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41節(jié)
朱賀霖面沉如水:“你帶隊在京城繼續(xù)搜捕。另外命順天府畫影圖形,張貼各府,并發(fā)下海捕文書,全國通緝?!?/br> 龍泉奉命自去cao辦不提,此刻一名御前侍衛(wèi)匆匆趕來,向皇帝低聲稟報了幾句。 朱賀霖頓時變了臉色,淋濕的外袍也來不及換,躍上馬背便朝城東黃華坊疾馳而去。 但見一大隊金吾衛(wèi),浩浩蕩蕩地追著匹馬狂奔的皇帝,唯恐圣駕有失。追到了位于黃華坊的蘇府門外,見皇帝直接破門而入,他們不敢舉隊闖入閣老府邸,便大部分守在外面等著,只御前行走的十幾個心腹侍衛(wèi)跟進(jìn)去。 朱賀霖一路熟門熟路地沖進(jìn)主屋,在外間正好遇見端著空藥碗的蘇小北,當(dāng)即問道:“清河沒事罷?他是病了,還是傷到了?” 蘇小北雙眼赤紅,顫聲道:“大人咯了血,是被追哥抱回來的,進(jìn)門又吐了一次,膽汁和著血沫……” 朱賀霖不待他說完,就一頭扎進(jìn)了里屋,直奔床榻邊。 床上一團蠶絲被裹著個人形,只在枕上露出烏黑的長發(fā)與一張粹白的臉,眼睫緊閉。荊紅追坐在床前踏板上,握著蘇晏的手腕,真氣如平緩細(xì)流,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脈門。 朱賀霖急問:“他怎樣了?” 荊紅追沉聲道:“七情傷。我已喂大人吃下你給的藥丸。” 朱賀霖想起之前清河以為父皇駕崩時的情形,猶有余悸:“這次為何會到咯血這么嚴(yán)重?!” “咯血是因為食道與胃都有破損?!鼻G紅追神色些黯然。他于武道已是宗師境界,體內(nèi)真氣渾厚且時時自生,輸出的這一線真氣量少而緩慢,哪怕連著幾天幾夜不停頓也游刃有余。這股黯然之色更多是來自于心情。 他皺眉道:“其實大人臟腑間的這些破損并不嚴(yán)重,真正嚴(yán)重的是情志失調(diào),引發(fā)體內(nèi)陰陽紊亂。若不及時調(diào)理,恐傷元氣與根基,導(dǎo)致日后百病叢生,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可能折損壽元?!?/br> 朱賀霖驚道:“那就趕緊調(diào)理!太醫(yī)!我馬上叫太醫(yī)全都過來會診,該怎么吃藥,怎么治療,趕緊的!”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竟不顧皇帝威儀,親自跑出屋門吩咐庭下侍衛(wèi)去叫太醫(yī),旋即又折返回來,小心地?fù)荛_一角被面,側(cè)身坐在床沿。 低頭端詳蘇晏失去血色的臉,朱賀霖緊張兮兮地將指節(jié)放在對方鼻端感受呼吸,被荊紅追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強忍心中焦灼,舉止鎮(zhèn)定下來,問道:“清河昨夜……遇見沈柒了?” 荊紅追微微點頭。 朱賀霖含怒道:“那個殺才對他說了什么,把人刺激成這樣?” 荊紅追手搭脈門,閉目不答。 朱賀霖咬牙:“你不說,我也能猜到?;熨~東西,我昨夜在北鎮(zhèn)撫司就該讓火器手亂銃齊發(fā)射死他!” 枕被間,蘇晏長而零落地吸了口氣,緩緩睜眼。朱賀霖想握他的肩頭,半途又收回來,隔著被子摸了摸,小聲問:“清河,你有沒有舒服點?” 蘇晏輕聲道:“讓皇上擔(dān)心了?!?/br> 朱賀霖不由得喉頭一澀:“你生我氣?因為沈柒?” “臣沒有?!?/br> “這里沒外人,你卻叫我皇上?!?/br> 蘇晏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改口道:“讓小爺……賀霖?fù)?dān)心了?!?/br> 朱賀霖這才松了心弦,曲指輕撫他的臉頰:“聽說你回府時昏迷,可把我擔(dān)心壞了!如今醒了就好,一會兒讓太醫(yī)給你會診,好好吃藥調(diào)理。” 蘇晏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反問:“小爺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沈柒的,與他說了什么?” 朱賀霖嘴角往下一抿:“我不想知道!欽犯是由真空教余孽接應(yīng)才逃脫的,與你無干,你昨夜沒見過他,更沒有知情不報。還有,無論他說了什么混賬話,都是狗放屁,你不許聽入耳中、放在心上。