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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270節(jié)

    “是……桀跖不足比其惡行,竹帛不能載其罪名……不行,奴婢還是得說一句,這太過了!分明是故意發(fā)驚駭之言,夸大其詞、賣弄正直給自己刷諫臣名望,皇爺不必對這等狂言入耳上心……”

    御案上的彈劾奏疏壘起來足足兩尺高,厚厚的十幾本,有言官的,有六部文官的,還有個別來自南京的。

    藍喜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勉強念完,口干舌燥。

    皇帝賜給他一壺茶,問:“還有么?”

    藍喜謝恩喝茶,苦笑:“沒了。再念奴婢喉嚨也要冒煙了,懇求皇爺開恩,換個嗓子好的?!?/br>
    皇帝說:“今日的沒了,明日的還有?!?/br>
    藍喜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臣意洶洶,有逼迫之態(tài)、不敬之嫌。”

    景隆帝向后靠在椅背,揉了揉太陽xue。藍喜見狀,忙放下茶杯,走過去給他按摩頭部xue位。

    “你別看臣意洶洶,但點來點去,也就那么十幾二十個。讓他們鬧罷,奏疏全部留中不發(fā)?!?/br>
    “這些臣子毫無恭順之心,皇爺可要施以懲戒?”

    皇帝側(cè)過臉,看了一眼身邊這個司禮監(jiān)的大太監(jiān):“一個皇帝,倘若連諫臣都容不下,那就離昏君不遠了!”

    藍喜心下一驚,連忙告罪:“奴婢并無挑撥之意——”

    “朕知道。繼續(xù)按?!被实鄞驍嗔怂脑?,重又閉上眼睛,“他們說他們的,朕做朕的。不懲罰、不褒獎、不表態(tài),任憑他們?nèi)绾谓庾x?!?/br>
    “可是……南京那邊,祭陵大典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月了,眼見年底將至,皇爺是否召太子回京過年?”藍喜問。

    皇帝沉默片刻,搖頭道:“不召。讓他繼續(xù)待著罷?!?/br>
    不召太子回京,也不責罰彈劾的朝臣,皇爺這是何意……藍喜越琢磨,越覺得如墜云霧,曾經(jīng)他以善于揣摩圣意自傲,眼下心中竟一片茫然。

    皇帝冷不丁問:“沈柒呢?”

    藍喜一怔,回答:“還在河南暗查,前幾日傳了密信回來,說廖瘋子的賊軍中有個叫石燧的秀才,裝神弄鬼,妖言惑眾,如今很得廖瘋子的倚重,把他當做軍師?!嫣煨械?、重開混沌’的旗號,也是在他的慫恿下打出來的。沈同知懷疑他是真空教派來的人。”

    皇帝吩咐:“讓他繼續(xù)查,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抓到真空教主鶴先生。”

    藍喜應(yīng)了聲,手上力道稍微加重。

    皇帝眉間皺起的肌rou松弛了些,閉目養(yǎng)神,假寐間忽然又問了句:“袁斌呢?”

    藍喜眨了好幾下眼,才反應(yīng)過來,答:“皇爺忘啦,袁都督年過古稀,早已卸任實職,在南京養(yǎng)老?!?/br>
    皇帝沉吟道:“給他密送一份朕的手書?!?/br>
    -

    河南,開封府,郾城。

    一戶民宅內(nèi),便衣打扮的沈柒正在油燈的焰火下,將看完的密報逐條扔進炭盆中燒毀。

    高朔見他眉目冷峻,眼神似有殺機寒意一閃而過,不禁問:“京城出事了?”

    沈柒道:“是南京。太子出事了?!?/br>
    高朔沒來由地松口氣:“太子啊……那還好,反正他從小沒少惹事,而且皇爺一直都護著他?!?/br>
    “今時不同往日?!鄙蚱庾叱鑫葑觼淼皆褐校抗饴舆^嚴霜覆蓋的墻頂,向東面的夜空望去,“清河也在南京。東宮之位從來都是權(quán)力旋渦的中心,如今這旋渦開始飆回狂卷,我怕他身不由己被裹挾進去?!?/br>
    被他這么一說,高朔也開始擔心起蘇晏。“那該怎么辦,是否需要卑職派人去一趟南京向蘇大人示警,或是派人保護他?”

