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51節(jié)
激動過后,樓夜雪迅速冷靜下來。 這個任務關系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他必須謀定后動,確保一擊即中,否則很難再有第二次機會。 為此他盯了兀哈浪整整兩個月,終于等到了。 他又問:“瓦剌最近有何動靜?” 霍惇道:“榆林衛(wèi)的夜不收人數(shù)比我們還少,寧夏衛(wèi)的根本聯(lián)系不上,沒有最新消息。但從前幾個月傳回的情報看,大王子阿勒坦的平安歸來,暫時穩(wěn)定了瓦剌人心?!?/br> 他進一步思忖道:“按理說,這個最大的誤會消除,圣上又多次下旨安撫,汗王虎闊力應該領情才是,畢竟當初也是他們說與韃靼不共戴天,向我們投誠的。可是照目前的情況下,瓦剌似乎仍堅持與宿敵韃靼聯(lián)盟,鐵了心要一起對付大銘,有點不正?!?/br> 樓夜雪冷笑:“很正常。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早說過了,這些未開化的蠻夷類同野獸,不能以人心度之?!?/br> 霍惇知道他對北漠恨入骨髓,任誰說也不會改變看法,便轉(zhuǎn)了話風道:“我懷疑兀哈浪是奉他父親脫火臺之命,前往瓦剌商議結(jié)盟事宜。而瓦剌那邊,聽說汗王虎闊力身體不大好了,把部落許多政務放權給大長老黑朵與大王子阿勒坦,也許他會讓阿勒坦出面,完成這個結(jié)盟?!?/br> 樓夜雪緩緩一笑,仿佛某個在心底凝固了許久的惡意,終于得以釋放出來:“那么就讓‘阿勒坦’殺了兀哈浪,如何?” 刺殺兀哈浪,嫁禍阿勒坦,徹底摧毀這個結(jié)盟,的確是目前對大銘最有利的局面?;魫c頭表示贊同。 樓夜雪蒼白的臉頰上浮出一層紅暈,顯得氣色都好了幾分。他重又坐回椅面,抓過一疊紙頁,奮筆疾書,涂涂畫畫。 “這次我要隨隊伍出動,前往瓦剌邊界?!彼厡憫?zhàn)策,邊說。 霍惇皺了皺眉:“深入敵境太危險,一路又顛簸得很,我怕你這身子吃不住?!?/br> 樓夜雪臉頰紅得有些病態(tài)了,用一種幾近亢奮的語氣說道:“這樣的任務,莫說身子吃不吃得住,用我一條命去換取成功,都值!再說,距離太遠,局勢瞬息萬變,我不同去,如何制定與調(diào)整計策?不必再勸!” 霍惇知道他固執(zhí)起來根本勸不動,且的確所言在理,只得沉默地同意了。 樓夜雪寫著寫著,突然停筆,抬起臉看陶罐里的花枝,冷不丁問:“蘇晏呢?” 霍惇一愣,答:“他還在陜西夯實官牧新政。據(jù)說成效卓著,當?shù)匕傩展芩刑K青天?!?/br> 樓夜雪沉默了一下:“那般千瘡百孔的馬政,還真被他盤活了……” 此刻他的心情有些復雜。他和霍惇被解職問罪的罪魁禍首是蘇晏,按說應該恨之入骨,但他與霍惇又的的確確被蘇晏所救,還將他們送進夜不收。一開始,他認為這個舉動是為了故意折磨他們,讓他們狠狠吃苦頭。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和霍惇在夜不收嶄露頭角,漸漸就懷疑起了蘇晏的真實用意……這真的是折磨嗎?還是磨礪? 但樓夜雪依然不認同蘇晏與北漠人講什么公正,尤其看不慣他和阿勒坦之間那點勾勾搭搭的情誼,不由涌起個不懷好意的念頭,問霍惇:“你說,蘇十二若是在戰(zhàn)場上,與阿勒坦刀兵相向,會如何?” 霍惇微怔,沒多少糾結(jié)地回答:“大概會先勸和吧?!?