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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81節(jié)

    蘇晏哀哀求饒:“小爺別壓我肚子,要吐了……梨花!別踩奶!”

    兩人一貓鬧到筋疲力盡。朱賀霖xiele氣似的,癱在了蘇晏身上,聲音小而沉悶:“就連身在朝堂的崔錦屏,都開始起了倒戈的念頭,可見京城的形勢對小爺已是多么不利。我何嘗不想還朝!可是父皇……父皇究竟打算把我冷落到什么時候?他是不是真動了易儲的心思?”

    蘇晏總覺得皇爺不至于,但要他拿出具體的證據(jù),證明“不至于”在哪兒,他又拿不出來。

    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個錦囊,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太子這件事,要不要現(xiàn)在就拆開它。

    ——不知什么原因,也許是出于直覺,他仍覺得時機未到。

    朱賀霖抹了一把臉,翻身起來,坐在蘇晏身旁,勉強笑了笑:“小爺知道,又說喪氣話了,不僅于事無補,還徒增煩惱?!?/br>
    蘇晏心疼他承受了這個年齡本不該有的心理壓力,把頭挪過去,枕在太子的小腿上,又把在他胸口踩來踩去的梨花高高舉起,向太子搖擺它的粉色小rou爪:“要不再等等?小爺是去年冬至來南京的,等個一周年紀念日,我同小爺一起玩‘拆拆看’?!?/br>
    -

    他們沒能等到冬至。

    中秋過后是太后的壽誕,百官祝壽、隆重非凡。

    太后壽誕過后,朝堂上醞釀與發(fā)酵了近一年的易儲之爭,終于凝結成一場巨大的風暴,鋪天蓋地席卷了奉天門早朝。

    第290章 非朕一意孤行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秋。

    這日是九月十三,根據(jù)新實施的朝會制度,正是皇帝駕臨奉天門聽政的日子,文武百官們一早就來到午門外等候。

    朝會中,不少官員豎著耳朵聽皇帝說話,有些膽子大的,還偷偷地仔細打量御座上天子的面色。發(fā)現(xiàn)天子中氣十足、面色正常后,許多人心里都松了口氣。

    也不怪官員們瞎緊張,實在是這幾個月皇帝很有些反常——先是把每日雷打不動的御門聽政,改為了每旬的三、六、九日進行,后又三五不時地罷朝。與之前的日日上朝比起來,幾乎可以算是怠弛了,令人擔憂是不是龍體出了什么問題。

    但從太醫(yī)院傳出的消息看,皇帝又沒什么大毛病,頂多就是喜愛傳召民間大夫陳實毓,開些熏蒸與藥浴的方子。

    對此,有官員也上疏勸諫過,希望皇帝恢復每日的早朝。

    奏疏到了內(nèi)閣,就被焦陽駁回去了,沒有上呈。

    景隆帝聽說后,當著焦陽的面問:“有婦嫁后,日日炊洗,晝夜不歇,偶病臥床數(shù)日無法cao持家務,翁姑與丈夫便嫌其懶惰,多有詈辭。有婦嫁后,十指不沾陽春水,偶爾心血來潮燒頓飯,翁姑與丈夫反贊其賢惠。是何道理?”

    焦陽聞之笑道:“稟圣上,蓋因人性本賤,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也?!?/br>
    “人性本賤”四個字傳出去后,上疏的官員灰頭土臉,回家閉門思過了半個月羞于露面。

    而此事,也成為焦陽得了圣心的標志性事件之一。

    就連焦閣老自己也覺得,因為太后的幫襯、李乘風的致仕,自己在皇帝面前逐漸有了話語權,也逐漸被看重了。

    焦陽甚至生出了“不思進取”的念頭,覺得在圣意不甚明朗的情況下,將“易儲”這把火燒得過旺,是不是有些太激進了?

    ——倘若皇帝能升任他為首輔,給予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權柄,也未必要急著廢太子呀!

    這個念頭剛透露出來,一貫依附他的王千禾變了臉色:“當初公與我言——‘此后風雨當頭,我二人更應攜手同心,萬不可有貳意’。如今我尚堅貞,為何公反生貳意?”

    焦陽被他問得無言以對。

    后來這番對話不知怎的傳到了太后耳中。太后再一次于宮外的白衣庵密會了焦陽。

    焦閣老從白衣庵出來后,臉色有幾分難看,更多的是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斥責王千禾:“我們之間的密語,為何會傳到太后耳中——其中緣由,你知我知。但如今我也不想去追究你什么,正如你自己發(fā)誓過的,已經(jīng)把自家首級寄在我這兒了。將來你若是再對不起我,休怪我不念舊情,將你的腦袋繳了!”

