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79節(jié)
“大年初一夜里,后宮有處閣殿突然五色光起,直沖云霄,須臾隱沒,所見之人都道是天降異象。隨即禁軍進入那處閣殿,發(fā)現了偷跑出來找尋母親的二皇子正在殿內酣睡。于是傳言紛紛,都說二皇子昭乃是紫微照命,將來必定成就非凡?!?/br> 沈柒取了塊棉布細細擦刀,不予置評地冷笑了一下。 韋纓接著說:“數日之后,便有一名品階不高的官員,上疏稱‘太子暴虐失德,二皇子昭日表英奇、天資粹美,乃天命所鐘,乞廢無德而改立有德,順應天命’?!?/br> 沈柒淡淡道:“這人的腦袋已不在脖子上?!?/br> 韋纓面露佩服之色:“沈大人好算應!皇爺見了奏疏大怒,將那名官員以妄議國本、離間天家之罪,斬首示眾。 ” 沈柒又道:“這是個探路兵。按理說,他的下場足以震懾同伙,但微妙的是,此事反而成了導火索。我猜此后‘易儲’之聲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薁敋⒌昧艘粋€兩個,卻殺不了一群一殿?!?/br> 人遠在外地,卻能見京城一葉落而知秋。韋纓對沈柒佩服得五體投地,點頭道:“半點不錯!先是一個兩個,然后三五成群,直至朝堂上易儲呼聲此起彼伏。都說法不責眾,如何罰得過來?!?/br> 沈柒想了想,問:“首輔李乘風是不是快不行了?” 韋纓已經沒啥好吃驚的了,答道:“確已病入膏肓,先后提交過五次辭呈,都被皇爺駁了回去?!?/br> “流程而已,”沈柒不以為然,“他再遞交一次,差不多就成了。倘若李乘風猶有余力,朝堂上的形勢不會演變成這樣。他是太子太師,又是兩朝元老,有他為太子撐腰,其他文官哪怕心存異議也會收斂幾分。如今他一垮臺,內閣中只剩一個太子太傅楊亭。楊亭性格溫和,優(yōu)柔寡斷,不是焦陽和王千禾的對手?!?/br> 韋纓琢磨道:“謝稀泥暫且不提,焦陽與王千禾近來抱團抱得緊,與那些請求易儲的官員私下也頗有往來,不知在圖謀什么?” 沈柒笑了笑:“你只看到焦陽與王千禾,卻沒有看見他們背后的人?!?/br> “是誰?”韋纓問。 沈柒沒有回答,吩咐道:“去叫幾個兄弟,搞一桌火鍋,再拿幾壇酒來?!?/br> 韋纓應了聲,轉身要走,又折回來,壓低嗓音問:“大人是什么心思,打算效命哪位?不妨透露一二,日后兄弟們辦起事來,心里也好有個數?!?/br> 沈柒似笑非笑地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臉:“我們錦衣衛(wèi),只認皇命……將來哪個登基,我就效命誰。” “現下呢?” “隔岸觀火?!?/br> ———— 第288章 太子是個農夫 新年過后,轉眼到了三月春耕。 清明這日太子要拉著蘇晏去踏青。兩人帶了幾名侍衛(wèi),騎馬從鐘山往東去湯山的路上,經過一個名為“秦家渡”的渡口。 渡口旁有大片大片的耕田,太子見農夫們正扎著袖管與褲腿在田里插秧,頗為好奇地駐馬觀看。 侍衛(wèi)統(tǒng)領提議:“那邊橋頭的楊柳長得好,小爺不若下馬歇歇?” 于是一行人在柳樹下休息喝水,朱賀霖感慨道:“我想起每年二月初二,父皇都要舉行春耕禮,以示范天下人,勸農桑而祈社稷。春耕禮頗為隆重,從周朝沿襲至今,歷朝歷代天子都不敢荒廢?!?