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43節(jié)
以前賀霖來找他,見他不在,便坐在殿中吃茶點、啃果子,翹著二郎腿等,被禮官看到,好一通規(guī)諫。如今這孩子卻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似的,規(guī)矩多了,沉穩(wěn)多了,也……生分多了。 太子遠遠的就朝他行禮:“恭迎父皇。兒臣是來向父皇請安的?!?/br> 景隆帝走到他面前,仔細端詳——的確如藍喜前些日所言,太子瘦了、曬黑了,但精神還是飽滿的,面上驕縱飛揚的意氣淡去,仿佛將鋒銳藏在了匣中。 皇帝短暫地出了神。 太子感到異樣,喚了聲:“父皇?” 皇帝回神,淡淡道:“行了,朕好著呢,你回東宮罷。” 太子憋屈得很,但沒有發(fā)作,問道:“父皇不問問兒臣,賑糧調(diào)包案查得如何了?” 皇帝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往殿內(nèi)走去。 太子跟在皇帝身后,無意間瞥見他頸側(cè)半枚帶血痂的牙印,在衣領(lǐng)間若隱若現(xiàn),臉色乍變—— 誰敢咬傷天子,還咬在這般親密的部位? 后宮?那些小意順承的妃子沒這個膽。唯一一個敢恃寵生嬌的衛(wèi)氏,如今也封門閉宮被關(guān)了起來。 宮外? 太子想起了一個人,臉色頓時青白交加,難看極了。 他心里一忽兒自我安慰:不會的,父皇愛端架子,又克己自律,就算對清河有那意思,也不會輕易跨過君臣這條線。一忽兒又想:端了那么久,萬一端不住了呢?這世上除了清河這個無視尊卑的,誰敢咬天子! 如此思來想去,心底越發(fā)焦躁,簡直五內(nèi)俱焚,強行忍著不露在面上。 皇帝往桌案后一坐,端起新沏的普洱,眼皮抬也不抬:“坐下說?!?/br> 太子極力平復(fù)情緒,咽下喉頭的梗塞感,清了清嗓子,開始回稟他所查實的情況。把白紙坊救災(zāi)的賑糧從下?lián)艿哪囊粚娱_始短斤少兩;哪些經(jīng)手官員參與盜糧冒銷;賑糧到了義善局后所剩無幾,那名投井的義善局如何受人脅迫,將霉變陳米充作賑糧,導(dǎo)致災(zāi)民中毒……諸般內(nèi)情逐一講述明白。 最后太子總結(jié)道:“此案一方面是因為戶部的部分官吏,不顧國法與民生,不顧父皇的再三提命,冒賑侵貪;另一方面,兒臣認為另有勢力利用了官員的貪污行為,設(shè)局脅迫,目的并非毒害災(zāi)民,而是要借兒臣之手,引出井中那根石柱?!?/br> 景隆帝問:“你認為這‘另有勢力’,是什么勢力?” 太子坦然答:“兒臣有證據(jù),懷疑是真空教的陰謀?!?/br> 皇帝沒問他要證據(jù),反問:“你可知真空教在京城已被連根拔起,現(xiàn)任教主落網(wǎng)后逃亡?” 太子堅持:“但這并不妨礙他在身份敗露之前的設(shè)計布局?!?/br> 皇帝繼續(xù)逼問:“為的是什么?就為了讓你挖出一根石柱,柱子上幾句胡言亂語?” 太子深吸口氣,直視天子不怒自威的面容,鏗然道:“為的是陷害兒臣,挑撥父皇與兒臣的父子之情!為的是偽造讖謠、散播流言,讓天下人陷入大劫將至的恐慌中,動搖我朝民心根基!” 皇帝閉目沉吟,須臾睜眼又問:“京城的石柱流言,你是如何處理的?” “殺一儆百。兒臣命暗探便衣深入市井,抓到不少帶頭造謠、故意傳播者,拷問之下發(fā)現(xiàn)其真空教徒的身份,張榜公告揭露其造反陰謀,然后將他們斬首示眾。首級與榜文公示數(shù)日之后,流言遂絕。”太子年輕的臉上,隱隱浮現(xiàn)出洞察透晰與殺伐決斷交織成的銳光。 皇帝悠悠地喝了口茶,最后問道:“若你在朕的位置上,如何處理戶部涉案官員?” 太子明顯地遲疑了一下。 按他的想法,所有涉案官員,犯法的一律奪職下獄,包庇的一律嚴查到底,但又覺得有些棘手。因為就連戶部尚書徐瑞麒,也擔(dān)心此案牽涉甚廣,不愿他再深查下去,各種敷衍推托。戶部那些個資歷頗深的老臣,甚至想出各種各樣硌硬人的法子來消磨他的銳氣。 更重要的是,天生靈敏的直覺告訴他,這道題不該這么回答。 心念數(shù)轉(zhuǎn)之后,太子拱手道:“官員不法,唯帝王方能處置。