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73節(jié)
“流氓事你倆都做了,還不許我說一句?” 蘇晏忍著不朝他右邊顴骨上再來一拳,隨手從熱水碗中撈起滾過臉的雞蛋,塞進朱賀霖嘴里:“吃你的溏心蛋去吧!你就是個蛋,一肚子流黃!” - 浴池里撕的那一架,滾過蛋后勉強算是和解了。雖然太子時不時要開個醬料鋪子,酸、苦、辣、咸齊上架,但蘇晏只當(dāng)他狗放屁,除了正事之外,再不和他胡亂掰扯。 朱賀霖每次借機發(fā)作完都有點后悔,但看著對方死心塌地護著jian夫的模樣,又屢屢氣不打一處來。 好在數(shù)日后暗中探查的東宮侍衛(wèi)傳來個消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逃出皇宮的小宮女桃鈴,侍衛(wèi)們摸到了她最后露面時的行蹤。 這事兒還得從那個幫助桃鈴藏身運水車、離開皇宮的運水內(nèi)侍說起。那名內(nèi)侍本來收了一大筆好處,足以歸鄉(xiāng)養(yǎng)老,但臨走時起了貪念,回頭去取他多年存下來的細軟與偷竊的宮中文物,被太子的侍衛(wèi)拿個正著。 刑訊后,內(nèi)侍招認(rèn)了所知的一切,但他只是個被桃鈴收買的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并不知道更多內(nèi)情。 然而,小角色也有小角色的生存之道,做大事者有時就栽在了小角色身上。 運水內(nèi)侍說,桃鈴出宮后,換了身仆役裝束,往城南門東去。 南京是按士農(nóng)工商的身份嚴(yán)格規(guī)劃四區(qū)的,城南東區(qū)為世胄官宦住宅區(qū)。于是這內(nèi)侍一琢磨:你一個匠人家庭出身的,說是寡母病故不想當(dāng)宮女了,要同未婚夫一起逃走,結(jié)果離宮后不去城南門西的商賈匠作坊,反而去了官宦住地,是何道理? 莫非這丫頭的姘頭是哪個有頭有臉的世家子弟?逃宮可是大罪,拿住她的把柄,豈不是可以時時敲詐這顆搖錢樹了? 運水內(nèi)侍起了貪心,便偷偷尾隨桃鈴,見她進入了一條巷子后,再不見出來。 侍衛(wèi)便讓他帶路去找那條名叫“長柳巷”的巷子,認(rèn)清門臉后,回來稟報太子。 而禮部魯尚書那邊,為了自證清白,去借來了戶部稅課司的冊子,組織一大撥禮部的閑吏,日夜查找。倒是查出了南京城幾個姓錢的富商。 逐一排查怕打草驚蛇,太子下令把這幾個姓錢的倒霉蛋以偷稅漏稅的罪名全抓起來,先羈押著,逐一審問過再說。 蘇晏提出異議:“太霸道吧?二話不說全抓了關(guān)大牢,如果都不是,他們豈不是白白遭罪?” 太子感到莫名其妙:“不是就放了唄,有什么大不了,商賈而已?!?/br> 蘇晏這才意識到,商賈在這個時代的社會地位有多低,再有錢也不被士族階層放在眼里,更別說是高高在上的皇權(quán)了。他沒法以一己之力改變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只能幫助太子盡快找出“錢善人”,以免無辜者受累。 牢里還在審問,他便從稅課司的地契、房契備案中著手,查長柳巷幾座宅邸的歸屬者,發(fā)現(xiàn)了個蹊蹺之處—— 有一座宅邸沒有備案記錄,但附近居民說里面的人剛搬來沒多久。也就是說,是私下交易的房產(chǎn)。 百姓買賣房產(chǎn)的證明,全憑一張地契、房契,萬一丟失或被人冒名頂替,就會引發(fā)各種官司。于是官府要求百姓購房后,去衙門備案上稅。 