    沈柒不甘地咬了咬牙:“我更怕他是當仁不讓,自己跳進去的?!?/br>
    高朔撓了撓后腦勺,說:“那我就不那么擔心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蘇大人會籌謀好一切,最后栽坑里去的都是他的對手。在陜西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南京……想必也是如此?!?/br>
    沈柒道:“我如何不信他!只是——”

    “關(guān)心則亂。”高朔接口,朝上官擠眉弄眼,“大人既然這般放不下,不如早些完成此間任務(wù),回京復命?”

    沈柒斜乜他:“你是想京城里養(yǎng)的那個外宅了罷?”

    “什么外宅,別壞人家的名聲,那是房客,房客。”高朔重點強調(diào)了最后一個詞,忍不住笑了,“我想吃她燒的魚,就現(xiàn)在,抓心撓肺地想?!?/br>
    沈柒也想他的娘子,剖心坼肝地想。

    但剛剛收到的密令里,白紙黑字歷歷在目,命他繼續(xù)調(diào)查真空教安插在廖瘋子賊軍中的那個軍師石燧,順藤摸瓜,抓住教主鶴先生。

    在這瞬間,沈柒心中涌起惡念與業(yè)火,想將阻礙他與蘇晏廝守的一切人事物——

    賊軍也好,邪教也好,皇權(quán)也好。

    職責也好,道義也好,這滿是無謂的生民的天下也好。

    ——統(tǒng)統(tǒng)撕成粉碎,燒成灰燼。

    他盯著東面黑沉沉的天空看,拂曉的啟明星杳然無期,似乎根本不會升起。

    靜立良久之后,他吐出一口長氣,對高朔說:“我要離開一趟。你幫我保密,別被任何人知道。”

    “一趟是多久?”高朔問。

    “一夜,或是兩三日,不好說?!?/br>
    “任何人也包括自己人?”

    “包括。”

    高朔點頭:“好,你去罷。”

    “你不問別的?”

    “不問?!?/br>
    沈柒轉(zhuǎn)頭看高朔,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伸手拍了拍高朔的肩膀,走回屋子。

    從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半截機關(guān)套筒,沈柒將它藏在懷中,施展輕功從窗戶離開。

    郾城的市集上,也有一個鮮少有客問津的餛飩攤子。沈柒來時,年輕的老板正趴在桌面呼呼大睡。

    他用指節(jié)敲了敲桌面:“來一碗沒有餡兒的豬rou餛飩,再加一勺蔥花、三滴醋?!?/br>
    老板醒了,揉揉眼睛,沖他傻笑:“客官,后面雅座請?!?/br>
    后面沒有雅座,只有一個破敗的窩棚。

    沈柒隨他進了窩棚,老板從柴堆底下挖出半截金屬套筒。沈柒掏出另外半截,兩端相嵌,紋路嚴絲合縫。

    套筒內(nèi)部機關(guān)響起了咔咔嗒嗒的輕微聲響,片刻后,仿佛有個圓珠子滾動著,從沈柒手持的這半截,滾入了老板手持的那半截。

    老板滿意地將套筒與新得到的情報收入懷中,頭一低,發(fā)現(xiàn)脖頸上抵著鋒利的刀刃,刃上寒意刺得他皮膚刺痛、手腳冰涼。

    沈柒道:“我已不耐煩再與你們這些嘍啰打交道。”

    老板勉強笑道:“在下不是嘍啰,是守門人?!?/br>
    “那就請門后的人出來。馮去惡當年是信王的心腹,鶴先生是真空教教主,我不相信他們兩個接觸到的,也是你這個層面的嘍啰。我想問問門后的那個人,是不是瞧不起我?倘若瞧不起,那就一拍兩散。”

    老板再次糾正:“在下不是嘍啰,是守門人?!?/br>
    沈柒扯了扯嘴角:“你不是守門人,你是個死人。”

    老板悚然急退,但還是遲一步,刀鋒從脖頸劃過,割斷喉管,鮮血噴濺。

    沈柒在他的外衣上擦干凈刀刃,送回鞘,將兩個半截套筒都收入懷中,出了窩棚,在黑暗的街道上走。

    月光將他的孤影拉得很長。

    冬夜寒風卷過光禿禿的枝丫,如泣如訴。風中一個聲音在他身后嘆道:“沈大人,好大的殺性啊?!?/br>
    沈柒沒有回頭,把手指按在刀柄上:“閣下也想和我玩這個‘你在暗我在明’的游戲?”

