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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282節(jié)

    最終簽字完畢,藍喜數(shù)了數(shù),總共九十七人。

    他小心翼翼地將帛書收入袖中,似笑非笑地一甩拂塵:“咱家這便給皇爺送去,諸位大人,等好消息罷!”

    眾臣紛紛拱手表示感謝。

    文華殿內(nèi),景隆帝坐在一張書桌前,端詳桌面上的日久年深的刻痕。

    在窗口照射進來的光線中,他歪了頭,辨識著斑駁刻痕中模糊不清的字跡,輕輕念道:“煩……啰嗦……肚子餓……”

    藍喜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景隆帝頭也不抬地問:“這是賀霖日常坐的書桌罷?”

    藍喜答:“是小爺坐的。”

    “這孩子,書不好好念,上課還一肚子牢sao。”景隆帝搖了搖頭,伸手道,“拿來給朕。”

    藍喜從袖中抽出帛書,低著頭,恭敬地遞過去。

    景隆帝把帛書放在太子的書桌上,慢慢展開,格外仔細地看完每一個字,視線最后落在文末密密麻麻的簽名上。

    “……召沈柒過來?!彼愿浪{喜,語氣異常冷靜。

    第291章 乃爾自投羅網(wǎng)

    日晷指針的陰影慢慢從午時向未時偏移。

    承天門通往午門的狹長宮道,響起了急促而雜沓的腳步聲。

    從半空望下去,無數(shù)曳撒的深色裙擺縱橫相連,猶如夜潮涌動;圓形大帽仿佛這浪潮間的塊塊礁石;而腰間時而擺動的繡春刀鞘便是浪尖出沒的飛魚。

    這股夜潮肅殺地穿過午門,排過五道金水橋,涌入奉天門廣場,將還在場上等待圣命回復(fù)的官員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有官員以為是當(dāng)日廣場輪值的錦衣衛(wèi)又來勸離,高聲喝道:“皇上讓吾等在此待命,你們這些錦衣衛(wèi)不好好守門護駕,又來瞎摻和什么?走走走!”

    包圍他們的錦衣衛(wèi)足有四五百名,一個個身形剽悍,目光犀利。聞言退是退了,卻是向兩邊退開,讓出中間一條長長的通道來。

    焦陽注視著從這通道一步步走來的、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只覺人未近前,血腥氣似已撲鼻而來,禁不住皺了皺眉:“北鎮(zhèn)撫司,沈柒?!?/br>
    “正是下官?!鄙蚱庾叩剿媲?,口稱“下官”,神情中卻無絲毫尊敬之意,甚至連個抱拳禮都沒有,“焦閣老、王閣老,還有諸位大人們,辛苦了。下官這便帶諸位大人去雅間歇息。”

    焦陽道:“雅間?什么雅間?這旁邊就是內(nèi)閣,要歇息我們自會過去,不勞沈同知費心?!?/br>
    王千禾警惕道:“沈柒,你什么意思?”

    沈柒鴟視著兩位閣老,嘴角扯出一絲誚笑:“自然是北鎮(zhèn)撫司詔獄的雅間。諸位大人放心,保證一人一間,絕不擁擠?!?/br>
    他將手一揮,下令道:“全部拿下,不得走脫一個!”

    錦衣衛(wèi)們?nèi)缋撬苹⒌負渖先?,將在場官員如數(shù)摁住,就連萬人之上的兩位閣老也不例外。

    焦陽驚怒萬分,厲喝:“沈柒你是瘋了!敢對我動手?”

    王千禾也大驚失色:“內(nèi)閣相臣,豈容爾等扈衛(wèi)冒犯?沈柒你好大的膽,就不怕被彈劾到人頭落地?!”

    沈柒冷笑:“諸位大人想彈劾下官什么,奉皇命辦事么?”

    “皇命……”焦陽震驚變色,“這不可能!皇上明明著藍喜收了我等的群諫書,說這是人心所向,還讓我等在此等候好消息——”

    “群諫書,焦閣老說的是這個?”沈柒伸手,一卷帛書從他指間抖落,懸在半空直晃悠,文末密密麻麻的官員名字清晰可見,“不對吧,這明明就是認(rèn)罪狀。喏,一個個犯官的簽名都在上面呢。下官就照著這個名單抓,一個不多,一個不少?!?/br>
    見他們通過藍喜上呈給皇帝的廢太子群諫書,竟然出現(xiàn)在沈柒手上,焦陽和王千禾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直面這個慘痛的現(xiàn)實——皇帝背棄了他們!

