拿下衛(wèi)演和衛(wèi)浚,押入詔獄。著北鎮(zhèn)撫司,將他們所犯之事樁樁件件查個清楚!” 蘇晏當即領(lǐng)旨。隨后又擔心地問:“太后那邊,皇爺打算……” 皇帝朝他笑了笑。蘇晏看著這抹淺笑,忽然就覺得沒什么可擔心的——有皇爺在呢,就算鬧得再大,天也塌不下來。 “明日早朝,你先請假。對外的說辭……就說你在七殺營主今夜行刺太子時,因為護駕受了傷?!?/br> ……護駕?蘇晏回憶了一下,似乎是朱賀霖在護著他吧,畢竟他是現(xiàn)場敵我雙方幾百號人中唯一不會武功的那個。至于受傷就更不值一提了,嘴唇上磕破點皮算嗎? 皇帝似乎聽見了他內(nèi)心的吐槽,瞥了一眼他開始結(jié)痂的嘴唇,補充道:“——內(nèi)傷。” 蘇晏忍笑:“對對,臣被刺客掌風掃到胸口,受了內(nèi)傷,至少一兩天都動彈不得?!?/br> 他也想到了,太子于義善局再次遇刺、險些喪命,隨后衛(wèi)家二侯被連夜圍府、捉拿下獄。這一浪緊接著一浪,必然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他蘇晏就是立于風口浪尖的那一個。 明日朝會是個什么群魔亂舞的景象,見識過大銘朝堂彪悍畫風的蘇晏完全可以想象?;实圩屗b傷不上朝,便是為了避開最開始的這一波東西南北風,待到風勢稍微平息再出面,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臣還有一個問題。事關(guān)后宮,‘臣’不敢問……”蘇晏目視皇帝,隔著石桌向前傾身,后半句陡然壓低了聲音,顯得很不嚴肅,卻足夠親密,“但‘我’想問?!?/br> 這個問題似乎在皇帝意料之中。他同樣壓低了聲音,也向前微微傾身,把這君臣相知的親密感變成了一種秘密情人間心照不宣的調(diào)情:“清河盡管問,‘我’據(jù)實以告?!?/br> 蘇晏按住心底泛起的甜意,神情一本正經(jīng):“你以后還去永寧宮么?” 皇帝答:“永寧宮以后就是冷宮,住的也不再是什么貴妃?!?/br> 衛(wèi)貴妃與其他男人暗通款曲,且不說這頂綠帽是不是實質(zhì)性的,按照宮規(guī)光是對君不忠這一條,就夠得上領(lǐng)一份鴆酒與白綾二選一套餐。但衛(wèi)貴妃畢竟生了個皇子,母憑子貴,且皇子還在吃奶,于情于理都要罪減一等,降低位分、打入冷宮算是很仁慈的處置。 蘇晏沒有進一步要求嚴懲,對女人趕盡殺絕不是他的作風。只要把衛(wèi)演和衛(wèi)浚辦了,衛(wèi)家就算徹底倒了臺,區(qū)區(qū)一個冷宮里吃灰的妃嬪也翻不起什么波浪了。 皇帝見他沒有繼續(xù)追問,像是挺能接受的模樣,心底反倒生出了些不滿——是不滿意,也是不滿足。于是又說:“不去永寧宮,還有其他宮院,你甘心?” 蘇晏忍著心中的一股子檸檬味,“深明大義”地答:“后宮是皇帝的責任,也是朝堂與政局穩(wěn)定的硬性指標之一……呃,總之哪怕只是個擺設(shè),三宮六院也有存在的必要?!?/br> 把這句言辭稍顯古怪的套話過濾一遍,發(fā)現(xiàn)重點落在“擺設(shè)”兩個字上——原來還是介意的,不過披著個正經(jīng)臣子的外皮,內(nèi)中滲出的酸汁兒搞不好都能溜白菜了?;实鄄挥傻玫托σ宦暎骸昂髮m的確是擺設(shè),朕還是獨愛前朝?!?/br> 蘇晏假裝沒聽懂,又說:“臣還有一個問題?!?/br> “問吧?!?/br> “這塊金書鐵券,皇爺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知道他同時也是在問太祖與真空教的往事,便將那段隱情長話短說:“太祖皇帝起事時,時任真空教主的聞香前來投靠,軍中也確有不少人信教,將暴虐的元朝視為必須破除的黑暗,因此奉太祖為‘大光明王’。