普通百姓嫌跑衙門麻煩,且交不起備案稅,往往就不去了,風(fēng)險自行承擔(dān)。 但官宦人家不缺那點錢,而且也不存在被衙門胥吏吃拿卡要,拖拖拉拉不給辦事的情況,基本上都會備案。 這座新易主的宅邸,卻放著簡單又安全的衙門備案不做,選擇自擔(dān)風(fēng)險的私下交易,為什么? 蘇晏把這個疑問拋到了桌面上。 太子的風(fēng)格依然簡單粗暴,拍桌下令:“抄家!” “什么?”蘇晏皺眉,“沒理由吧,好端端抄人的家,萬一人家去旁邊應(yīng)天府衙門報案,到時說太子強索民宅,又要被彈劾。還是先找證據(jù),再定罪?” 太子齜牙一笑:“誰說小爺強索?分明是這宅子主人冒名頂替,撿到了我朱賀霖買的宅子的房契,據(jù)為己有。我這是取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呃,理論上可行……誰叫這個時代沒備案的房契上只有賣方、中間人、經(jīng)手人的名字,不會出現(xiàn)買方姓名?撿到房契的人完全可以自稱是真正的買方,要求屋主騰退。兩邊若是對簿公堂,如果請不到賣方和中間人、經(jīng)手人,就真說不清是誰的房子了。 可見,依律守法,去官府搞公證、做備案,老老實實交房產(chǎn)交易稅,是多么的重要啊! 蘇晏無語,最后揮揮袖子:“去吧去吧,當(dāng)強盜去。” 于是太子雷厲風(fēng)行地帶了一大群侍衛(wèi)過去,闖進那個宅邸,自稱烏衣巷王家子弟,說自己才是房主,被人撿了他的房契鳩占鵲巢,還把阻攔他的護院家丁給打了。 一搜之下,搜出了足不出戶的桃鈴小娘子一枚,二話不說,直接綁了。 那廂,房主接到家丁急報,說有個囂張跋扈的世家子弟,帶了一群護衛(wèi)來搶房子,說房契本是他遺失的,不服氣就去對簿公堂。 房主先是吃驚,繼而怒極反笑:“烏衣巷王家?早過氣了!有眼不識泰山的紈绔子弟,訛人訛到了太歲頭上!難道不知南京是誰的地盤?還對簿公堂呢,隨便派個徒孫,去應(yīng)天府衙吱一聲,管叫你無論多大的世家,都得乖乖給咱家磕頭賠罪?!?/br> 應(yīng)天府的差役們浩浩蕩蕩趕來長柳巷,手里拿著拘捕犯人的鐵鏈、枷鎖,沒認(rèn)出白龍魚服的太子爺,倒是把狐假虎威的派頭做足了:“小子,你完了!惹上了南京守備太監(jiān)嚴(yán)公公,你全家都完了!” 朱賀霖叉腰開腿站在正堂前的臺階上,對著一群虎視眈眈的差役說道:“你們完了,惹上了小爺,你們應(yīng)天府的府尹連同守備太監(jiān)嚴(yán)衣衣都完了!” 蘇晏沒去摻和太子的無賴行徑,正在牢里旁聽審訊,以免太子手下有人急于立功,真搞出刑訊逼供的冤假錯案來。忽然聽東宮侍衛(wèi)來告知,太子真把那宅子的主人逼出來了,正主沒出面,但身份爆了光。 蘇晏有些愕然。 一通王八拳,打死老師傅……往前往后數(shù)五百年,還能找得到這種又痞氣,又流氓,又彪悍的太子殿下嗎? 第283章 只得一個清河 京城,豫王府。 侍女們手捧木盤,盤上放著更換的香餅等物,剛走近書房的門,就被內(nèi)中爆發(fā)出的大笑聲驚了一跳。 那笑聲舒暢奔放,仿佛因經(jīng)年嚴(yán)寒而堵塞的河道,在一夜回暖后陡然解凍,滄浪沖破冰封,奔流千里。 “俱往矣!俱往矣!哈哈哈哈……” 書房的門霍然開啟,豫王的身影佇立在門口,手里捏著一角信封。有侍女難耐心動與好奇偷眼看去,見他面色前所未有地舒朗,臉頰泛著激動的紅暈,一雙俊美多情的眼睛卻含著濕潤的淚光。 信封一角沒入寬大的衣袖,豫王大步走下臺階,王府新任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迎了上來。 