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34節(jié)
永年摸了摸鼻梁邊的小痣,笑道:“大人客氣了。養(yǎng)心殿那次,蘇大人還替我二人求了情,奴婢銘記在心,就想著投桃報李呢?!?/br> 蘇晏似乎心神另有所系,神情不屬地拱拱手,走了。 他邊走邊想:這是誰的人,鶴先生?衛(wèi)家?太后?還是…… 第246章 太后的殺手锏(上) 翌日一早,蘇晏先是吩咐蘇小京替他去吏部提請了工傷假——暫定兩天,后面看恢復情況再說。 接著又叫蘇小北去北鎮(zhèn)撫司打聽:昨夜沈柒帶隊去追逃走的鶴先生,現(xiàn)下是什么情況,人回來了沒有。 他自己則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院中老桃樹下擺了把可以斜躺的醉翁椅,往上面舒舒服服地一攤,手邊沏一壺加了橄欖的松蘿茶,邊喝茶邊看閑書,簡直不能再愜意。 一個時辰后,北鎮(zhèn)撫司那邊的消息還沒來,太子倒先來了。 朱賀霖身穿便服,只帶幾名侍衛(wèi)和醫(yī)官騎馬來的,因為趕路趕得急,額角細汗在桃樹冠漏下的碎陽里微微閃光。 “聽說你受了內(nèi)傷?傷勢如何給我瞧瞧!”太子人未近前,急切的聲音先行而至。 “沒事沒事——小心臺階!唉喲我的小爺——”這一膝蓋磕的,看著都替他疼。蘇晏捂了捂臉,“我真沒事,頂多磕破點嘴皮子。就是避風頭,找借口歇兩天?!?/br> 朱賀霖忍疼沖到他身邊,上下左右端詳完,才定了心:“沒事就好。你說你就不能提前知會小爺一聲?” “是我疏忽了,害小爺擔心?!碧K晏將手中茶壺遞過去后,才意識到自己是對壺嘴兒喝的,似乎不合適,又往回縮。 朱賀霖卻毫不客氣,劈手拿來對著壺嘴咕嘟咕嘟一通灌,然后往旁邊的青石條凳一坐,喘了口氣:“父皇扣著不讓出宮,小爺我擔心了一晚上!早朝時見不著你,散朝后小爺親自去吏部打聽,才知道原來你請了傷假?!?/br> 蘇晏心中感動,笑道:“小爺放心,那么多錦衣衛(wèi)和騰驤衛(wèi),還有豫王壓陣,臣出不了事?!?/br> 朱賀霖當然知道,但關(guān)鍵時刻自己沒有上陣,倒讓四王叔護航刷了好感度,總歸有些不爽。且覺得父皇把四王叔圈在京城養(yǎng)成了根攪屎棍,不如放去封地就藩,實在不放心,別讓他再帶兵就是了。 不過,既然他自詡是個成熟男人了,在蘇晏面前就不好再糾纏細節(jié),顯得不大氣,便點頭道:“雖然擔心,但小爺相信你能成事?!?/br> 蘇晏嘆口氣:“可惜美中不足,唯獨跑了個鶴先生。人都抓進囚車,結(jié)果還是被劫了?!?/br> 朱賀霖道:“真空教在京城暗中經(jīng)營多年,其勢力隱秘而盤錯,短時難以掃盡,難免會有余孽翻起幾片浪花,不必太過遺憾。只需繼續(xù)全國通緝,他在大銘便無立足之地,遲早要落網(wǎng)?!?/br> 蘇晏心里隱隱有些疑竇:石檐霜身為掌刑千戶,是沈柒手下得力干將,押送囚車的錦衣衛(wèi)也是訓練有素的精銳緹騎,何以輕易中了真空教余孽的道?還有,對方劫囚車時并未對昏迷的錦衣衛(wèi)下手,就不擔心他們提前醒來? 疑竇歸疑竇,他并未在太子面前說出,心想還是等七郎回來,先問明情況。 朱賀霖見他喑然不語,以為他仍在介意逃走的鶴先生,便拿朝堂上的事轉(zhuǎn)移注意力:“還好今日朝會你沒來。父皇下旨收押咸安侯和奉安侯,簡直是往水塘里丟了一塊大石頭,朝堂上吵翻了天。有率隊群攻的、有捉對廝殺的、有隔空點火的,真叫一個群魔亂舞。” 