/br> “勸不動呢?打,還是不打?” 霍惇想了又想,最后肯定地道:“打!” 樓夜雪微微冷笑:“會么?那么心軟的一個人,連對我都下不了死手?!?/br> 那是因為在蘇晏看來,我們對大銘還有用處,且這用處大過于費心安排我們的麻煩?;魫獓@道:“你還記得他傳遍陜西的那些刺客與指使者的首級么?誰想殺他,他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反殺。還有,他是如何對待真空教與七殺營的?說明此人心里有一條界線,線的這一邊是暖春,另一邊是寒冬。” 這條界線是什么,樓夜雪大致也猜到了——是他自己與所在乎之人的性命安危,以及大銘的江山社稷。 “……我很期待那一刻的到來。”樓夜雪忽然笑了一聲,繼續(xù)提筆疾書。 第261章 渣浪必死無疑 一片楓葉飄落下來,歇在鞋履上。 蘇晏駐足,彎下腰,拾起楓葉把玩,感慨:“轉(zhuǎn)眼又到秋天了。” 時間過得很快,從他每日忙忙碌碌的公事中像游魚一樣溜走;但又仿佛過得很慢,很慢。 當他向著日出的方向眺望京城時,寫下一份份奏章與私信時,忽然看見胡商攤子上一把中東款式的長劍而失神時,時間就如凝固結(jié)凍的阿膠似的,十分難熬。 這種時候,他就只能靠著一封封書信來打發(fā)陜西的漫漫長夜。 他給信們?nèi)×藙e稱,分門別類地放在不同的盒子里。 皇爺?shù)挠?,多是以氣候開頭,接著講國事政務、朝堂上各路英杰又有了什么壯舉,偶爾拿一兩個呆瓜官員揶揄半句,最后問他有什么困難與需求。整封信看著清清白白,任最好事的史官也挑不出毛病。 但蘇晏能看出字里行間的情意,越是刻意淡化,越是濃烈如酒—— “炎熱時節(jié),抱思易渴,多飲水亦難緩解。” “兩地中秋,月可有別?” “滿殿臣子熏香濃濁,朕久不聞清芬……” 叫他忍不住以指尖摩挲字句,想透過紙頁去撫摸龍袍的袖口。 沈柒的信猶如家書,少提公事,多說家常,帶著一股久別勝新婚的癡烈之情。京城里蘇晏來不及安排的事都被他處置妥當,包括擴建了宅子,將原本的小宅與隔壁的大宅打通成一整套,重新翻修過。 阮紅蕉因此搬了出去,另租了套幽靜的小院子,結(jié)果房東正是高朔,這事巧得令她生疑,也令蘇晏了然后莞爾一笑。 沈柒給他寄親手釀的葡萄酒,學著寫情詩回復,雖然沒有一句合律,但蘇晏很是喜歡,臨睡前總要默念幾遍。 有時他恍惚覺得對方這種歲月靜好的表象像在掩飾什么,甚至會生出一瞬間的心驚,但回過神后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七郎身上戾氣漸消,這是好事,有什么可不安的? 太子的信來得最勤,也最雜亂無章,似乎看到、想起什么就說什么,偶爾遇到難題也會來找他尋求解決之道,但每次必不可少的就是各種繞口令:“小爺想你啦,你想不想小爺?”“倘若小爺想你的時候你也在想小爺,那算不算小爺與你心有靈犀?”“太敷衍了吧!小爺上封信寫了二十八個想字,可你回信里才五個。過分!下次回信記得補足,不然要加倍賠。” 蘇晏被這些孩子氣的車轱轆話弄得好笑,但也覺察出來,朱賀霖東拉西扯,更多時候是在故意賣蠢逗他開心,所以又有些感動。 七月份的時候,太子的信忽然斷了大半個月。就在蘇晏生出擔心時,新的信忽然又來了,看起來與之前并無兩樣,小朱依然是一只赤忱熱烈、斗志昂揚的小朱。于是蘇晏放心了,叮囑他如果正事忙,就少寫幾封信。 太子沒聽勸,信反而來得更勤了。 最后一盒是……豫王的信。件數(shù)最少,但篇幅最長。