他們打著‘光明普照’的旗號,吸納了更多義軍隊伍,得以發(fā)展壯大。 “這是因為在亂世爭雄時,真空教的教義與混亂的局勢不謀而合,關(guān)鍵就落在‘斗爭’兩個字上——佛與魔斗、光明與黑暗斗、我之力量與彼之力量斗。” 蘇晏琢磨過味兒來了:“當本朝建立,局勢逐漸穩(wěn)定,就應該以發(fā)展生產(chǎn)、保障民生為首要??烧婵战桃廊灰窢帯??” 皇帝道:“聞香要求太祖賜封真空教為國教,使國內(nèi)人人信教,誰若不信便是異端?!?/br> 當時勢無法提供“斗爭”的土壤,斗爭就從政權(quán)力量轉(zhuǎn)向了精神信仰的領(lǐng)域。聞香想要統(tǒng)一的不是國土,而是人的思想。他相信只有極度堅定與狂熱的信仰,才能使一個帝國固若金湯,所有人從rou體到意志都堅不可摧。 蘇晏擅長舉一反三,給他一池水,他就能蔓延成一片汪洋,頓時又從“斗爭”想到了這柄雙刃劍的兩個面—— 革命與動亂。 他感慨道:“太祖皇帝并不想像曾經(jīng)的北成那樣,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于是兩人在意識形態(tài)上產(chǎn)生了矛盾。當雙方矛盾越來越尖銳的時候,只有一方滅亡才能徹底解決,所以太祖最終背棄了當初的許諾,對聞香下手?!?/br> 皇帝頷首:“其實太祖皇帝當年下手時,心中未必沒有愧意。但他是帝王,江山社稷為重,這股愧意不能流露,甚至不能讓它產(chǎn)生。于是太祖皇帝變本加厲地壓制了它,用‘九殺十死’的方法,報廢了金書鐵券的免死次數(shù),最終殺了聞香,取締了真空教。” 蘇晏嘆道:“這才是能在亂世中一統(tǒng)天下的男人。” 景隆帝忽然盯著他看,眼神有些異樣:“看來,你更為仰慕這樣的帝王?” ……來了,來了,久違的“景隆式”送命題!但蘇晏這回不發(fā)怵了,甚至還有點想笑。他干咳幾聲,吊足了對方的胃口,方才慢悠悠答:“太祖皇帝豐功偉業(yè),人人敬仰,臣自然也不例外。” 望著皇帝越發(fā)深沉的臉色,蘇晏沒忍住嘴角翹起,話鋒頓轉(zhuǎn):“可若能擇主而事,臣還是想選擇像皇爺這樣的帝王。” “為何?” “因為……更有人情味?!?/br> “人情味?”這個答案之樸實接地氣,不像蘇晏的日常風格,令皇帝有些意外。 不對嗎,那就是情人味?蘇晏腦子一抽,脫韁跑馬,冒出這么個不正經(jīng)玩意兒來,把自己雷得不輕。他干笑道:“臣詞不達意,皇爺恕罪?!?/br> 景隆帝板下臉:“你覺得與太祖皇帝比起來,朕缺乏魄力與鐵血手腕,不夠狠心?” 不不不,虧得你不夠狠心,否則我——還有我那倆外室與小妾,墳頭小樹已經(jīng)亭亭如蓋矣!蘇晏忙不迭地順毛:“皇爺這樣好,再寬仁一分則過柔,再峻刻一分則過狠,不多不少剛剛好!臣就仰慕皇爺這樣的?!?/br> 皇帝臉色還是嚴厲的,卻忍不住眼中泄露笑意,搖頭道:“假話?!?/br> “真的!比珍珠還真!” 皇帝反問:“‘仰’有了,‘慕’呢?” 仰是敬仰,慕是愛戀,蘇晏不由得反思自身,覺得自己始終與皇帝沒能突破那條線,也許真是因為仰大于慕。 愛火是燃燒理智的毒焰,一旦燎原便是不顧生死、不惜榮辱、不論天上地下碧落黃泉,只求一個雙宿雙棲。而他卻顧慮重重——為他人、為自己而諸多顧慮,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夠愛、不敢愛。 我還沒深陷君臣絕戀這個大坑,以至于理智猶存,尚有自救的空間——這個結(jié)論讓蘇晏松口氣的同時,又陷入了難以言喻的失落。 這股失落并不尖銳,卻如身在細雨,綿綿浸透四肢百骸。 “清河,快一些吧,別讓朕等太久。”言猶在耳,想起一次,便是心口鈍痛一次,如何能無動于衷? 蘇晏越想厘清思緒,腦子卻越是混亂,最后勉強笑了笑:“一詞是一詞如何生拆,皇爺可別咬文嚼字?!?