    不,準(zhǔn)確的說,不是“背棄”,而是“構(gòu)陷”!近一年來皇帝對他們的那些曖昧姿態(tài)、明貶暗褒的言辭,壓根就不是什么暗示,而是精心布下的局,目的就是為了套出“易儲派”的核心官員,一網(wǎng)打盡!

    焦陽面如土色,大叫起來:“我要見皇上!天道在上,禮法在世,如何能這般枉刻大臣,必要御前辯個清楚明白!”

    其他官員們也紛紛鼓噪起來,都嚷著要面圣。

    甚至有個心直口快的,直接叫道:“圣人云:‘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皇上如此行徑,分明是‘罔臣’,我等不服!”

    沈柒使了個眼色。押著那名官員的錦衣衛(wèi)頓時受意,將刀柄往對方嘴里狠狠一撞,直砸得滿口流血,吐出了好幾顆斷牙,捂嘴彎腰、嘩嘩流淚。

    “下官沒扒了諸位大人的官服,沒上手銬腳鐐,也沒用布條勒嘴,是想給你們保留一點顏面。若是再聒噪,可就休怪沈某人折辱斯文了?!鄙蚱怅帎艕诺卣f道。

    衣冠不整、鐐銬加身,從午門押解到北鎮(zhèn)撫司,一路多少人看著,跟罪犯游街有什么區(qū)別?到時別說斯文掃地了,臉皮都要丟光!

    官員們憤然又無奈地閉了嘴,心里盤計著也許皇帝只是想用錦衣衛(wèi)震懾一下他們,總不能一下子刑囚近百名官員吧?

    畢竟景隆帝在位十七年來,一直以寬仁平和、善待臣子著稱。

    ——結(jié)果事實證明,他們想錯了。

    皇帝這次仿佛完全變了個人,從明君一夕之間變成了暴君,對他們也只有一句交代:“非朕一意孤行,乃爾自投羅網(wǎng)!”

    這九十七位聯(lián)名極諫易儲的官員,四品以下的七十九人全部下獄拷訊,逼迫他們供認(rèn)“攻詆太子、挾君犯上”的罪名,凡有不認(rèn)罪者,均由錦衣衛(wèi)拖至庭下,當(dāng)眾施以廷杖。立斃者不下十人。

    其余四品以上的官員,包括兩名內(nèi)閣輔臣,全部解職停俸,在家待罪。

    晴天霹靂似的處罰力度與速度,把整個朝堂都震住了。

    不僅這些官員們的故舊、門生、親友于心不忍,不少人上疏奏請皇帝開恩。

    就連支持太子的“正統(tǒng)派”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認(rèn)為不宜如此大面積地處罰官員。

    景隆帝卻展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硬,殺伐決斷,不容任何質(zhì)疑,直接下了一道旨意:

    凡為這九十七人求情申救者,一律視作同黨,押入詔獄,與被求情人關(guān)在同一間牢房。

    圣旨一下,八九成的求情者閉了嘴。畢竟哪怕是親朋好友,也不比自己的前途性命重要。

    至于還有一些極為頑固、寧死也要“堅守節(jié)cao大義”的申救官員,連詔獄都沒得下,直接被褫奪了官職。

    “杜門請辭”本是臣子們威脅皇帝最有用的一招——大家都辭官,沒人干活啦,看朝廷如何運轉(zhuǎn),你皇帝還不得乖乖服軟,把我們都留下來?

    誰知景隆帝也早有籌謀,這邊罷免令一下,那邊補任官員就提了上來,原來早已暗中定下后備官員的人選,一天也沒耽誤政事。

    無論哪朝哪代,不想當(dāng)官的罕見,想當(dāng)官的還少了?

    那些只是想以集體請辭作為威脅的官員,抱著罷免令傻了眼。

    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還能厚著臉皮說“不辭了不辭了,微臣還想繼續(xù)干”嗎?就算不要臉地求了,皇帝能答應(yīng)?