兒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聽命于父皇的旨意行事?!?/br> 皇帝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放下茶杯說道:“此案朕另行處置,后續(xù)你不必再跟進,回東宮去罷?!?/br> 太子起身告退,走了幾步,又駐足轉(zhuǎn)身。明知這個問題不該問,但還是問出了口:“父皇準(zhǔn)備讓蘇晏再去陜西?” 皇帝倒也不瞞著他,回答道:“不錯。去年年底他回京匯報新政時,朕便與他商定了此事?!?/br> 太子追問:“官牧新政框架已定,還需他夯實多久,才能另派人接手?” “——你希望他去多久?”皇帝淡淡地反問。 不能再觸線了!到此為止,還來得及。 太子咬了咬后槽牙,理智上知道必須告退了,情感上最終還是問出了那句心里話:“西北邊境不穩(wěn),或?qū)窟B陜西,他為何就不能留在京城?” 皇帝的語氣愈發(fā)冷淡:“因為這是朕的旨意。你有何不滿與異議,可以關(guān)起門來發(fā)牢sao,不必來朕面前說。” 太子在袍袖中攥緊了拳頭,心中怒聲咆哮:把人弄到手,過足了癮,就可以毫不留情地甩出去了,是不是?如此一來,你還是無可指摘的明君,可他呢?誰在乎他的安危?父皇啊父皇,你何時變得如此涼薄無情——還是說,這才是你掩蓋于賢明寬仁之下的本性? 滿腔苦澀、憤怒與失望,化成臉上受了點驚嚇的神情。太子像幼年犯錯時撒嬌討?zhàn)埬前阃铝送律囝^,說道:“才沒有什么不滿,只是舍不得他才回京兩個多月又要離開而已。不過既然父皇讓他去,那就去罷,兒臣得空去送個行就是了。” 皇帝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吩咐道:“蘇晏身兼大理寺少卿與監(jiān)察御史二職,就不必再掛名東宮侍讀了。你若是要新侍讀,從翰林院另挑一個。至于送行……倒也不必,你是儲君他是臣子,抬舉太過有失體面。且好好在東宮收心讀書罷!” 說完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太子告退,腳步匆匆地出了養(yǎng)心殿。藍喜拿著放膏藥的托盤走過來,見狀笑道:“小爺慢點走,仔細腳下。”太子不想搭理他,但還是擠出一個僵笑:“有勞大伴提醒,孤已向父皇稟報完畢,正要回端本宮。” “恭送小爺。” 太子坐輿也不乘、宮人也不帶,獨自沿著長廊快步走了許久,突然一拳砸在旁邊的朱漆木柱上—— 柱面的朱漆與木皮綻開裂紋,凹進去一個坑。他拳面處的皮rou也破了,登時滲出鮮血。 太子急促地喘著氣,盯著柱子上的裂紋與拳印,任由鮮血染袖,恨然道:“小爺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請殿下以大局為重?!?/br> “朱賀霖,你現(xiàn)在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更沒有退路。有些話,不等你登到峰頂一覽眾山小的時候,就絕不能說出口,明白嗎?!” 言猶在耳。 太子逐漸冷靜下來,從衣擺撕下一條綢布,扎在流血的手上,昂著頭,大步向東宮走去。 - 三月初二,午時。 西四牌樓旁的刑場,搭起了嶄新的席棚,乃是西城兵馬司為了討好圣上親自任命的監(jiān)斬官,拆舊建新。 斬首臺經(jīng)過再三沖洗,依然洗不去經(jīng)年的血腥味,連同旁邊立起的高高的木柱,也因為時常懸首示眾而染成斑駁褐色。 按照慣例,西市問斬的罪犯于午時三刻行刑,身首異處后,頭顱懸掛于木柱頂端,以震懾世人不得犯法。 對京城百姓而言,“看殺頭”也是平淡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娛樂,每次行刑都舉家出來圍觀,把刑場包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而這次被正法的,竟是個臭名昭著的國戚——奉安侯衛(wèi)浚,那些深受其害的民眾激動得奔走相告,行刑這日更是萬人空巷。 衛(wèi)浚身穿縞素囚衣,亂發(fā)蓬蓬,頸后插著犯由牌,五花大綁被押入刑場。