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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49節(jié)

    藍喜諾了聲,遲疑著又道:“要不,召應虛先生進宮,當面再診治診治?”

    皇帝沒說話,只是瞥了他一眼。

    藍喜從這一眼中感到懾人的寒意,忙告罪:“是奴婢逾矩了!奴婢這便差人去煎藥?!?/br>
    皇帝重又躺回去,將枕頭墊高了些,閉目假寐。

    他慢慢回憶著,自殿試初見之后,蘇晏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像在大片草叢中尋找散落的珍珠。

    是夜。

    豫王在東市找人未果,回到王府,見早已睡成小豬的世子,氣不打一處來。

    沈柒與蘇晏躺在樓頂屋脊上看星星,心懷對每一秒臨別時光的珍惜。

    皇帝喝完了藥湯,輾轉許久,頭腦脹痛感有所減輕,臨睡前吩咐藍喜,萬一他睡過頭,務必要在卯時之前叫醒他。

    翌日朝會被推遲到了巳時三刻。

    兩個時辰的送行時間,于君臣而言足矣,于情人而言,遠遠不夠。

    第259章 金帳頂?shù)纳聱?/br>
    北漠,瓦剌部。

    浩浩天河橫跨蒼穹,繁星璀璨,籠罩著春季蔥郁的林野與草原。

    薩滿們舉行過祈福儀式后,在王庭金帳前寬闊的廣場上,燃起巨大的熊熊篝火,周圍無數(shù)穹帳被火光照亮。

    火光映紅了瓦剌漢子們的臉,他們圍坐在篝火旁,大口撕吃著烤rou,大碗喝著馬奶酒,笑逐顏開地大聲交談著。姑娘們身穿盛裝翩翩起舞,歌聲響徹夜空。

    這是一場隆重的盛宴,為的是慶祝大王子阿勒坦的安然歸來,同時也為了慶祝阿勒坦得到烏蘭山神樹的完全認可,被賦予薩滿身份,瓦剌部從此又多了令人敬畏的大巫,足以震懾其他部落。

    臥病在床多日的孛兒汗王虎闊力,被這突來的喜訊注入了一股振奮之力,精神陡然好轉,今夜走出金帳與族人共飲同樂。

    宴會的主角卻在酒過三巡后悄悄離場,獨步穿過草甸,來到了色楞格河邊。

    月光下,幽暗的河水泛起銀鱗,靜謐地流淌。

    阿勒坦把薩滿神服留在了穹帳中,此時只穿一身嶄新的駝色交領長袍,腳蹬香牛皮靴靿。

    他一頭波浪般的卷發(fā)已從披肩長到了腰部,用金線編制的發(fā)繩綁成長辮,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金珠,松松地搭在肩頭。

    膚色深沉,發(fā)白如雪,襯得黃金發(fā)飾格外鮮亮,但這抹鮮亮與他烈陽流輝般的雙瞳比起來,儼然遜色不少。

    阿勒坦在河岸邊站了一會兒,脫掉衣袍、長褲與皮靴,赤身走進河中。

    北地春夜,水溫寒涼,但河水淌過他的身軀時,就像淌過高聳而堅硬的巖崖,激不起半點瑟縮之意,只能帶走旅途中沾染的霜塵。

    水珠從年輕健碩的肌rou上滾落,阿勒坦將目光從胸口沾水后越發(fā)殷紅的刺青,移到了左手臂。

    緞帶還纏在手臂上,被神樹果實的汁液染成了墨綠色,也使得緞帶覆蓋下的皮膚沒有滲透藥汁,而留下一圈圈螺旋狀的淺色痕跡。

    ——他還記得,這是他原本的膚色,也記得與父王、兄弟、族人在部落里待過的每一天。

    卻始終想不起,緞帶從何而來。

    看料子,用的是中原的蠶絲??捎∠笾兴]有去過中原,也不認識中原之人,更不會在邊關互市中購買這么一件與他的打扮風牛馬不相及的發(fā)飾。

    所以它究竟是怎么來的?