/br> 蘇晏沒有觀禮的印象,便回憶去年二月初二自己沒有侍駕,而是去拜訪阮紅蕉,隨后去臨花閣追查浮音,當天夜里就發(fā)生了白紙坊大爆炸案。 “春耕禮是什么樣的?”他問。 朱賀霖道:“就那樣唄,大臣在前面牽牛,天子扶犁親耕,耕三個來回就算完事。小爺在宮中見過好幾幅前朝的《天子春耕圖》,咳,一個個穿著寬擺大袖的龍袍能做啥事,也就走個過場。父皇算是格外認真的了,每次都換上布衣短褐,把那畝田全都耕完才結束。有官員牽牛時偷懶,還被他責罰過?!?/br> 蘇晏有點難以想象,一身清雅貴氣的景隆帝穿成農夫模樣耕田的情景,不禁笑道:“我大銘的國策亦是鼓勵開荒、減輕農稅。皇爺深知農業(yè)是國家命脈,也深知農夫勞作之艱辛,知道他們是一群最卑微淳樸、最不能被辜負與盤剝的底層人?!?/br> 朱賀霖自己夸爹可以,聽見蘇晏褒揚他父皇,卻生出了不服氣與攀比心,從馬扎上一躍而起:“小爺也知道!雖未參加過春耕禮,卻絕不是那‘何不食rou糜’的司馬衷!你瞧著,小爺這就下田去,幫這些農夫把秧插完。” 蘇晏一把拉住他曳撒的百褶擺子:“我信我信!小爺這身不方便下田,插秧就算了吧。”萬一把人家農民好好的秧苗插壞了……后半句藏肚子里,沒敢說出來,怕太子炸毛。 朱賀霖卻順勢把腰帶解了,曳撒和靴子也脫了,剩下白色中單和皂色長褲,袖子一擼,褲腿一挽,赤著腳“啪嘰”就跳進了水田里。 幾名侍衛(wèi)見主子下了田,怎么好意思還站在田埂上,忙扒衣脫靴也跳了下去。 “——??!干嘛呢你們!”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農夫抬頭見到這一幕,伸手指著朱賀霖大喝,手里的秧苗還滴著泥水,“這是水田,不是池塘,要摸魚蝦去那邊渡口!” 朱賀霖踩了一腳淤泥險些滑到,穩(wěn)住身形,也大聲道:“看你們人手少,幫忙插個秧?!?/br> 小年輕農夫愣了愣,隨即中氣十足地吼過來:“誰說我們人手少?這是我們自囤的田,不用外人幫忙!” “喔呵,好大的口氣?!敝熨R霖轉頭對蘇晏撇了一下嘴角,“卑微,淳樸——就這?” 蘇晏站在田埂上,勸道:“既然他們不歡迎外人,要不小爺還是上來,我們去那邊河里沖一下腳?” 一名年紀稍大些的青年農夫走近他們。蘇晏見對方赤著結實的上半身,膚色曬得有如深蜜色緞子,目光卻明亮甚至是銳利,帶著點警惕盯著他們,手握一把長柄鋤頭,臂上的肌rou鼓囊囊地緊繃著。 “幾位……貴人,草民們在忙農活,實在顧不上伺候幾位。且水田污滑,不是踏春之地,還請貴人自便?!鼻嗄贽r夫用詞恭敬,語氣冷淡。 朱賀霖把眉一挑,正欲開口,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老叟聲音,硬邦邦地傳了過來:“梅仔,他們想幫忙,就讓他們幫。” 被叫做“梅仔”的青年農夫轉頭,皺著眉望向穿短褐的老叟,顯然不請愿,但沒有出聲反對。 “那個后生仔,對,年紀最小的那個,你過來?!?/br> “我?”朱賀霖指了指自己,見老叟緊盯著他,又指向田埂上的蘇晏,有點不爽地說,“明明看起來他的年紀最小,這位老丈你不是眼……” “瞎”字還未出口,蘇晏向前探身,一巴掌拍在朱賀霖肩上,低聲道:“禮貌點啊小爺!要是話說沖了,兩邊發(fā)生什么沖突,咱們這點侍衛(wèi)可兜不住你。” 一群農夫而已,小爺一個能打他們二十個!