他失了一臂,病體枯槁,踉踉蹌蹌被兵卒拖著一路走來。 “老狗賊,還我妻子命來!”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我那一雙可憐的女兒,今日終于能瞑目了!” “打死他!剝他的皮,吃他的rou!” 周圍許多百姓邊高聲怒罵,邊朝衛(wèi)浚扔瓦片石子,把他砸得滿臉是血。要不是維持秩序的兵卒攔著,怕走不到斬首臺上,就要被民眾打死。 法場另一側(cè),官轎落地。蘇晏下了轎子,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四品緋袍,頭戴烏紗帽,在侍衛(wèi)的簇擁下走入席棚,在鋪著桌幔的法案后就座。 衛(wèi)浚本一臉麻木地跪在臺上,看清監(jiān)斬官的模樣后,忽然面色猙獰地掙扎著要沖過來,旁邊的兵卒趕緊將他牢牢按住。衛(wèi)浚如瀕死野獸般,凄厲嘶啞地叫起來:“蘇十二!你害我衛(wèi)氏滿門,我咒你不得好死,化成鬼也要——” 嘴被破布堵上,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不甘心的“唔唔”聲。 陪同監(jiān)斬的刑部官員尷尬地說:“臨死前的胡言亂語而已,蘇大人不必介意……” 蘇晏神情平靜而莊嚴,抬手阻止對方繼續(xù)說。“什么時辰了?”他問。 官員掏出懷表看了看,答:“馬上就到午時三刻了。” 蘇晏招呼侍衛(wèi)上前,讓他將手中捧的物件拿過去,出示給衛(wèi)浚看。 那名侍衛(wèi)走到衛(wèi)浚面前,扯掉了蓋在物件上的布塊,原來是一塊靈牌。 衛(wèi)浚顫巍巍地瞇眼看,上面用不甚美觀的字跡刻著——“先姊荊紅桃之神位”。 他露出了迷茫之色,似乎并不記得這個“荊紅桃”是誰——死在他手中的女子實在太多,到頭來他一個名字都沒記住。 蘇晏齒冷不已,揚聲道:“你不必想起她是誰,只需用你的血與頭顱來還她一個公道就夠了!” 衛(wèi)浚掙扎著想撞飛靈牌,侍衛(wèi)眼疾手快地收起來,又回到蘇晏身邊,將靈牌放在公案上。 蘇晏輕撫了一下靈牌,低聲道:“jiejie,今日我替阿追,為你報仇?!?/br> “時辰到——”報時的兵卒高喝。 蘇晏面無表情地抽出令簽,投擲于地,鏗然道:“斬!” 劊子手手起刀落,鮮血噴濺中,一顆人頭隨之飛出丈遠,落在臺沿骨碌碌地滾動。 觀刑的百姓無不大聲拍手歡呼,鼓舞稱慶。 蘇晏心中有快意,但更多的是沉重。目光掃過圍觀民眾,他忽然臉色作變,猛地站起身來—— 他快步?jīng)_出席棚,急急朝著某個方向而去。 陪同監(jiān)斬的刑部官員驚愕過后,在身后叫:“蘇大人?出什么事了蘇大人!” 侍衛(wèi)們趕緊跟了上去。 蘇晏一身官袍十分扎眼,所到之處無需奮力排開人群,民眾便紛紛退向兩側(cè),交頭接耳:“他就是蘇大人!” “是那個蘇十二嗎?” “你是不是個傻子?要叫蘇大人!” “就是他,以前錦衣衛(wèi)那個姓馮的活閻王是他給辦的,如今連草菅人命的國戚都扳倒了……” “這可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呀!” 有民眾下跪,向蘇晏叩謝恩德,感染了更多的人,紛紛在黃土中跪拜不止。 蘇晏此刻顧不得安撫民眾。他的心臟砰砰狂跳,眼中只有一個熟悉的背影,好容易追上那人,一把拽住胳膊,叫道:“阿追——” 那人猛一回頭,看見他身上官袍,露出畏懼之色,當(dāng)即跪倒在地:“大老爺,小人沒犯事啊大老爺……” 蘇晏怔住,不知不覺松開了手。 不是阿追,只是背影肖似而已……不!他不會看錯的,剛才分明透過人群縫隙,看到了荊紅追的臉!阿追沒有走,他還在京城! 是了,殺姐仇人問斬的日子,他怎么可能錯過,一定會來現(xiàn)場告慰jiejie在天之靈。 蘇晏放眼四周,繼續(xù)尋找荊紅追的身影,片刻后眼睛一亮,再次追了過去。侍衛(wèi)們這次放機靈了,趕在他親自出手之前,攔下了那人。 那人受驚轉(zhuǎn)身,一邊比劃手勢,一邊“啊啊啊”地叫著,原來是個陌生的啞巴。 蘇晏狠狠咬著牙,眼角泛紅,鼻腔涌起一股酸澀。他能肯定荊紅追就在附近,可是在哪兒?為什么要躲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