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78節(jié)
朱賀霖猛撲過去,捂住了蘇晏的嘴,激動之下用力過猛,雙雙摔倒在地。 “別說了,別說了!”朱賀霖羞愧萬分,哀求道,“我知道錯了!清河……” 蘇晏掰開他的手掌,喘氣道:“自從入仕為官,但凡有一次身處困境時我心灰意懶、喪失斗志,現(xiàn)在墳頭的草都有你朱賀霖高了!你這算什么?至少人還活著,至少名分仍在,你自己不垮掉,將來未必沒有起復(fù)的機會。你若是自己先垮掉……劍在哪里?我他媽先跟你割袍斷義,然后棄官而逃保命去!” 朱賀霖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你別走,別離開我!” 蘇晏惡狠狠回應(yīng):“我就走,一刀兩斷——貓歸我!” 朱賀霖紅著眼眶,笑出了聲:“貓歸你,我也歸你,你走哪兒都得綴著個我,不如就在此地安身立命,等待時機?!?/br> 蘇晏噗一下xiele氣,四仰八叉癱在地板上,半晌后方才喃喃:“你醒悟了就好?!?/br> 朱賀霖把手臂壓在他起伏的肚皮上,一條腿也側(cè)過去壓著他的大腿,沉聲道:“只要有你在,小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忍?!?/br> “知道了,起開,壓死我了!”蘇晏拍了拍他的胳膊,不忿地嘀咕,“明明比我小三歲,肌rou梆硬,還忒沉?!?/br> 梨花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站在案幾上,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兩人,一雙琉璃眼愉悅地瞇了起來…… 塌腰、抬尾,它猛地一蹦,凌空躍起——重重踩在蘇晏胸口。 仿佛重槌擂胸,蘇晏“嗷”的一聲慘呼,幾乎噴出老血,捂胸求饒:“別踩奶!” 朱賀霖嚇了一大跳,揮手把梨花從他身上甩了下去,緊張地給他揉胸順氣:“沒事吧,沒事吧?” 梨花打個滾起身,因為從未在鏟屎官手上受過這般粗暴對待,氣得尾巴連甩,躥出了宮殿。 蘇晏好容易緩過一口氣,覺得命去了半條,含淚罵:“這貓他媽的比你還沉!” 朱賀霖舍不得他疼,可也舍不得休了貓,便訥訥道:“下次你躺下前,我記得把它關(guān)進(jìn)貓舍里去?!?/br> - 太子舍了儀駕,只帶少量宮人與侍衛(wèi),懷里抱只貍花貓,一身青袍出了南京皇宮,踏上前往鐘山守陵之途。 按禮在守陵期間,他不能再穿華服,只能穿青、白兩色,不能飲酒,不能聽歌觀舞或者做其他娛樂活動。 他甚至沒有帶太多日常使用的器物,一切從簡,也沒驚動南京官員,隊伍在黎明前悄悄離開。 蘇晏也換了身便服,一路相送數(shù)十里,直到抵達(dá)太子今后居住的陵廬,才在他的多次勸告下返回城內(nèi)。 天色陰沉得厲害,眼看又要下雪,蘇晏卻不打算回空蕩蕩的禮部官署或租房,就這么慢吞吞地往集市上走去。他從十指到腳趾尖都冷透了,迫切想要喝一碗又麻又辣的熱湯,才能壓制住從心竅里沖出來的孤寒。 在南京拖過了一個春節(jié)的沈柒,于蘇晏身后不遠(yuǎn)處躊躇—— 太子被流放去守陵,雖名分仍在,實已失寵近廢,弈者要求他交出的敲門禮,也算是基本完成了。 他想在離開南京之前,正大光明地出現(xiàn)在蘇晏面前,用力抱一抱他的娘子,親眼看對方驚喜的神情,親耳聽對方喚一聲“七郎”。 ——他們分離得實在是太久了,從上一個春,到這一個春。人生如逆旅,又有幾個春? 沈柒咬了咬牙,從幽暗角落中邁出,剛走了幾步,便見一個身穿布衣短褐、發(fā)髻上包著黑頭巾的老頭子,將身攔在他面前。 老叟的身材干枯瘦小,卻如標(biāo)槍般筆挺,背對著他往巷道中央一站,如同鐵騎把守著隘口,萬夫莫開。 沈柒感覺到了一股鋒刃般銳利的威壓,將手按在刀柄上,峻聲問:“你是何人,為何攔路?” 老叟沒有轉(zhuǎn)身,語氣生硬地開了口:“北鎮(zhèn)撫司如今在你手上帶著?” 沈柒心底越發(fā)凜然,拇指抵在刀鐔,隨時要拔刀暴起。 老叟嗤道:“錦衣衛(wèi)如今,真是一蟹不如一蟹!