朱賀霖不服歸不服,但也覺得給自己預設一個“打農夫”的場景特別掉價,也說不過去,便緩和了語氣,朝那老叟拱手道:“我們并無歹意,只是看大家春耕辛苦,反正有空就想幫個忙?!?/br> “過來?!崩羡懦熨R霖招招手,又瞪向田埂上的蘇晏,“還有你!同伴都下田了,你怎么還站在田埂上閑著?不像話!” “我?”蘇晏也指指自己,苦笑了一下,“好,我也下來?!?/br> 他解了腰帶、外袍和靴子,也如太子般扎起袖口褲管,摸下水田。 朱賀霖想回頭阻止,卻被老叟往他手里塞了一大把秧苗。 老叟道:“就站我旁邊……這兒,跟著我插……哎,誰讓你一大把都插下去!左手拿,右手每次勾出三四棵,小點心別掐斷了,食指和中指捏住根部,順著朝下插進田泥里……對,苗要豎起來,每叢間隔兩拳,邊插邊后退著走,別把剛插的苗又給踩了……” 朱賀霖從沒被人這般呼來喝去地使喚過。老叟個頭干瘦矮小,嗓門卻不小,說話中自有股命令語氣,卻不使人討厭。朱賀霖下手插了兩叢,才從茫然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轉頭打量這老叟。 ——看膽量與氣勢,不像個農夫;看打扮與干農活的熟練程度,卻又妥妥的是個農夫。朱賀霖一時有些拿不住對方的身份,又覺得對方這副濃眉豹眼鷹鉤鼻的長相,似乎有點眼熟,只死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老叟教完他插秧,轉頭又想來教蘇晏,卻發(fā)現蘇晏已經自行上手了。 一開始幾叢還插不清楚,像是許多年沒接觸的生疏,但技巧似乎都掌握了,后面越插越利索。老叟眼中微露滿意之色,說道:“你這后生仔,看著細皮嫩rou,沒想也干過農活。好了,你們就這么插,什么時候吃不消了,再上去喝水休息?!?/br> 老叟領著“梅仔”,走到水田的另一頭去了。 朱賀霖邊一下一下彎腰,邊問蘇晏:“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 “打?。≡僮屛衣犚娺@個詞兒——”蘇晏作勢要把綠油油的秧苗插在他發(fā)髻上。 朱賀霖笑起來:“好好。你一個讀圣賢書的士子,怎么會干農活?” 上輩子放假時跟爹媽回鄉(xiāng)下,幫忙爺爺奶奶打理自留地時學的唄。但蘇晏不能說實話,畢竟蘇知府往上數好幾代都是讀書入仕的,堪稱書香世家,便含糊答:“因為我這人特別聰明,聽那老丈教幾句,一下子就會了。” 朱賀霖邀功道:“小爺難道不聰明?你看!” 蘇晏一看,秧苗插得還真有模有樣,再想到太祖皇帝出身寒微,估計他們老朱家骨子里就有農牧基因,頓時笑道:“對對,小爺也特別厲害?!?/br> 朱賀霖終于被夸了,更是干勁十足。 一個多時辰后,農夫們在他們的幫助下,提前插完了秧。 朱賀霖平時練個一兩時辰的武,沒覺得累,插個一兩時辰秧,把彎腰的動作枯燥重復了幾千上萬次,倒累得腰酸背痛。但他要面子,尤其在蘇晏面前,硬撐著沒表現出絲毫。 倒是蘇晏心有余力不足,空有技術沒有體力,插到一半就僵在那里不行了,被朱賀霖硬拉去樹蔭底下歇息。 蘇晏深覺丟臉,好在農夫們誰也沒介意,看樣子似乎覺得他一個白面書生,干不動農活是理所當然的,能堅持到這份上已經不錯了。 農夫們開始收拾工具。梅仔帶著先前那個態(tài)度不好的十七八歲小年輕農夫,過來向他們致謝。 