蘇晏一開始心懷警惕,怕他又寫不要臉的小黃文,猶豫要不要丟掉,后來決定看一眼。他拆信像拆炸彈,最后卻發(fā)現(xiàn)是一篇極正經(jīng)的公函,愕然后松了口氣。 豫王主要和他聊天工院: 三月中旬,官府下了通告,開始正式招納天下熱衷研究“格物學”的有志之士; 按照蘇晏之前初步分出的堪輿、物理、化學、醫(yī)學、輕工、機械六學,各招到了多少人; 哪些人是帶著研究理論與自創(chuàng)發(fā)明進院的,與其他同好者的思想又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蘇晏看了心中生癢,忍不住回了封長信。雖然通篇都是聊天工院,但豫王依然像打了雞血似的振奮起來。 蘇晏提起橡膠制品,說如果有辦法就讓交趾進貢一些生橡膠,豫王痛快地答應了。 豫王辦事一貫雷厲風行,不僅快馬加鞭提前催到了貢品,還招呼天工院的學員與工匠們,根據(jù)蘇晏的提示琢磨起了熟橡膠的制作——通過過濾、自然沉降等方法盡量剔除天然橡膠中的雜質(zhì),然后加入硫磺進行加熱、加壓。 程序不復雜,但比例和溫度很難把握,他們嘗試了許多次,逐漸從失敗中汲取經(jīng)驗,最后真給弄出了一卷有模有樣的熟橡膠。釘在車子的木輪外圈,有那么點輪胎的雛形了。 蘇晏很高興,得寸進尺地提議,實心橡膠輪胎噪音太大,避震效果也不好,試著做成空心的看看? 于是就在天工院六學之一的輕工學的院子里,這個時代的科學啟蒙者們開始了新一輪的嘗試與改進。 蘇晏極力用自己在前世網(wǎng)絡上得來的粗淺知識去提示點撥,具體cao作全靠這些民間大佬與工匠們的摸索,過程自然曲折得很。 作為天工院創(chuàng)建者之一的豫王,則爆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責任心。兩人信件因此數(shù)來數(shù)往,到最后竟有些像志同道合的筆友了。 靠著這些,蘇晏在日間奔波疲勞之后,撐過了無數(shù)個孤單的、牽掛的、思念的長夜。 直到入了九月,沈柒用錦衣衛(wèi)暗哨的飛鴿傳來的一封信,令他凜然生出了警醒。 沈柒在信中說:韃靼與瓦剌將有大動作,九邊的宣府至寧夏一線恐陷戰(zhàn)火。陜西北設榆林、寧夏兩個邊鎮(zhèn),毗鄰河套,是瓦剌最常入侵之地,清河不可久留,速回!速回! 蘇晏讀完信,還有些疑惑: 前幾個月,聽說阿勒坦安然無恙地回到了瓦剌,他欣喜之余還松了口氣,以為瓦剌與大銘的沖突有轉(zhuǎn)機了。這幾個月來,邊關因瓦剌騎兵侵掠導致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也有所減少,為何突然又惡化了? 沈柒在信中沒有說明具體原因。也許是因為北鎮(zhèn)撫司的情報更多的是對朝堂、對國內(nèi)的,境外的諜報涉及得比較少。 蘇晏知道沈柒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想必是從兵部掌握了一些確切線索,才來向他示警。 他有些猶豫?;鼐┏?,自然是想的,但陜西這邊的職位與事務尚無人接手,他未奉調(diào)令,不能一走了之。 還沒等他猶豫個一兩天,朝廷的詔令就通過六百里加急飛遞,送到了他手上。 是景隆帝的手諭,命他即刻回京復命,朝廷已另派專理馬政御史前往陜西,手頭一應事務擱置就好,不必當面交接。 另派御史來交接,這是之前就定好的計劃,沒什么可說道的,但兩邊都催得如此之急,令蘇晏心生不祥,懷疑要打仗了。 