連個指揮使都挑不出,似你這般成色,也只能湊合著管個刑獄。” 沈柒再次寒聲問:“你是誰?再故弄玄虛,休怪我出手無情!” 老叟轉(zhuǎn)身,露出一張年邁卻不枯槁的臉,濃眉豹目,鷹鉤鼻很是顯眼。 沈柒見這面容,一怔之后,在腦海龐大繁雜的記憶中迅速搜索出對應(yīng)的畫像,失聲道:“你是——” 老叟道:“前錦衣衛(wèi)掌印指揮使、五軍都督府總都督——袁斌?!?/br> 第287章 一任天地倒顛 袁斌的大名,對任何一位朝中人而言都可謂是如雷貫耳。 他是先帝的心腹,統(tǒng)領(lǐng)錦衣衛(wèi)二十年間,叱咤朝野。為人忠勇凜烈,屢次護(hù)駕有功,即便是與監(jiān)、衛(wèi)最不對盤的文臣言官們,說起袁斌也幾無微詞。 先帝駕崩后,景隆帝令袁斌繼續(xù)擔(dān)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可他始終因先帝駕鶴而郁郁寡歡,四五年后便上疏乞辭。景隆帝再三留不住,只得加封他五軍都督府總都督的榮銜,帶俸閑住南京。 袁斌致仕后,當(dāng)時任錦衣衛(wèi)僉事的馮去惡才有了升為掌印主官的機會。 可惜馮去惡有能力、無人品,在任七八年,將袁老爺子曾經(jīng)立起的錦衣衛(wèi)名聲敗得七七八八,最后以身試法。 所幸蘇晏接手清理馮黨的差事后,在沈柒的幫助下將錦衣衛(wèi)狠狠整頓了一番,去蕪存菁,這兩年風(fēng)氣好轉(zhuǎn)不少。 沈柒能力不凡,論功未必不能爭一爭指揮使之位。景隆帝卻用其才能而惡其心性,并疑其可能重蹈馮去惡的覆轍,始終壓著不讓他再有寸進(jìn)。 能力強的,心性不滿意;心性滿意的,能力又不足,景隆帝遺憾錦衣衛(wèi)中再無袁斌,于是掌印主官之位就一直空懸著。 面對這般泰斗級的前輩,沈柒也不覺收了戾氣,抱拳行禮:“錦衣衛(wèi)同知、北鎮(zhèn)撫司掌印主事沈柒,見過袁都督?!?/br> 袁斌將雙手背在身后,犀利目光上下打量過沈柒,問:“來南京辦差?” 皇帝命他去河南打探廖賊的敵情,他卻為了敲門禮而私下來到南京。沈柒聞言心底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答道:“是?!?/br> 袁斌微微冷笑:“皇爺給你的差事,就是日日尾隨一個年輕俊美的南京禮部侍郎,喝他買過的酒類,吃他點過的菜色?” 沈柒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攥得死緊,漠然道:“下官辦何差事,即便都督也不合查問。都督若心存疑慮,或可以向皇爺叩問一二。” 一個早已致仕賦閑的老爺子,會因為對現(xiàn)任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的私德產(chǎn)生了一點疑心,就貿(mào)然上書皇帝詢問究竟?沈柒賭他不會這么做。 袁斌注視沈柒,目光如審如判,片刻后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你再不動身回京城,就真要誤事了?!?/br> 沈柒恍惚了一下,再抬眼看這個布衣老叟,對方已倏然消失。 他琢磨著袁斌的話中之意,隱隱生出了一絲警覺,覺得自己的確耽于私情,在南京耗費了遠(yuǎn)超過預(yù)計的時間。 不能再留,可又舍不得走,舍不得讓魂牽夢縈之人再次離開自己的視線。 ——沈柒咬著牙,下定了決心。他向著集市快走一小段路,隔著幾個攤子最后看了一眼蘇晏埋頭喝湯的身影,默念一句幼年時養(yǎng)母常對他說過的祝語:“否終斯泰,諸邪不侵”,隨后毅然轉(zhuǎn)身遠(yuǎn)去。 迅速集合手下暗探,沈柒策馬馳出了南京,帶著一顆回溫后重又冷卻的心,踏上北上返京的歸程。 蘇晏沒滋沒味地喝完一碗胡辣湯,回到空蕩蕩的租住房。小北正在收拾衣物,因為太子一走,他們又從宮中搬回來了。 蘇小北問他:“太子殿下要留些侍衛(wèi)給大人,大人為何堅決不收?” 蘇晏嘆道:“我不過一條咸魚。鶴先生若是抱了斬草除根的心思,太子那邊比我更需要護(hù)衛(wèi)?!?