    王千禾連連道歉,又是脫衣賠罪又是哭求原諒,自言在太后面前無意說漏了嘴,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如若再犯,叫自己的兒子們都生個貔貅孫子。

    焦陽能怎樣呢,畢竟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最鐵戰(zhàn)友,只能選擇原諒他。

    最后兩人合計決定,就在九月十三日的朝會這天,要迫使皇帝做出表態(tài),不能再拿“再議”兩個字敷衍了事了。

    于是在當日朝會上,等六部的事宜奏稟完畢后,焦陽親自下場,帶頭掀開了這口臨界沸騰的大鼎。

    他稟道:內(nèi)閣堆積了太多官員們呼吁易儲的奏疏,發(fā)還回去,下次重又遞上來,總這么來回拉鋸不成個事兒,請皇上做個定奪。

    像個信號彈升上天空,“易儲派”聞聲出動,紛紛出列引經(jīng)據(jù)典,闡述道理、分析利弊,請求廢除“逆天道喪人心”的太子朱賀霖,改立二皇子朱賀昭為太子。

    隨后,“正統(tǒng)派”爭鋒相對地站出來,說此舉違背祖制和禮制,哪有嫡長子在世,反而立庶幼子的道理?

    “易儲派”說:祖制雖重要,但也不能一味愚守,難道南朝劉劭、唐朝李承乾之流逼宮謀反的太子,也要因循祖制?

    “正統(tǒng)派”罵:爾等類比不當,居心險惡!

    “易儲派”反罵:爾等黨阿太子,何來忠君?

    “正統(tǒng)派”說:衛(wèi)昭妃犯錯被貶,所生之子不能為太子。

    “易儲派”說:太后親自撫養(yǎng)教導二皇子,與衛(wèi)昭妃無關。難道太后圣德之影響,還比不過生母肚子里懷胎九月?

    “正統(tǒng)派”不敢攖太后虎須,只能轉(zhuǎn)換切入點:太過年幼的太子,會引發(fā)朝臣與百姓的擔憂,使人心疑懼不安。

    “易儲派”反駁:皇上尚且春秋鼎盛,你們搞這一套“主少國疑”的理論簡直荒唐加大逆不道!二皇子自有吉星庇佑,再過幾年便會長大。你們現(xiàn)在就憂其年幼,是詛咒二皇子長不大嗎?

    兩軍交鋒到這里,“正統(tǒng)派”弱勢已現(xiàn),“易儲派”士氣大漲,乘勝追擊,一個個跪地請皇帝發(fā)話。

    景隆帝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露出疲憊之色,片刻后方道:“此事重大,容后再議。退朝。”

    “易儲派”豈能再容他“再議”?

    焦陽與王千禾當即跪地,請求皇帝定奪——廢還是不廢太子,總得給個說法。

    見內(nèi)閣兩位閣老帶頭跪了,其余文武百官紛紛下跪,叩請皇帝表態(tài)。

    事情演變到這個局面,身為皇帝,再不發(fā)句話表明態(tài)度,就說不過去了。

    景隆帝長嘆口氣,說:“朕……頭疼得緊,望諸卿體諒。先退朝罷?!?/br>
    “體諒”二字,是皇帝對群臣釋放出的前所未有的示弱信號,也像一支強心針,扎進了“易儲派”的血管里。

    一名御史大聲疾呼:“既是大事,一拖再拖,何時能解決?望皇上早下決斷,以免重蹈前朝覆轍!”

    這里的“前朝”是個泛指,指那些因為沒有及時確立太子、或是立太子時搖擺不定的皇帝,最后導致天家兄弟鬩墻、朝堂人心背離的惡果。

    此言大失臣禮,有逼君之嫌,連久經(jīng)風雨的藍喜藍公公,聽得臉色都綠了。

    但說話的是御史。言官特有的“諫諍封駁、以匡人君”的權力,使得他們可以在御前直言不諱。

    景隆帝的臉色極為難看,吩咐左右錦衣衛(wèi),將這個冒犯龍顏的御史廷杖三十,隨即起身離座,拂袖而去。

    藍喜趁機宣布“退朝”,追著御駕去了。

    奉天門廣場上,意猶未盡的朝臣們遲遲不散。

    “易儲派”們當場商議決定——這次絕不能就這么不了了之,得拿出點決心毅力,把這事兒定下來。況且像今上這樣素來極有主見的皇帝,對待此事的態(tài)度卻顯得曖昧不明,可見內(nèi)心深處未必沒有“廢太子”的意愿,只是過不了父子情分這道坎兒。他們得幫皇帝,把這個坎兒給過了!

    于是,他們一邊趕到午門前的金水橋旁,攔住想要回家的朝臣們,勸說眾臣回來集合;一邊將那名被廷杖打得血rou模糊的御史,平放在廣場臺階下,撫身大哭,搶地而呼:“言官懷忠義而諫君王,何以遭此重懲!”