    這根緞帶,仿佛一股縈繞在心頭的迷霧,難以觸摸與穿透。

    他嘗試過驅散迷霧,當陷入苦思不得的焦躁時,有好幾次都想直接燒毀這緞帶,可就在投向火堆的瞬間,總是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阻止,雙手不聽使喚似的又將它搶了回來。

    每當這時,他就會想起守護神樹的老薩滿的話:

    “會忘記,那就說明不夠重要。如果足夠重要,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的?!?/br>
    ……算了,阿勒坦想,就讓它繼續(xù)系著吧。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回那段記憶,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那也是天神的旨意。

    夜風拂過耳畔,阿勒坦忽然動了動耳朵,把頭轉向草長了一人高的河岸。

    “黑朵大巫?!彼谅暤?。

    草葉晃動,現(xiàn)出一個黑色長袍罩住的瘦高人影,長袍上垂落的條條革帶在夜風中飄擺。果然是黑朵。

    黑朵嘶啞有如吞炭的聲音從兜帽下傳出:“都說神樹之子阿勒坦有著雄鷹一樣的雙眼,果然如此?!?/br>
    阿勒坦道:“不,我并沒有看見你,而是聽見了風吹過革帶時銅環(huán)敲擊的聲響,聞見了你身上涂抹的圣油氣味?!?/br>
    黑朵道:“王子為何從迎接盛宴上逃走,是否長久的離開,已經讓你對這片祖先的土地產生了生疏與不適?”

    阿勒坦微微瞇起眼,回答道:“無論我的身體離開故土多遠,心依然在這里。不像有些人,身在家園,心卻不知去了哪處?!?/br>
    他的聲音如山巒一樣雄駿,又隱隱有著彎刀般鋒利的質感。這讓黑朵驀然感覺,阿勒坦與之前不同了。

    不僅僅是頭發(fā)、皮膚與瞳孔的顏色不同,而是在某個更深于心魄的、屬于神靈才能撥弄的領域,發(fā)生了有如雪崩般劇烈的變化。

    黑朵不由得望了一眼遠處的阿爾泰山——夜色中看不見山頂終年的積雪,只能隱約勾勒出山體雄峻的輪廓——眼前的阿勒坦令他想起了這座山。

    他沉默許久,欠了欠身,悄然向后退去。

    阿勒坦忽然笑了笑,說:“大巫,我不在族里的時候,感謝你為我父王治病?!?/br>
    “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心意。”

    嘶啞的聲音消散在風里,黑朵的身影也隨之消失在草叢中。

    嘩然水聲中,阿勒坦一步步走回岸邊,任由夜風帶走身上的水珠與濕氣,方才把衣袍穿回去。

    他回到了王庭,但沒有進入交織著歌舞與酒氣的廣場,而是鉆進周圍無數(shù)穹帳的其中一個。

    帳內正在喝酒的十幾名彪形大漢,在看到他的瞬間跳起來,喚道:“大王子——”

    阿勒坦手掌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坐下,自己也坐到了眾人中間,拿起他們手中的酒囊仰頭灌了幾口。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漬,說:“你們的父親、兄弟、兒子——去年跟隨我離開瓦剌的那些侍衛(wèi)們,再也回不來了!”

    這十幾個漢子頓時紅了眼眶,咬牙說:“我們看見大王子獨自回來,形貌改變,也猜到了一些。”

    阿勒坦道:“我只記得自己帶走了他們,卻不記得如何失去了他們。我需要你們的幫助?!?/br>
    有個漢子說:“兄長出發(fā)前曾說過,要隨大王子去一趟銘國。”

    另一個漢子想了想,也說:“對,去賣馬。大王子自己也說過,這是長老們給的歷練任務,必須完成。”

    “去年九月,有一批茶葉與鹽從銘國來到我們部落,說是大王子賣馬所得。押運貨物的士兵也是銘人,我與向導聊了幾句,聽說他們來自靈州清水營?!?/br>
    靈州,清水營。阿勒坦把這兩個地名牢牢記住,問:“運貨的全是銘人,沒有我的侍衛(wèi),一個都沒有?”

    “沒有,連向導都是他們找來的。我也問了,大王子一行為何沒有隨貨而歸,他們也說不清楚,最后把那些瘦巴巴的運貨馬匹全都留了下來,連夜走了?!?/br>
    “這是當時,要是換作現(xiàn)在,這些銘人一個都走不了?!币粋€漢子使勁吞了口酒,發(fā)狠道,“全都得把人頭留在外面的木柱子上。”

    “怎么說?”阿勒坦問。

    “你在銘國失了蹤,音信全無,連侍衛(wèi)也沒有回來一個。唯獨隨行的黑朵大巫和他的侍童回來了,說你被銘國官員用卑劣的手段謀殺了,尸體也被遺棄,他只搶回了你的一縷頭發(fā)?!?/br>
    阿勒坦眼底掠過一道幽光,摸了摸肩頭的發(fā)辮。

    “對,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是一縷白發(fā),發(fā)上束的金飾,的的確確打著王族的印記。汗王認出了那金飾。大巫說你頭發(fā)變白,是因為中了銘人的劇毒。”

    銘國官員,謀殺,劇毒。阿勒坦默記后,又問:“從那以后,我父王的身體就不好了?”