華翎心里也詫異于豫王此刻的神色,想起方才有兩名自稱蘇府信使的青年從南京送來了一封信,不知信中寫了什么,竟讓王爺?shù)男木w這般激蕩如潮。 “王爺何往,可要卑職等人護送?”他抱拳問。 豫王道:“不必,我要進宮送信,只身匹馬即可?!?/br> “進宮?”華翎一怔,望了望已經(jīng)黑透的天色,“可眼下已是酉時三刻,宮門戌時前落鑰,怕是趕不及……不如明日天亮再動身。或者卑職代送,一封信而已,何勞王爺親赴。” “宮禁又如何。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一句軟語懇求,恐怕本王硬著頭皮也要上?!痹ネ跣χ牧伺娜A翎的肩膀,一陣風(fēng)似的擦肩而過。 華翎望著豫王的背影,知道這話中的“他”十有八九就是時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蘇晏蘇大人。 前任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韓奔還在時,華翎是副統(tǒng)領(lǐng),對自家王爺與那位蘇大人的糾葛頗有耳聞,后來還奉命護著蘇晏與小世子逛集市、看雜耍。 那時街燈映彩,光影流過豫王放松的面容與微翹的嘴角,在前方幾步,世子一手舉糖畫,一手扒拉著蘇晏的腰帶要抱抱。他恍惚感覺,王爺看那一大一小的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與尋常人家的丈夫看嬌妻愛子無異。 華翎一時有些五味雜陳,不知這段過于投入的感情對浪蕩不羈的豫王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他身為侍衛(wèi),又不比韓奔與豫王有著深厚的同袍之情,自覺并沒有建言的權(quán)利,只服從命令,并衷心祝望自家主子心想事成,也便罷了。 豫王策馬疾馳,趕在宮門落鑰的前一刻進去,聽聞景隆帝今夜仍宿在御書房旁的偏殿,便至庭前請求面圣。 殿內(nèi),陳實毓正給皇帝針灸。 藍喜輕聲稟報完,建議道:“奴婢尋個理由,回了豫王殿下,請他明日再來?” 皇帝閉眼躺在榻上,后腦枕在扶手,任由大夫施為,空氣中充滿了草藥熏蒸的辛冽味。桌面燈光在他臉上拖曳出睫毛的長影,更顯得眉目沉凝,唇色卻有些蒼白。 藍喜以為得了默許,正要退出殿外,卻聽皇帝淡淡道:“朕這四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讓他等著,就說朕在沐浴?!?/br> 豫王在殿外足足等了兩刻鐘,才有內(nèi)侍引他入內(nèi)。 在走廊上,他與背著藥箱的陳實毓迎面遇上。陳實毓側(cè)身拱手:“四殿下。” 豫王問:“毓翁這時來?皇兄頭疾又發(fā)作了?” 陳實毓垂著臉,說道:“皇上只是近來有些勞神,讓老朽配些安神助眠的草藥,做個藥浴。” 豫王也知道這些日子朝堂上因為太子與皇陵之事吵吵鬧鬧,他不耐煩聽文官們打嘴炮,干脆連朝會都不去了。而他的皇兄身為一國之君,再不耐煩也得上朝聽政,這下可不是被煩到睡不著覺了么? 他輕哂一聲:“辛苦毓翁了。我正有事要找皇兄,毓翁慢走?!?/br> 陳實毓略為猶豫,又道:“倘若是煩惱事,又不是很急要……不妨等明日,日間再說也不遲。” 豫王有些奇怪。并非奇怪陳實毓這句像是不贊同、甚至教誨般的話——他們在邊關(guān)疆場結(jié)下忘年交,比這更隨意的話都說過——而是從對方的語氣中隱隱透出的,對皇帝格外的關(guān)切與維護。 什么時候,毓翁成了他皇兄那一邊的人?