小年輕咧嘴一笑,憨憨地說:“之前是我反應過度,向你們——” 梅仔糾正他:“貴人們?!?/br> “呃,向貴人們賠不是……”小年輕抓了抓后腦勺,冷不丁蹦出一句,“要不,午飯我們請了?” 梅仔用眼睛瞪他。 小年輕似乎有些懼怕梅仔,垂著頭嘀咕:“多幾張嘴而已,又不是吃不起……” 朱賀霖大笑,擺手道:“免了免了,我們自己備了干糧,午后還要繼續(xù)趕路,去湯山瀏覽一番。” 一行人回到田埂上,走去河邊洗手沖腳,重又穿上外衣。 那個老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提著個竹籃,遞到朱賀霖面前:“這是午餐?!?/br> 朱賀霖好奇農夫們吃什么,打開籃蓋子一看,黃乎乎的餅子,看著質地十分粗糙,捏一下硬邦邦的,表皮還掉渣。 除了餅子,就只有涼水了。 “這就是你們的吃食?”朱賀霖驚訝地問,“干那么久的農活,光吃這個怎么行?” “這就是最普通的農夫的吃食?!崩羡诺溃昂笊?,你吃不吃?” 朱賀霖拈起一個餅子咬了一口,差點把牙咬崩了。他望著手中的餅子發(fā)了會兒怔,深吸口氣,慢慢咀嚼起來。 裹著黃米粉、帶著糠秕碎末的餅子,摩擦著被精米精面寵慣的口腔與咽喉,太子努力地咀嚼、吞咽著,眼眶逐漸泛紅。 侍衛(wèi)們以為他噎住了,忙給遞水。 朱賀霖擺手,吩咐:“你們都要吃。清河,你就——” 蘇晏接口:“我也吃!”說著拿起一塊餅子,就著涼水慢慢吃。 一行人坐在樹蔭下啃糠粞餅,老叟沒有再說話,拿起空籃子轉身離開。 老叟走后,朱賀霖的眼眶越發(fā)潮濕赤紅,極力抑制著鼻音說道:“我以為……除了那些黃河決口、賊匪作亂的地方,大銘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安居樂業(yè),衣食無憂……我看京城,還有南京,豬rou一斤不過兩分銀子,市井間的百姓,面上都帶著笑……” “這才離南京城多少里地?郊縣的農夫吃的就是這種東西……”他低頭,狠狠咬了一口糠粞餅,牙齒用力碾磨,聲音中帶著哽塞,“怎么會這樣呢?清河,你說,怎么會這樣呢?” 蘇晏深深地嘆了口氣,不知該從何說起。 誠然,他所見到的大銘京城與各大府城,百姓安居樂業(yè),物價平穩(wěn),柴米油鹽、雞鴨魚rou哪一樣不賤?數口之家,每日大魚大rou,所費不過二三錢,算是極豐厚的;小戶人家,每日賺二三十文銅板,便可輕松過一日。再往南,蘇杭一帶更是繁華富庶之地,簡直人山人海,盛世景象。 可貧瘠的地方也大有所在: 發(fā)生自然災害的地方,譬如去年秋季決口的黃河所淹沒之地,生靈涂炭,慘不忍睹。 還有他曾走過的陜西,官不得人、弊政害民,以至于流民成匪。駐邊的牧軍,因為軍餉不足與上峰盤剝而忍饑挨餓,不得不加入私賣軍馬的行列,知法犯法。 而更為廣闊的,那些在府城之外的縣、村,位于社會最低層的農民們,交完夏、秋兩稅,冬日還要服徭役,很多時候只能以糠粞餅充饑。 ——如何讓太子明白,這是貧富差距導致的割裂呢? 但比這更匪夷所思的是,盡管朝廷一再減輕農業(yè)稅與其他行業(yè)的稅收,國庫因此始終維持在較低水平,可農民的日子依然難過。 “這是為什么?”朱賀霖聽完蘇晏的解釋,震驚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