    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嘆口氣:“汗王真的很疼你……可惜啊,我的額祈葛卻再也疼不了我了。”

    阿勒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祖先的英靈將化作長風,盤旋在我們身側,你的父親也不例外。他在看著你?!?/br>
    瓦剌少年用力吸了吸鼻子,袖子一抹臉,露出剛毅中透著蠻狠的神色:“你說得對,阿勒坦,我不能給他丟臉。我現(xiàn)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br>
    對面的漢子踢了一下他的腳踝:“要叫大王子!”

    瓦剌少年瞪他:“我額祈葛也是叫他‘阿勒坦’!”

    “你和你父親能一樣?再說了,王子現(xiàn)在是大巫!”對面的漢子想起身踹他。

    阿勒坦笑著阻止:“沒關系,就叫阿勒坦,我更自在些?!?/br>
    說話間,穹帳的布門被人掀起,一個身穿騎兵服的漢子站在門口道:“原來在這里。大王子,汗王叫你去金帳?!?/br>
    阿勒坦起身,留下一句“回頭我再來找你們”,隨那騎兵走出了穹帳。

    金帳是汗王的居所,有足足十個貴族穹帳那么大,周身飾以黃金、玉石與狼豹皮毛。帳頂?shù)慕鹚?,一只神鷹雕像栩栩如生、兇猛無比。

    阿勒坦站在金帳前,抬頭仰望那只黃金神鷹雕像,出了一瞬間的神,目光中仿佛有股灼熱的光彩在閃動。

    轉眼間他就恢復了原樣,在帳門外以手撫胸,大聲道:“父王,阿勒坦來了?!?/br>
    汗王虎闊力在接風宴上多喝了點酒,這會兒又覺得手腳發(fā)顫無力,不得不躺回了鋪著雪豹皮毛的大床上。

    侍衛(wèi)將阿勒坦帶到他面前。阿勒坦在床沿半跪下來,將父王的手放在自己頭頂。

    汗王摸了摸他的頭,慢慢說:“回來了。回來就好?!?/br>
    阿勒坦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父王的聲音變得如此虛弱老邁,而那曾經如山一樣的健壯身軀,也消瘦得仿佛一拳就能擊倒。

    胸口涌起了酸澀,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回來,父王就該好了。”

    汗王收回手,嘆道:“希望吧。叫你來,是有兩件事要叮囑你?!?/br>
    “父王請說?!?/br>
    “第一件,我們與銘國已勢如水火。他們害了你,幸虧長生天庇佑,讓你活著回來??晌覀兣扇ニ蛧鴷氖拐撸妓涝诹算憞墓偕崂?。景隆帝回給我的書信中,非但沒有負疚謝罪之意,反而一派天朝上國的傲慢,就隨便砍了個下毒官員的腦袋來應付我們。

    “我們與銘國的這一戰(zhàn),勢必要打。所以你就不要想著與他們還有修復關系的可能。”

    阿勒坦微微皺起了眉。平心而論,他對銘國并沒有敵意,包括對他下毒的、掉了腦袋的那個銘國官員,也因為對此毫無印象而生不出復仇的快感。

    他對銘國的文化甚至是欽佩而向往的。

    然而在這份向往中,是否也混雜了一絲將中原的富庶與風雅據(jù)為己有的野心?阿勒坦捫心自問,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坦蕩地回答一聲“沒有”。

    但他并不覺得,現(xiàn)在是與銘國開戰(zhàn)的好時機。

    “父王,我們瓦剌騎兵雖然強大,突襲縱深或許能撕開銘國的邊防,但對方是個龐然大物,一旦大軍集結反撲,我們不一定能攻得進他們的都城?!卑⒗仗箘竦?,“再說,北漠諸部,尤其是韃靼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我怕后防空虛,反被韃靼奪了我們的王庭?!?/br>
    “這你不用擔心!”汗王虎闊力斷然道,“我已和韃靼太師脫火臺達成初步協(xié)議,聯(lián)手攻銘?!?/br>
    阿勒坦心里暗凜,于是不再繼續(xù)勸諫。

    汗王又道:“第二件,你要信任黑朵的忠心與判斷力?!?/br>
    阿勒坦迅速垂下眼睛,不讓父王看見他眼中的訝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