這與蘇晏估計的情況也差不離。畢竟他在第一天殿試時,就見識過當堂擼袖子對毆的首輔與國戚,本朝臣子之彪悍可見一斑。 記得史書上記載過,文臣們還在金鑾殿上合力毆死了一個犯眾怒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梢妬y拳打死老師傅,老話不是白說的。 “小爺我是從小就見識文臣口才的,知道他們愛罵、會罵,可沒想這么能罵,一個臟字沒有,把對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過了?!?/br> 蘇晏:呃,自己仿佛也是口吐芬芳的文臣其中一員? “剛開始還能就事論事,主要爭論點在于衛(wèi)家意圖謀害東宮是否證據(jù)確鑿,你這個專案組長是為國除jian還是挾私報復。后來就逐漸跑偏,不少人夾帶私貨,想把異見者拉下水。于是官員們趁機互相彈劾,這個說那個是衛(wèi)家的爪牙,必須一并處置;那個說這個諂媚東宮,必有不臣之心。于是大家翻舊賬的翻舊賬、扯虎皮的扯虎皮,這個旋渦就越卷越大,弄得好像人人都有劣跡,個個居心不良……” 蘇晏默默扶額:光聽太子這一番形容,就能想象那時的亂象。 本朝文臣地位高、話語權(quán)大,更有風骨與傲骨,當然也更會cao縱國政。遇到不愛管事的皇帝,哪怕當一輩子甩手掌柜,只需要提拔一套給力的內(nèi)閣班子領導群臣,就能讓國家平穩(wěn)運行幾十年。 不像歷史上后面那個朝代,臣子一口一個‘奴才’,敢得罪皇帝,手起刀落咔嚓一下,這官換個人繼續(xù)當。臣子的膝蓋骨軟了,自然對上唯命是從,遇到明君按部就班,遇到昏君一起完蛋。 問題是,咱們皇爺是管事的,且外寬內(nèi)嚴,又頗有掌控欲,如此日復一日面對這群不省油的燈,估計挺糟心的。 也難怪他要使帝王心術(shù)、用制衡手段,甚至不惜頂著文官們長年的諫言,也要保留錦衣衛(wèi)機構(gòu),給予宦官一部分政治權(quán)限,就是為了給皇權(quán)增加籌碼。 “吵能這樣,皇爺沒制止?”蘇晏問。 朱賀霖道:“沒有啊。小爺也有些奇怪,按說大臣們太過放肆的時候,父皇總會壓一壓,處置幾個帶頭的,這樣就能消停一陣子。連李首輔都坐過幾天大牢呢,更何況其他臣子。但今日父皇卻不管不顧,只叫我仔細看著、聽著。” 蘇晏又問:“那么小爺看出了什么,又聽明白了什么?” 朱賀霖一怔,挑眉抿嘴地琢磨了片刻,說:“朝臣中拉幫結(jié)派現(xiàn)象嚴重?” “自信點,把疑問語氣去掉。”蘇晏循循善誘,“還有呢?” “朝臣之間勢力博弈,常結(jié)成派系,以壯其勢。圣人說,‘君子群而不黨’,可小爺看朝臣們中不少人黨同伐異、互相攻擊,為的是爭權(quán)奪勢,不是真正為國為民。” 派斗與黨爭,抓住核心詞了——我就說這孩子有前途吧?天生慧根??!蘇晏控制自己別露出老母親般的欣慰笑容,繼續(xù)問:“還有呢?” 所以你將來當了皇帝,打算如何整頓這股烏煙瘴氣的朝堂風氣,是像你父皇那樣借力打力,還是另有手段?說吧,盡管說。 “還有……”朱賀霖苦苦思索,忽然眼睛一亮,“對了!小爺發(fā)現(xiàn),朝臣中同出一鄉(xiāng)的最愛抱團,還愛給外地人起諢號以作嘲諷。管蜀地出身的官員叫‘川老鼠’;管楚人叫‘干魚’;還有江西籍的,就叫人家‘臘雞’,因為他們年節(jié)送禮總愛送臘雞,還給父皇進貢過。說來小爺有點擔心,會不會有人也這么對付你,管你叫‘春餅’或是‘佛跳墻’什么的……” 蘇晏:…… 關(guān)注點跑偏了好嗎小爺?