/br> 蘇小北安慰他:“大人放心,我之前跟著……學(xué)了點功夫,就算豁出命也要保護(hù)大人。”“追哥”兩個字臨到嘴邊又咽下去,怕自家大人聞之傷情。 蘇晏邊笑答“那好,大人我就全指望你了”,邊走進(jìn)寢室。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藏青色緞面暗繡密環(huán)紋的大錦囊,平攤在巴掌上,猶豫著要不要拆開它。 ……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了嗎?蘇晏捫心自問,太子失了君心,等同流放。而皇爺似與我生了嫌隙,接連幾封信都不收,也不回復(fù),仿佛已將我遺忘在南京養(yǎng)老地。我是不是該現(xiàn)在拆開錦囊,看看朱槿隚這個慣于藏著掖著的老男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他沉吟片刻,最后從心里找到了答案—— 沒有。 并未山窮水盡,再耐心等等。等那個不知會否來臨、何時來臨的時刻真的到來。 -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春。 太子奉召離宮,攜侍衛(wèi)出南京城,于鐘山東南面一處山坳中結(jié)廬索居,省咎守陵。 時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蘇晏,不時微服出城探訪太子。二人常坐而論道、修文演武,閑暇時或?qū)?、或垂綸。 蘇晏偶因大雪封門而留宿陵廬,便與太子雙雙懶墮于榻,抱貓讀書。 太子自嘲:“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br> 蘇晏戲和:“可憐風(fēng)雪夜行人,我與貍奴不出門。” 太子:“燕山雪花大如席,我與貍奴不出門?!?/br> 蘇晏:“哪來的燕山?” 太子:“呃,鐘山,鐘山雪花大如席,我與貍奴不出門?!?/br> 蘇晏:“一任天地倒顛沉,我與貍奴不出門。” 太子:“……” 太子:“接不下去了,小爺認(rèn)輸?!?/br> 于是蘇晏贏得了擼貓權(quán),太子負(fù)責(zé)去清理屋子外間的貓砂。 “你不是不太喜歡貓,說貓薄情寡義?如何還要與小爺搶著摸?!碧幽笾亲隅P屎,隔簾悻悻然說。 蘇晏把臉埋在剛洗完澡的梨花軟綿綿、毛茸茸的肚皮上,深吸一口氣:“真香!” - 沈柒在正月底回到了京城,叩請面圣。 景隆帝在御書房接見了他,同在場的還有內(nèi)閣與兵部的重臣。 沈柒復(fù)命道:“微臣率手下錦衣衛(wèi)于河南一番暗中探查,果然發(fā)現(xiàn)賊軍與真空教勾結(jié)頗深。那廖瘋子身邊的秀才軍師——石燧,便是真空教的傳頭之一。” 他將打探到的賊軍兵力部署、進(jìn)攻路線與勾結(jié)當(dāng)?shù)貏萘Φ那闆r,向皇帝一一做了詳細(xì)匯報。 這份軍情十分重要又來得及時,皇帝聽完頷首,難得對他說了句撫慰的話:“沈同知辛苦了,且回府歇息,來日論功行賞?!?/br> 沈柒想旁敲側(cè)擊地了解一些南京之事,可眾臣在側(cè),顯然時機不對,便默默退了下去。 出了皇宮,他直奔北鎮(zhèn)撫司,召留守的理刑千戶韋纓來問話。 ——蘇大人臨行前,身邊小廝病倒一個,故而只帶了一個上路。 ——蘇大人在家書中吩咐過小廝,故而那個叫蘇小京的小廝,不時來北鎮(zhèn)撫司打聽沈同知回來了沒有。 ——宮里傳出的消息,說豫王拿了蘇大人寄來的信上呈皇爺,使得龍顏不悅?;薁斶€指謫太子“不思孝道,好結(jié)朋黨”。 這些消息令人愁喜交集,沈柒面無表情地聽完,又詳細(xì)問起了朝中形勢。 韋纓道:“朝中現(xiàn)在人心浮動,蓋因白鹿案而起。太子雖洗脫了褻瀆皇陵的罪名,但也失了圣心,被皇爺下旨貶去守陵。而朝中以閣老焦陽、王千禾為首的一干文臣言官,之前堅持不懈地彈劾太子,如今又打起了易儲的念頭。” “……易儲?”沈柒眼底掠過幽光,向前微微傾身,“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