    打落牙齒和血吞,至少還能保住“錚臣”的名聲,要是反悔再去求官,可就里子面子全沒了!絕望無奈之下,他們也只得交還了官印和官袍,灰溜溜地離開京城。

    這一番處置,前后歷時不過三天。是本朝除“抬廟號”事件之外,朝堂上最大的一場風(fēng)云變幻。

    但與前事不同的是,這次景隆帝沒有依靠太后、老臣或是其他什么外在力量,僅僅是以他一個人的籌劃與打磨鋒利的“爪牙”,在很多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閃電出擊、雷霆萬鈞,拿下了壓倒性勝利。

    被圈禁在家的焦陽與王千禾,第一天就心慌意亂地叫人給太后偷偷遞了消息。

    太后聞訊后,大為驚愕,怒而起駕前往御書房,要找皇帝論一論道理和禮法。

    皇帝不在御書房,內(nèi)侍說,皇爺去養(yǎng)心殿了。

    鳳駕又轉(zhuǎn)去了養(yǎng)心殿,皇帝又不在。內(nèi)侍說,皇爺正在視察失火后重建的坤寧宮。

    太后鐵青著臉,命侍衛(wèi)立刻去坤寧宮,看皇帝到底在不在。過了半晌,侍衛(wèi)回復(fù),果然又不在,說皇帝視察過坤寧宮覺得沒什么問題,轉(zhuǎn)道去御馬監(jiān)視察武驤、騰驤左右四軍。

    如此波折再三,一個白晝過去了。

    次日,太后鳳駕未起,先命侍衛(wèi)們各個宮跑過去,務(wù)必攔住皇帝。卻不料皇帝根本不在宮中,據(jù)說因為頭疾發(fā)作,出宮尋醫(yī)問藥了。

    “他這是故意對我避而不見??!我的好兒子……好兒子!”太后銀牙咬碎,玉案拍碎,也沒法把皇帝從某個藏身的犄角旮旯中拍出來,更無權(quán)直接下懿旨插手這個案子。畢竟君王尚在位,后宮不得干政,哪怕是君王的親娘,想要影響政事,也得用迂回手段,明面上絕不能顯露。

    太后不甘心辛苦籌劃打了水漂,便召見了沈柒,希望能從這只最鋒利的爪牙著手。

    傳旨內(nèi)侍到了北鎮(zhèn)撫司,沈柒身為掌印堂上官當(dāng)然無法避而不見,但他更為直接——不受懿旨。

    理由很簡單,也很令人吐血:“臣雖為扈衛(wèi),但也是外臣,且年輕力壯,未奉圣命便受太后召見,非但于禮不合,也容易引人非議。臣鄙陋如地上泥,不敢使太后履底蒙塵?!?/br>
    ——沒錯,我是皇家的鷹犬,但我也是個年輕的壯男,沒有皇帝允許,受召覲見太后你這么一位孀居多年的寡婦,萬一有人說三道四,損害了太后的貞潔名聲,甚至只是弄臟了太后的鞋底,都是我這個塵泥的錯。

    內(nèi)侍滿身冷汗地把原話帶到后,太后的臉色仿佛龜裂了好幾息,面青唇白地幾乎厥過去,將茶壺茶杯狠狠掃到了地上:“沈柒這狗奴才竟敢這般羞辱我!好哇……這就是我兒子養(yǎng)出的一條好狗!”

    太后氣結(jié),但又能如何?難道能派慈寧宮的侍衛(wèi)打上北鎮(zhèn)撫司,把錦衣衛(wèi)給抓過來按宮規(guī)處置嗎?

    兒子不買她的賬,她在前朝就幾乎寸步難行,太后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也含怒想起來——她還有一個兒子。

    豫王奉太后急召,匆匆趕到了慈寧宮。

    太后劈頭就問:“你們兄弟倆是不是想把我氣死?倘若是,不用費這老大勁,我一根白綾吊死在奉天殿,好叫你們成就忤逆不孝、逼死生母的萬世罵名!”

    豫王大驚跪地,抱著太后的雙腿哀告:“母后萬萬不可!但凡兒臣說話、行事有任何不當(dāng)之處,母后盡管打罵教訓(xùn),無論如何不能起輕生之念?。》駝t兒臣萬死難辭其咎!”