雖然我不想被人叫春餅和佛跳墻,但重點不在這里啊喂! 所以你還是個弟弟!蘇晏扶額深深嘆了口氣。 朱賀霖卻大笑起來:“小爺逗你玩的?!彼麅A身湊到蘇晏耳邊,沉聲道,“哪怕衛(wèi)家倒了臺,朝堂上也不會清凈。想要政治清明,要整頓的從來不是一個兩個貪官與驕戚,而是積弊已久的吏治?!?/br> 蘇晏出乎意外地怔了怔,而后微微頷首:“小爺看明白、也聽明白了。但整頓吏治非朝夕能竟之功,皇爺尚且投鼠忌器,小爺身為儲君更不可輕動。一步一步來,先把衛(wèi)家徹底扳倒再說?!?/br> 朱賀霖也點頭:“出宮前,我聽說衛(wèi)貴妃去跪?qū)m門,替她父親請罪求赦了。” “跪?qū)m門?” “是啊,就養(yǎng)心殿外面那個遵義門。衛(wèi)貴妃洗了脂粉、披著發(fā),就穿一身白色中衣,跪在宮門口?!敝熨R霖看了看日頭,“到這會兒得跪一個多時辰了吧?!?/br> “……那么皇爺?” 朱賀霖露出一絲快意的笑:“父皇沒召見,讓內(nèi)侍打發(fā)她回永寧宮,她也不聽。父皇便放話說:她愛跪,隨她跪去?!?/br> - 衛(wèi)貴妃邊跪?qū)m門,邊哭著念念有詞,一會兒追憶新婚時的溫馨時光,一會兒哀求皇帝看在往日功勞與情分上,寬恕衛(wèi)家。 哭得梨花帶雨,死去活來??删奥〉圻@回卻像是鐵了心,她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再也不管用了。 宮女再三勸解未果,倒讓她又想出了一招,讓人把二皇子抱來。 二皇子快滿一周歲了,因為先會說話、后會走路,被認為是“大貴之相”,太后又請大師們給他占卜,說“紫微照命”云云,于是加倍喜愛。 衛(wèi)貴妃對這個獨子也極為看重,唯恐被誰謀害了去,設了五個奶娘還不放心,干脆日夜帶在身邊看護,也算打發(fā)深宮寂寞。故而二皇子黏母親黏得很,一時半會不見就要找。 這會兒半天不見,一見之下委屈得不行,抱著衛(wèi)貴妃不撒手,咭咭噥噥哭。 衛(wèi)貴妃把兒子的團龍小外袍也扒了,還偷偷掐了他一把,咭咭噥噥哭頓時變成嚎啕大哭。 母子倆你抱著我、我抱著你,臉貼著臉哭,那般孤苦無依的模樣、傾倒長城的哭聲,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這下太后坐不住了。 本來昨夜豫王進宮,與太后促膝長談了一個多時辰,好歹以“衛(wèi)家跋扈,不給他們些苦頭吃,將來恐不敬天威,挾持圣意”為由,說服太后不要干涉此事,也免得與皇帝母子離心。 太后雖然護著衛(wèi)家,但心里也有顧慮: 第一,擔心過猶不及。將來二皇子當了太子,衛(wèi)家更是如日中天,恐其生出cao縱君王的野心。 第二,也是擔心母子離心。上次她借病向皇帝施壓,皇帝雖然退讓了,也沒什么不滿之色,但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她這個兒子心思內(nèi)藏,情緒也內(nèi)斂,內(nèi)心未必就如面上那般波瀾不驚。萬一因此生隙,對她也沒有好處。 太后思來想去,覺得的確要把握一個度——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敲打敲打,讓衛(wèi)家不至于傷筋動骨,同時又能長個記性。 豫王這兩點都說到她心坎上,所以太后忍住了,只讓貼身大宮女瓊姑出面,來求援的衛(wèi)家人打發(fā)了回去。 衛(wèi)貴妃跪?qū)m門痛哭,太后倒也不一定多心疼。 