從奉召搬進皇宮前朝開始?豫王心下念轉(zhuǎn),不露聲色地說:“是有些急,不過并非煩惱事,皇兄得知后定然心情舒暢,興許連藥浴都不需要泡了?!?/br> 陳實毓神情微微一松,再次拱手后離開。 ……有古怪。豫王想著,舉步邁進了殿門。 殿內(nèi)地龍燒得暖和,皇帝沒穿正裝,只在寢衣外隨意披了件寬大的襯道袍,斜倚著羅漢榻的炕桌看書,是尋常見不著的慵疎模樣。 豫王見完禮,故意挨上去,坐在榻面的另一側(cè),與皇帝隔桌相對,果然嗅到了淡淡的藥味。 這個平起平坐的舉動十分失禮乃至逾矩,角落里侍立的宮人們嚇得躬身低頭?;实蹍s沒有斥責(zé)他,只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什么事,非得趕在宮禁前進來?” 豫王從袖中摸出個信封,放在炕桌上。 皇帝看見信封上熟悉的筆跡,寫著“吾皇親啟”四個字,眼角肌rou不禁抽了抽。 豫王盯著他的皇兄,從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中讀出了對方的內(nèi)心波動,心里生出了一絲快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將信賴盡數(shù)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懈怠,這不是立刻給皇兄送來了?” 皇帝放下書冊,將信封上的火漆在燈焰上烤軟,挑開封口,取出幾張寫滿字的信紙展開,仔細閱覽。 豫王漫不經(jīng)心地拈著桌面的點心吃,心里酸得厲害。 皇帝從頭到尾看完,凝眉沉吟片刻,忽然將信紙湊近燈焰,引燃了。 豫王被喉嚨里的糕點噎了一下,使勁咽下去,伸手去搶:“親筆信,做甚要燒?就算機密,難道你就找不到一個暗格藏它?” 皇帝攔住了豫王的手。火焰燒得很快,信紙轉(zhuǎn)眼只剩邊角,皇帝又將信封也點燃了,沉聲道:“朕不想看他說這些?!?/br> “說哪些?”豫王不快地問。 “朕命他去南京擔(dān)任禮部侍郎,是希望他修身養(yǎng)性,多學(xué)些如何侍奉君王的禮儀,而不是讓他與太子終日廝混,做這些朋黨之爭!” 皇帝的語氣重了,宮人們紛紛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喘。 豫王越發(fā)不滿,皺眉道:“皇兄這是什么話。清河與太子曾經(jīng)一同讀書、玩耍,如今又同在南京,多有聯(lián)系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就扯上‘朋黨’了?” 皇帝反問:“難道你不知朝臣們背后如何議論?說他是‘太子黨首席’。 豫王嗤了聲:“動不動就劃線歸類,倒像他們自己不結(jié)黨似的?!?/br> “朕本想,皇陵一案事關(guān)重大,太子理應(yīng)上書自澄,交代清楚??商拥乃叫胖?,除了裝嬌作癡,就是一肚子委屈,到像朕如何苛待了他似的。而蘇晏呢,此事與他何干?他倒急著來信,替太子百般辯白。這可真是……”皇帝微微冷笑,“主公不急,謀士急?!?/br> 豫王越聽,越是心底凜栗。 他曾私下揶揄,說皇帝對太子的溺愛是鰥夫養(yǎng)嬌兒,一筆糊涂賬。 在父親眼中,嬌兒撒潑那是親熱,受用得很??梢坏┯幸惶?,當(dāng)眼中的撒嬌成了狡賴,委屈成了矯情,牢sao成了怨望,所有的寬縱變成了不能容忍,那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