不是之前那種幾十、幾百個韃子縱馬劫掠的小打小鬧,也不是調(diào)動數(shù)千邊軍的關隘防御,而是投入數(shù)萬、甚至數(shù)十萬兵馬的國戰(zhàn)! ……歷史上有這場戰(zhàn)爭嗎?蘇晏努力回憶,腦海里卻云遮霧罩似的,實在想不起來。 印象中,韃靼與瓦剌從未真正聯(lián)手過。這對宿敵就像兩只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一邊撕咬籠門,一邊互相撕咬。 長達數(shù)百年的時光里,大銘邊境被它們不斷sao擾,但還是有一小段一小段的蜜月期,有時是跟韃靼,有時是跟瓦剌。很大情況下取決于哪邊不夠得勢,大銘便拉它一把,樂于坐山觀虎斗。 可現(xiàn)在,兩頭野獸聯(lián)手了?齊心合力撕咬籠門,籠門還能關住它們多久? 回憶得太用力了,蘇晏感到頭疼。 早該意識到,前世我就是個博而不精的學渣,他毫不留情地吐槽自己。也或許這是個平行世界,我所知道的歷史不僅沒卵用,還會誤導我,讓我忽略了真正的危機。 左右不能抗旨,留在陜西也對戰(zhàn)況起不了作用,不如回京,詳細了解一下當前局勢。 蘇晏迅速收拾包袱,準備啟程返京。 只不過返京路程再快,也得半個多月,途中還要經(jīng)過山西。 蘇晏覺得比起陜西,山西似乎更危險一些,因為宣府、大同兩個重量級的邊防軍鎮(zhèn),與京城離得實在是太近了。 ——讓豫王回大同鎮(zhèn)守,會不會更穩(wěn)妥些?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宣府的一支夜不收小隊,在總旗樓夜雪與隊正霍惇的率領下,已悄悄潛入北漠境內(nèi),目標是韃靼部與瓦剌部的接壤處,一個北漠語叫做“哈斯塔”的小城。 這是韃靼與瓦剌約定好的會盟之地。 韃靼太師脫火臺正領兵馳騁過長城外的瀚海,與新到任的大同總兵李子仰打了一仗,沒撈到好處,也不甘心走。便將十拿九穩(wěn)的結(jié)盟儀式交給了兒子兀哈浪。 兀哈浪雖然因為人品卑劣與沉迷yin樂,為北漠諸部所不齒,卻是脫火臺最鐘愛的女子所生,很得他青睞。所以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兀哈浪,等于送兒子一個天大功勞,好在韃靼朝堂中立足。 至于韃靼名義上的汗王,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屁孩,害怕時還會躲進他母親懷里。不僅脫火臺沒把孤兒寡母放在眼里,就連兀哈浪也是毫不客氣,把小汗王往馬背上一丟,就給一并帶去當個名正言順的背景板了。 瓦剌這邊,去的是汗王虎闊力、大王子阿勒坦與大長老黑朵。 可見雙方至少明面上對這次會盟都很重視。之前來來回回談條件談了幾個月,這次會盟出動了雙方汗王,也就明擺著十有八九能成事。 樓夜雪得到斥候的情報后,頗有些遺憾地說:“給我三萬人馬,我能將哈斯塔撕成齏粉,把兩邊頭腦一網(wǎng)打盡?!?/br> 霍惇當即道:“哪有那么容易!兩邊都帶著最精銳的北漠騎兵,又是他們熟悉的地形,莫說三萬人馬,十萬人馬都懸!” 樓夜雪瞪他:“你瞧不起我?” 霍惇一怔,立馬搖頭:“不不,我是說……我們只有十七個人,加上你,十八個?!?/br> 樓夜雪把薄唇抿出了尖刻的弧度,語氣陰狠:“十八人又如何,兀哈浪必死無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