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06節(jié)
既然這是蘇大人的意愿,荊紅追不會強求,還準備如果沈柒固執(zhí)地非要陪同,他就出手留下這瘋狗一樣的錦衣衛(wèi)。 孰不知錦衣衛(wèi)今日不僅不瘋,還特別通情達理,對蘇大人說:“送完行早些回來。日后豫王若寫信給你,你看完后莫要回以文字,信件也要妥善保存,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倘若有事要告知他,我派錦衣衛(wèi)密探暗中傳達?!?/br> 蘇晏一怔之后,明白了沈柒的用意: 豫王離京就藩,并非他自己與朱槿隚、朱賀霖父子之間的事。所有曾經(jīng)被削了兵權(quán)、圈禁在封地的親王和郡王,都會把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宗室們會揣度、觀望、盤算著這是新君釋放出的一個什么信號,而他們能不能借著豫王的這股東風(fēng),也翻翻身子。 這時誰與豫王有密切往來,都會被卷入這個不知暗藏著何種詭秘走向的旋渦,成為眾矢之的。 但沈柒不會叫蘇晏與豫王斷絕聯(lián)系。因為他知道豫王是個不定數(shù),可能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大銘局勢,蘇晏若是以首輔為目標、以江山為己任,就必須好好處理與這個前任軍神的公、私關(guān)系。 蘇晏心中感動,握住了沈柒的手:“七郎……” 沈柒道:“別謝我。你用自己的性命引開追兵時,我也沒謝你?!?/br> 你我兩體一心,生死與共,無需言謝。蘇晏手指用力一握,微笑起來:“嗯。” 荊紅追臉色有點發(fā)綠。他認為自己的度量,還有對大人的體貼、尊重和順從,要比沈柒多十倍??删褪且驗椴幌駥Ψ侥前銜裳粤钌?,故而在“如何時刻打動大人的心”這方面趨于弱勢。 他得加緊修煉了,這可比練武還難。 蘇晏坐著馬車來到五里驛時,只看到豫王的車隊,沒見到他本人。 “你們家王爺呢?”蘇晏問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 華翎答:“王爺說,大人知道他在哪兒?!?/br> 蘇晏想了想——還真的知道。 他穿過官道,朝五里驛對面的山坡拾步而上。上一次皇爺在這里送別他,遍野春草茸茸、花木招搖;如今他來送別豫王,滿地皚皚白雪壓著枯萎草根。 遠遠就看見,豫王果然坐在那塊“京畿重地”大石碑的頂上,身穿暗龍紋玄色曳撒,一手執(zhí)馬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手按壓著身下冰冷堅硬的巖石,向著北方的天際凝望。 蘇晏走近,仰頭看他,喚道:“王爺?!?/br> 豫王低頭,目光與他相接:“叫錯了?!?/br> “將軍?” “沒錯,但不是在這里?!?/br> “……槿城?” 豫王笑了。 蘇晏知道他生得雄健而俊美,卻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眼中毫無陰翳地笑起來時,竟然是這般奪人眼目,像烈火,像戰(zhàn)旗,像隕落后又升起的星曜。 豫王抖落馬鞭:“抓住,我?guī)闵蟻?。?/br> 蘇晏伸手抓緊鞭梢,感覺身子一輕,就被提上了一丈多高的石碑。 碑頂平坦,雖然崩了一處邊角,但坐兩個人還是寬裕的。豫王寬大的袍裙鋪在碑頂,拍了拍身邊:“坐?!?/br> 蘇晏與他并肩而坐,垂著兩條腿,一起看北方的群山與天空。 寒風(fēng)拂過瑟瑟的枯草,拍打在石碑上。誰也沒有說話。 我是不是該主動開口,說點什么送別的祝語?蘇晏想,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類…… “昨夜我在東苑徘徊許久,還是進了龍德殿,去見母后?!痹ネ跤幸淮顩]一搭地開了口,語氣平常,仿佛只是閑聊,“我想問問她,這十年有我作陪,她開心么?倘若她回答‘開心’,那么這十年囹圄的時光也不算白白耗費,我這么說服自己。 “太后……如何回答?”蘇晏問。 豫王沉默了一下,說:“我沒問。我在門外看見,她正在小佛堂里,對著佛像與我三哥朱槿軒的牌位許愿。許愿莫氏魂飛魄散、不入輪回;許愿嗣皇帝難繼大位,好讓她回到慈寧宮;許愿她的軒兒早日回到她身邊,昭兒平安長大。 “她沒有提到二哥,也沒有提到我。二哥剛歿,她不愿觸碰傷心事,我能理解……但我呢?我孝順她這么多年,最后因為幫了朱賀霖,與她立場對立,就從兒子變?yōu)檎沉嗣矗?