    太后見小兒子如此,稍微消了點氣,說:“你大哥在前朝鬧出那么大的動靜,一下子收拾了百余名官員,弄得朝堂上人心惶惶、怨聲載道,這事你知道罷?”

    豫王一臉茫然:“什么?還有這等事,兒臣著實不知……”

    太后氣道:“你平時三天兩頭往宮里跑,不是到我這里來賣乖討好,就是去和你大哥鬧別扭,朝會你也站班,政事你也參與,如何會一無所知?”

    豫王赧言:“母后息怒,且聽兒臣細細道來——母后不是一直覺得,兒臣的子嗣太過單薄么?可兒臣總不當(dāng)一回事,覺得有阿騖這么一個兒子就夠了。近來兒臣左思右想,覺得母后所言十分在理,于是便打算再多立幾個側(cè)妃,開枝散葉什么的……這些日子,兒臣就光忙著這事兒了,沒空理會朝堂上那些狗屁倒灶的玩意兒?!?/br>
    ……開枝散葉,當(dāng)然是對的,至于是真的還是借口,太后總不好在這個關(guān)鍵的檔口,讓豫王把準(zhǔn)備挑選的那些女子都叫過來對證,她也顧不過來。只好沉著臉罵:“那是朝堂政事,什么叫‘狗屁倒灶的玩意兒’?你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唉,我是做了什么孽,生的一個兩個都是不讓我舒心的貨色!”

    豫王不忿道:“聽母后的意思,是皇兄惹怒了你?堂堂一國之君,連孝道都不顧了,如何做臣民楷模?不行,兒臣要替母后去質(zhì)問他!母后你等著,兒臣這便去替母后出氣。”

    說著他霍然起身,抖了抖袍擺上的灰塵印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殿門。

    太后望著小兒子氣宇軒昂的背影,張了張嘴,終究是沒出聲叫住他——她琢磨出味兒了,無論豫王知不知情,在這件事上,他擺明了是不想管,連沾手都不愿沾。

    一時間,太后生出了眾叛親離的痛楚與悲哀,甚至真有一瞬間心想投繯自盡得了!

    可心灰意冷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多年后宮之爭,生死浮沉,已將她心性打磨得足夠堅韌?;实勰鼙艿昧怂粫r,避不了一世,她總能找到機會把人堵在當(dāng)場。

    這個機會,終于在“跪門案”的第四天,君臣之間的戰(zhàn)斗勝負已定后,以一種令她始料未及的方式到來了。

    ——太后的鳳駕守在下朝后的宮道,親自堵住了皇帝的龍輦。

    皇帝無奈之下,只能恭敬行禮,接著遵從母后的要求,侍奉她回慈寧宮。

    慈寧宮中,太后按捺住火氣,先從停職的兩位閣老說起,說皇帝這般手段近乎下作,令臣子們鄙夷與心寒。

    景隆帝挨了責(zé)詰也面不改色,淡淡道:“此事,朕的應(yīng)對與處理之道的確不夠光明磊落,但也是不得以為之。朕曾給過他們多次機會,希望他們幡然悔悟、回頭是岸,可惜,是他們辜負了朕,并非朕辜負了他們。”

    太后怒道:“他們就算舉動激烈了些,也是出于憂國憂民之心?;实鄄挥煞终f將朝廷命官刑拷的刑拷、杖斃的杖斃、削職的削職,如此暴虐妄為,如何使天下臣民人心歸服?”

    皇帝笑了笑:“母后以‘暴虐妄為’一詞見責(zé)兒臣,與那些朝臣以‘暴虐妄為’一詞彈劾太子,簡直如出一轍。這令兒臣覺得,立賀霖為太子確是頗為正確的選擇,至少子類其父?!?/br>
    太后臉色一下白了:“你、你這是在責(zé)詈母后?隚兒……從小到大,你都是最孝順、最不讓母后cao心的孩子,而今年近不惑,你卻一反常態(tài),對待母后這般不孝不敬……”

    景隆帝見她哽咽落淚,皺眉嘆了口氣,跪地請罪:“兒臣失言,請母后息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