    由焦陽與王千禾帶頭,數(shù)十名官員跪成一片,悲泣聲連綿不絕,個個淚灑衣襟,呼求皇上明辨善惡忠jian,給他們一個明確的答復。

    不知是受這股氣氛感染,還是有些官員本就搖擺不定或是握注待投,眼見“易儲派”氣勢如虹,擔心皇帝一旦被說服,下旨廢太子,他們這些兩頭不靠的什么也撈不到。

    慢慢地,加入哭諫隊伍的官員越來越多,最后烏泱泱一片人頭,足足有百余個,就連當日朝會上輪值的錦衣衛(wèi)過來趕人,也趕不走。

    官員們哭天搶地不肯離開,錦衣衛(wèi)未得皇命,不敢擅自使用暴力驅(qū)趕,除了勸離只能勸離。

    如此跪哭了一個時辰,不少人哭得聲音嘶啞,幾近虛脫。有文官跪伏著爬上玉階,膝行至奉天門的廊下,苦求皇帝出面聽取臣子們的諫言,不要閉門不見。

    另一些文官紛紛效仿,玉階上紅印斑斑,皆是膝蓋磨破后染出的血跡,奉天門朱漆劃痕道道,皆是指甲掀翻后留下的血痕。

    群臣哀號慟哭之聲,回蕩在奉天門廣場上空,竟然穿透宮門朱墻,傳到了在文華殿就近休息的皇帝耳中。

    這簡直是把皇帝架在火堆上烤。

    若是蘇晏在場,必會跳出來再一次痛罵他們:“群體歇斯底里!大型道德綁架!”無奈此刻人遠在南京。

    日晷從辰時走到了巳時,廣場上的哭諫聲依然不斷,跪地不起的官員們,終于遠遠看見了從宮門內(nèi)走出的藍喜的身影。

    從某種意義上說,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就是皇帝意志的代言人。藍喜的出現(xiàn),讓這些“易儲派”看見了勝利到來前的曙光。

    藍喜不遠不近地站在人群外,尖聲道:“傳陛下口諭——‘太子雖有過失,然父子之情乃是人倫,諸卿何以逼朕至此。都散了罷!三日后朕再給諸卿一個答復?!?/br>
    在場臣子們反復琢磨皇帝的回復,意識到這番話的最重要的一點,并不是“父子之情乃是人倫”,而是“太子雖有過失”。

    前者再深厚,也會因猜疑、疏離與形勢所逼而消磨殆盡;而后者,才是皇帝心底的那根刺,哪怕再小再細,也會扎得他日漸疼痛,最終不得不拔除。

    “易儲派”們滿是淚水的臉上放出了激動的容光。

    有人小聲問:“既然皇上答應吾等,三日后給出答復,要不……就先散了罷?”

    焦陽與王千禾同時轉(zhuǎn)頭,盯向說話那人。

    那人一凜,不敢再吭聲。

    焦陽起身,朝藍喜拱手:“并非臣等不識禮數(shù),對皇上不敬,正是因為忠于君、憂于國,才迫切希望皇上不受jian人蒙蔽,早日拿出決斷。皇上素來果決,唯獨此事拖泥帶水,臣等再等三日無妨,只怕皇上因此又心生猶豫?!?/br>
    藍喜甩了甩拂塵,嘆氣道:“皇爺也很為難啊。”

    焦陽道:“別的我也不再多說,請藍公公代我問皇爺一聲——既然下不了決心,是否立刻下詔,召太子回朝?”

    藍喜微微變了一下臉色。

    這個細微的表情被焦陽等人捕捉到,更是確定了:皇帝的確不愿意召太子回朝,只因往日父子情分一絲尚存,一時不忍廢之。

    “有勞上公?!苯龟柟砉笆?,低姿態(tài)地說。

    藍喜拱手還禮,轉(zhuǎn)身走了。

    于是群臣繼續(xù)跪著,將日晷的長針從巳時跪倒了午時,仍堅持不肯散去。

    藍喜帶著一隊內(nèi)侍,再次出現(xiàn)在了奉天門的外廊上,手中捧著個木盤。他走到焦陽與王千禾面前,將盤中疊起來的帛書遞給他們。

    焦陽與王千禾打開帛書一看,上面一片空白。

    “皇爺說了,那么多請求易儲的奏疏,他看不過來,也不耐煩看。因此著諸位大人言簡意賅地寫一篇,要能說服朝堂上其他大臣、能說服天下百姓的,以免到時朝野非議。另外,請所有堅持易儲的大人們在此書上簽名,以示人心所向,并非朕一意孤行?!?/br>
    這是……讓他們草擬廢太子的詔書??!焦陽的眼睛亮了——由此可見,皇上最在乎的是什么?不是父子情,也不是朝臣們的意愿,而是自己那近乎完美的圣譽清名!

    就像李乘風六次請辭,皇上才放他離開一樣,眼下就需要這么一場跪門極諫,好證明皇帝依然慈愛、寬仁,是太子實在不得天命與人心,導致天怒人怨,這才遭至廢黜的下場!

    在這瞬間,焦閣老如同醍醐灌頂,徹底明白了皇帝的用心。

    他接過內(nèi)侍手中的筆墨,大聲道:“我來寫!”

    焦陽翰林出身,文辭辯麗橫肆,下筆洋洋灑灑,頃刻成就一篇無可挑剔的文章,與其說是請愿書,不如說是檄文,字字句句把太子打進了“善無微而不背,惡無大而不及”的萬丈深淵。

    末了,他不乏得意地吹了吹墨,在下方首位簽上自己的大名。

    帛書放在案上,官員們排隊簽名,有的毫不猶豫地立刻簽了;有的猶豫不決地還是簽了;有的臨下筆前又反悔,一臉羞愧地掩面而走,被身后的同僚罵成狗也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