但得知小孫子頂著日頭也跟著一起跪、一起哭,太后頓時心疼得不行,徹底坐不住了。 她起了鳳輦,親自去養(yǎng)心殿,要把小孫兒接回來。順道提醒皇帝一句適可而止。 在她看來,什么謀害太子,那是真空教與江湖門派所為,衛(wèi)家也是受了蒙蔽,誤納jian人為門客,有不查之罪,把兩個侯爵關(guān)一陣子,給個處罰、降個俸祿就得了。反正那章氏(先皇后)的兒子不也好端端的,人還在東宮嗎。 結(jié)果與景隆帝一碰面,才發(fā)現(xiàn)情況比她認為的嚴重得多—— 皇帝這回竟是存心要殺衛(wèi)演與衛(wèi)浚,之前對她的應承時過境遷,做不得數(shù)了! 太后大失所望之余,覺得尊嚴受損,同時心底深藏的一縷狐疑浮出水面:皇帝如此容不得衛(wèi)家,莫不是想殺雞儆猴?她身在后宮,有些前朝之事不便直接插手,便有意拿衛(wèi)家當朝堂代言人。而衛(wèi)家又拉攏了不少官員,她的影響力無形中也就逐漸擴大,難道皇帝對此心懷忌憚,要借此打壓她? 他們可是親生母子??!孝道便是天道,身為親兒尚且不遵從母命,還如何指望他能一輩子孝順自己? 太后又失望又心寒,認定這不再是衛(wèi)家一個家族的問題了,這是忤逆、是不孝,是把她這個親娘當做了必須防備與打壓的政敵。 她沒有與皇帝當面爭執(zhí),轉(zhuǎn)身起駕回宮,順道抱走了二皇子。 至于衛(wèi)貴妃,見姨母不管她還把她的命根子帶走,直接哭暈過去,被抬回了永寧宮。 后面這些事,身在蘇府的朱賀霖并不知曉。他看望完蘇晏,還要趕去給賑災糧調(diào)包案的調(diào)查做個收尾。 于是就在當日下午,蘇晏收到一份懿旨,太后傳召他。 說是傳召,并不由得他自己動身,與傳旨太監(jiān)同來的侍衛(wèi)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硬是把人拽上馬車帶走了。 第247章 太后的殺手锏(下) 接到懿旨的那一刻,蘇晏腦中警鈴大作。 他知道自己與衛(wèi)家已結(jié)下不死不休的大仇,連帶也狠狠得罪了衛(wèi)家背后的靠山——太后,所以一直都挺留意自身安全。 從回京至今三個月,他沒事都不出去閑逛,也盡量避免單獨外出。 他預想過衛(wèi)家的很多報復手段,包括且不限于毀容、暗殺、栽贓、設套等等,但卻沒想到,太后會紆尊降貴親自動手。 ——這種節(jié)骨眼上,太后突然傳召他當然用意不善,難道只是拉拉家常? 蘇晏腦中千回百轉(zhuǎn),面上卻淡定,對傳旨太監(jiān)道:“家居便服,不宜入宮覲見,容我更換四品常服?!闭f著就要進屋。 慈寧宮侍衛(wèi)伸手一攔:“不必。太后吩咐了,立即召見,請?zhí)K大人隨我等上車?!?/br> 蘇晏又道:“那容我和家中小廝交代一聲,讓他們備好晚飯?!?/br> 侍衛(wèi)不為所動:“不必。太后吩咐了,一刻不得耽擱,請?!?/br> 蘇晏沒轍了,幾乎是被挾持著上了馬車,暗嘆:阿追跑了,七郎出城追敵,要是趴屋頂?shù)母咚愤€在就好了。 可惜就連高朔,也因背上的箭傷回家休息去了。沈柒知道蘇晏不喜歡被人監(jiān)視,故而也沒再派探子盯著。 馬車行駛了沒多久,蘇晏感覺方向不對,往車窗外一探,發(fā)現(xiàn)并未從午門進宮,而是在六科直房外拐個彎,去太廟了。 ……太后什么意思?怕進了宮,有人向皇帝通風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