    那人極短地停頓了一下,道:“門后的人要見你,但你得帶著上門禮來?!?/br>
    “上門禮是什么?”

    “……廢太子?!?/br>
    第280章 父子你站哪邊

    南京皇宮東側(cè)的春和宮,是為太子居所。

    太子給了蘇晏一枚牙牌,除了晚上宮禁時間之外,皆可以自由進出。

    蘇晏此刻就坐在春和宮的大殿內(nèi),看著手中的一份名單。

    湯山溫泉之旅延期了。因為神宮監(jiān)的姚太監(jiān)提供過來的失蹤者名單,很快就送到了蘇晏手上。

    一共六名內(nèi)侍,都是祭陵當天給太子當向?qū)В撠煵贾貌堵瓜葳宓?,爆炸過后不知所蹤。

    名單里有這六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家庭情況等信息,看著都很正常,沒什么特別之處,彼此之間也沒什么特殊的聯(lián)系。

    蘇晏沒看出端倪,便問太子身邊的內(nèi)侍:“當日是哪位公公負責去神宮監(jiān)借人?對接的是誰?”

    成勝道:“是老奴。對接的是神宮監(jiān)的少監(jiān),姓林?!?/br>
    蘇晏問:“那位林公公是當場點了這六個人,還是入內(nèi)寫了名單?”

    成勝回憶了一下:“當場點的。就從他身邊的隊伍里叫出來這六人?!?/br>
    “看來神宮監(jiān)——”

    正在這時,太子帶著一隊侍衛(wèi)穿過庭院,腳步匆匆地拾階而上,走進殿門。

    “清河來啦!”朱賀霖喚道,“聊什么呢你們,我好像聽見在說神宮監(jiān)?”

    “小爺回來了?!碧K晏起身,親手替他解了被細雨沾濕的斗篷。兩人挨得近了,朱賀霖享受似的瞇起眼,悄悄吸了一口他衣領(lǐng)處的肥皂香味。蘇晏沒留意,接著道,“的確在說這個,我覺得神宮監(jiān)從上到下都透著可疑,但沒有證據(jù)。小爺呢,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朱賀霖把解下來的斗篷往內(nèi)侍身上一丟,揮手示意他們退出殿去,隨即拉著蘇晏往榻上坐。

    “我又去了一趟鐘山,可惜半途下雨,沒能再進入爆炸現(xiàn)場。于是轉(zhuǎn)頭去山麓的靈谷寺,借口給雙親祈福要連做幾場法事,然后捐了一大筆香火錢。主持看我像頭鑲金的大肥羊,牙都要笑歪了。”

    蘇晏笑著端起茶杯遞過去:“那么小爺趁機打探到了什么?”

    朱賀霖連喝幾口,袖子一抹嘴:“那是座南朝古寺,倒不是新建的??赏ㄍ娚降牟伤幝穮s是八年前所修,的確有人捐資,是南京城中的一個大富商。和尚們管他叫‘錢善人’。

    “我問和尚,一年能采多少藥,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又試探道,想開個藥鋪,問能否與他們合作,結(jié)果有個執(zhí)事警惕起來,把和尚們都叫去念經(jīng)了。

    “回城后,小爺順便讓侍衛(wèi)們?nèi)ゴ蚵?,有沒有姓錢的富商,做藥材生意的。結(jié)果查了所有的藥鋪,都沒有姓錢的掌柜。”

    蘇晏思索道:“也許這個錢善人,做的并非藥材生意。他捐資給靈谷寺修建山路,假稱采藥,為的是掩蓋另一項生意?!?/br>
    “什么生意?”朱賀霖想起侍衛(wèi)在爆炸現(xiàn)場找到的幾塊微微閃光的石頭,心里忽然敞亮,把打聽到的這些信息連了起來,“啊!莫非是采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