/br> 皇帝輕嘆口氣,忽然揚手將那塊金書鐵券遠遠扔進了蓮池中,濺起一大團水花。 蘇晏微怔?;实壅f:“朕不是太祖。雖然不知這樣做是太過寬容,還是太過軟弱,但朕實不愿看你委屈落淚,更不愿你眼中光芒熄滅。” 蘇晏被一言擊中防御核心,霎時間在“皇爺知我”和“皇爺草.我”之間180度反復橫跳,且因為意識到自己對面前的君王并非沒有愛.欲,整個人都有些僵硬.了。 皇帝神情平淡,卻難免透出一點兒意興闌珊的懨懨。這種偶爾出現(xiàn)在強勢掌控者身上的脆弱所帶來反差感,令蘇晏又遭受了一次暴擊。 他囁嚅道:“要么臣……臣就……”就怎樣,還是沒能說出口。 皇帝:“朕不勉強你。” 蘇晏:“不勉強,不勉強?!?/br> 皇帝:“朕等你自愿說出口?!?/br> 蘇晏:“等、等太久也不好……要說自愿……其實我從小到大都是被自愿的,捐款、交x費,習慣了也沒什么……” 皇帝:“你都嚇得語無倫次了,是朕不好?!?/br> 蘇晏眼淚快要掉下來:“皇爺很好,是太好了,臣不配……臣就配個鑰匙?!?/br> 皇帝:“你想配哪里的鑰匙,國庫還是朕的私帑?朕還以為你對管理財政不感興趣,對刑部與工部似乎還更上心些,原來你是想去戶部?嘶,也不是不可以,回頭商議一下如何cao作?!?/br> 蘇晏:“……我錯了,我還是閉嘴干活吧。這便出宮去傳旨。” 皇帝垂眼看桌沿的流蘇,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嘴角。 蘇晏一心想告退,結(jié)束這場令他神智恍惚的對話,因為起身太急,大腿還磕了一下桌沿。他邊拿手揉,邊下意識地想:回頭又是一大塊青紫。 皇帝盯著他被布料保護著的大腿看,冷不丁冒出一句:“印章還在么?” “在、在在。” 蘇晏嚇出一身白毛汗,唯恐對方下一句接:“褲子脫了給朕檢查檢查?!?/br> 好在皇帝關(guān)鍵時刻放了他一馬——也許是放條長一點的線,誰知道呢,反正混過一時算一時——蘇晏感動地行完禮就要走。 卻聽皇帝陡然提高了聲量:“除了方才那道旨令,你再去向沈柒傳個口諭,替朕嚴厲地申飭他一通,告訴他,朕要治他辦事不力、致使要犯走脫之罪?!?/br> 蘇晏心下一凜,倒不像剛剛被問起印章時嚇得那么狠了。蓋因為他突然回憶了起來,之前亭子前面侍駕的兩個眼熟內(nèi)侍是什么人—— 是他藏在養(yǎng)心殿的屏風門后,聽皇帝逼迫、訓斥沈柒,繼而惱怒他冥頑不靈非要給沈柒當獸鏈子,氣到把門都捶碎了那次,全程趴在殿內(nèi)角落里,邊聽邊瑟瑟發(fā)抖的內(nèi)侍甲和內(nèi)侍乙。 皇帝當時沒有怪罪他們,給打發(fā)走了。 按理說,不夠乖覺的宮人,皇帝是不愛用的,此番卻留下來使喚,甚至剛才都沒勒令他們退出園子,就那么不遠不近地候著。 皇爺這是什么意思? 故意讓他們看見、聽見,卻看不分明、聽不清楚? 這兩人……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蘇晏當即警覺起來,決定順著竿爬,替沈柒向皇帝請罪與求情。 果然,皇帝生氣了,丟下一句“你要講私情,就與他一同受罰”,拂袖而去。 蘇晏在亭子外跪了片刻,見皇帝沒有折返,便爬起來拍膝蓋處的塵土。那兩名內(nèi)侍,一個追著皇帝去了,另一個鼻梁處有顆小黑痣的,好心過來扶他起身。 “蘇大人不必太過惶恐,皇爺仁慈,必不會因一言不合就懲罰你?!蹦敲麅?nèi)侍說道。 蘇晏臉色還有些發(fā)白:“但愿如此。可沈柒那邊,不知還有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這位公公請問如何稱呼?” 那人道:“大人喚奴婢‘永年’即可?!?/br> “多謝永年公公寬慰,本官告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