/br> “母后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二哥,有沒有愛過我?如果有,她愛的是我們,還是我們的孝順?” 豫王臉上神情淡淡,蘇晏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心中油然生出一絲隱痛。想告訴他,他二哥還活著,只是昏迷未醒,但又擔心事態(tài)未明,泄露出去壞了皇爺?shù)拇笥?;也想告訴他,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孩子,至少太后不是,但又不忍再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都說父母生養(yǎng)恩深似海,可我卻覺得自己也許會被海淹死?!痹ネ踝猿暗匦α诵?,“你是正統(tǒng)儒家出身,從小學(xué)的就是天地君親師、仁智禮義信,聽到這種話,也許會覺得我這人離經(jīng)叛道,并非善類。” 蘇晏搖頭:“恰恰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想法、不拘一格的人?!?/br> “真的?” “真的,就像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天地山川有玄妙,風(fēng)雪雷電有威力,但未必有性靈。有性靈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萬物之首’,我深以為然一樣?!?/br> 豫王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一個?!?/br> 他伸手搭住蘇晏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手里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蘇晏的一腔熱血也被他帶動起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可惜我文弱之身,怕是沒有上戰(zhàn)場的機會,就看你這靖北將軍將來的英姿了?!?/br> 豫王笑道:“我都年過而立了,哪還有什么英姿?” 蘇晏朝他眨了眨眼:“你不是才二十八么?還把自己比作豐艷牡丹。‘孤王才二十八歲,春秋鼎盛,算不得老’,這可是你自己說的?!?/br> “哈哈哈!”豫王大笑,“那是剛認識你的時候……多快啊,這都過去三年了。這三年中,你我把愛、恨、情、仇統(tǒng)統(tǒng)都嘗了一遍,也算是緣分深種。如今算什么,真只是同袍?” 蘇晏仔細地想了想,誠實回答:“應(yīng)該比同袍更交心一點,算半個知己吧?!?/br> “為何是半個?” “還有半個,等我將來有機會去大同找你喝酒,再算上去?!?/br> 豫王收斂笑聲,打了個唿哨,只見一匹神俊的黑馬,如一朵烏云從雪地山坡上卷下來,身姿矯捷有力,停在了石碑下。 他一把摟住蘇晏的腰身,叫道:“我?guī)愀惺芤幌?,京城外自由的風(fēng)?!?/br> “哎——”蘇晏話音未落,就被他帶著從石碑頂端往下跳,落在了馬背上。 豫王一手握韁繩,一手攬住蘇晏的腰身,策動馬兒。黑騏如蛟龍入海,瞬間提速,向著雪后原野奔馳而去。 勁烈風(fēng)聲在耳畔呼嘯,蘇晏從未坐過這么快、這么顛簸的馬,簡直就是一條騰云駕霧的黑龍,總擔心要從云端墮落下去。但緊貼在背后的胸膛與緊摟在腰間的手臂,又是那么強壯有力,足以支撐他奔向天的盡頭。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豫王所說的自由——無邊無涯、無拘無束、無始無終的自由。 他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隨風(fēng)飄去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然而,風(fēng)還是停了下來。蘇晏的束發(fā)冠掉了,長發(fā)劈頭蓋臉地散落著,把五官都遮了。 豫王將他的上身向后掰轉(zhuǎn),忍著笑,用手指把他的長發(fā)梳向腦后。 蘇晏吃了風(fēng),邊咳邊抱怨:“這下肯定找不著了,那頂青蓮小道冠我很喜歡的……哎,你別那么用力掰,我腰要擰斷了!” “斷不了。我知道它有多柔韌……”豫王近在咫尺的眼睛越發(fā)幽深,呼吸頻率也變了。 他驀然抬起蘇晏的右腿撥到左邊,將之整個兒向后旋了半圈,從背向他變成了面對面,然后把蘇晏的脊背向后壓在了修長的馬頸上。 馬頸狹窄,蘇晏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識地伸手亂抓,扣住了豫王的肩膀。 豫王向前傾身,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黑的長發(fā),與黑的馬鬃混成一色,在雪地上方靜靜地流瀉。 蘇晏的手指扣在豫王的肩膀上,指尖先是垂死掙扎般抓撓,繼而動作越來越慢,最后仿佛要刺破布料,戳進對方的血rou中。 黑馬有些不適地搖擺腦袋,打了個響鼻,但主人用腳尖輕蹭馬腹,這匹烈性的戰(zhàn)馬便安靜且安詳了下來,任由頸上重量沉沉地壓著它。 蘇晏覺得自己大概暈馬了,不僅人是飄的,魂也是飄的。 直到豫王在他耳邊沉聲說:“找不到的話,以后我再給你打頂新的。” 蘇晏說不出話,眼角與嘴唇都還是殷紅且濕漉漉的。 豫王連黑發(fā)帶馬鬃挽了一把在指間,輕輕揉搓,哂道:“你罵罷,我準備好了?!?/br> 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罵道:“滾吧,別回來了!” 豫王笑起來:“承蘇大人吉言,我還真不打算回京了。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日后來大同找我喝酒?!?/br> 蘇晏稀里糊涂地中了招,又覺得其實也不算稀里糊涂,是對方費洛蒙太濃、技術(shù)太好,而自己又一時心軟。 ——真的只是心軟嗎? 如果干出這事的是不相干的人,譬如華翎、石檐霜、魏良子……他一陣惡寒,覺得自己能起cao起馬鞍把對方砸進雪坑里去。 而面對改了風(fēng)流不改風(fēng)骨的朱槿城,大概還是有點前世的粉絲濾鏡存在? 蘇晏苦惱地揉著眉心,沮喪道:“打死我也不敢再和你喝酒了。放我下馬,我自己走回去?!?/br> 豫王說:“離京五十里了,你怎么走回去?不如就隨我去大同,當阿騖的后娘?!?/br> 蘇晏怒道:“那你再把我原路送回去!還有阿騖,跟著你這種沒個正經(jīng)的爹,簡直倒了血霉,你不懂言傳身教,不如把他留在京城,我給他找奶娘、找老師。” 豫王笑著把他攬在懷里,驅(qū)馬調(diào)頭,順著來路奔馳:“那個傻小子還是隨我去邊關(guān)的好,留在京城做什么,當質(zhì)子么?你這位從龍的大功臣,還真為新君著想,不過,告訴他,放心罷!” 第310章 我不是我沒有 餛飩攤的老板娘——不,或許該叫她“守門人之一”,正在積雪凌亂的道路上策馬飛馳。 半截機關(guān)套筒藏在她懷中,冷硬地硌著她的皮rou,還隱隱散發(fā)出臭味。 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始臭味還很稀薄,隨著趕路時間長了,臭味變得越來越明顯,直至難以忍受,簡直就像懷揣了一坨屎。 ——這該死的錦衣衛(wèi)沈柒,究竟提交了個什么“證據(jù)”,為何會臭成這樣! 她一邊默默咒罵沈柒,一邊捏著鼻子加緊趕路,希望能在熏死自己之前,把套筒轉(zhuǎn)呈給弈者。 當然,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資格見到弈者的。 經(jīng)過二度轉(zhuǎn)手,托盤上的套筒與守門人的密報,被送到了鶴先生面前。 鶴先生掀開托盤上的罩布,被臭味兒熏得倒退了兩步,皺眉道:“什么東西!” 端著托盤的女信徒說:“錦衣衛(wèi)沈柒自稱,景隆帝因開顱術(shù)失敗而駕崩是他的功勞。因為他半途潛入治療室,動了手腳,這是他提交給弈者的證據(jù)?!?/br> 這么一說,的確是重要證據(jù),再臭也得忍。 鶴先生強忍捂鼻的沖動,恢復(fù)了一身閑云野鶴的模樣,對信徒道:“拿好了,隨我來?!?/br> 靜室之內(nèi),圓月窗大開著,窗外細雨霏霏,寒風(fēng)夾著水汽吹進來,濕冷透骨。 弈者臨窗下棋,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左右互搏。 頭戴的寬檐錐帽,垂下長長的煙灰色羅幔,從頭頂直披到腳背,將其身形遮蔽得嚴嚴實實。 鶴先生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室門口,弈者頭也不回,揚聲道:“有空?過來陪我手談一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