他是個叛徒,日后自有國法處置,你不要再為此耗費一分一毫的心神,明白了?” “與我……無干?”蘇晏臉色蒼白,自嘲地笑了笑,“人是我放走的,否則阿追就在旁側(cè),他怎么可能走得脫。是我為了一己私情,枉顧國法與道義,縱虎歸山。將來弈者因此而得到的助力、犯下的血債,罪業(yè)至少有一半都該算在我身上。” 這下不僅朱賀霖變了臉色,連荊紅追也難以接受,勸道:“大人快把這話收回去!罪業(yè)都是他們的,與大人沒有絲毫干系?!?/br> 蘇晏閉了眼,半晌不說話。 朱賀霖與荊紅追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憂色。兩人想再勸解,卻聽蘇晏淡淡道:“小爺,我有一事相求,你能應(yīng)允么?” 朱賀霖忙道:“莫說一件,十件百件也是應(yīng)的,你盡管說。” 蘇晏轉(zhuǎn)頭看他,神情中有股說不出的奇異色彩,字字清晰:“我求你不要張榜公示沈柒的罪行,不要舉國通緝他,你能應(yīng)允么?” 朱賀霖怔住,怒意與為難在他面上沉浮不定。 蘇晏道:“我知道小爺眼下最在意的是皇爺?shù)陌参!W蛞股蚱庥H口對我說,他沒有劫持皇爺,眼下也不會將假死的消息出賣給弈者。這一點他犯不著說謊。所以皇爺不在別院,還有一個可能——” 朱賀霖失聲道:“父皇醒了!發(fā)現(xiàn)局勢不對,自己走的,帶上了陳大夫他們!” “有這個可能?;薁敾杳蕴?,醒后身體狀況怕是不能立刻恢復(fù)至鼎盛時期,此時選擇避其鋒芒,謀定后動,是十分明智的做法?!?/br> “可父皇若是醒了,為何不聯(lián)系我?” “也許擔(dān)心暴露,也許另有籌謀??傊谀壳斑@個混亂時期,只要不被弈者發(fā)現(xiàn)與襲擊,我覺得皇爺就不會有事。” 朱賀霖左思右想,覺得他所言在理,臉色也漸緩和下來。 “如此看來,沈柒也并非一門心思奔著投敵去的?!碧K晏繼續(xù)軟語懇求,“我知道這么做有違國法、有害大局,但請小爺看在你我交情份上……蘇清河從不妄求君恩,只此一次,小爺就當(dāng)為我破個例,放過沈柒,好不好?” 荊紅追目露異色,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轉(zhuǎn)念又作罷,專心地輸送真氣為自家大人梳理經(jīng)絡(luò)。 朱賀霖下意識地想搖頭,甚至想反問蘇晏——你可知這么做的后果?!沈柒在錦衣衛(wèi)經(jīng)營多年,勢力怕是已經(jīng)滲透各地衛(wèi)所,他的叛賊身份不曝光,不在各地官府張榜通緝,那些不明所以的錦衣衛(wèi)的緹騎與暗探們?nèi)詫樗谩H绱艘粊?,會把多大的力量送到弈者手上,會給朝廷造成多大的麻煩與損失,難道你沒想過嗎? 蘇晏不顧年輕皇帝鐵青的面色,抬手覆住了對方的手背,苦求道:“小爺若是不答應(yīng),我這病就真好不了了?!?/br> 朱賀霖百般猶豫掙扎,終究不忍他慟心傷神,勉強點頭道:“我答應(yīng)你,不發(fā)文,暗中追捕。但僅此一次。之后他再出頭犯事,我絕不相饒!” 荊紅追無聲地嘆口氣。 蘇晏求來了皇恩,卻沒有半分喜色,相反的,目光峻切而凜厲地沉了下去。 朱賀霖驀然有些心慌。 蘇晏極力坐起身,額角虛汗?jié)B出,喘了口氣后說:“小爺,你可知皇爺在榻前托孤時,為何要當(dāng)著眾臣之面,賜我那杯‘毒酒’?” 不待朱賀霖反應(yīng),他繼續(xù)道:“因為皇爺要向朝臣們證明——這個蘇晏足夠忠烈,哪怕他是太子的愛友與功臣,哪怕太子與他情義深厚,他也不會仗著與嗣君的交情,擅專弄權(quán),左右圣意。 “而我,雖不敢自詡忠烈,但至少對自己也有些信心。相信我與小爺有著共同的志向,那便是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相信你我私交再深,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會因私廢公?!?/br> “可此時此刻,我只用幾句哀求,就徹底擊碎了自己的這份信心!小爺……不,皇上,”蘇晏眼眶潮濕酸澀,一股悲辛之氣充斥胸臆。他猛地掀開被子,僅著褻衣,在榻面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皇上厚愛微臣,為了不讓臣傷心害病,以至于連大局都不顧!明知資敵損己,禍及百姓,卻仍要答應(yīng)臣的非分請求!敢問皇上,那杯假毒酒,皇爺是不是賜錯了?就該賜一杯真的才對!” 朱賀霖聽得手心冰涼,先是慚赧,繼而勃然大怒:“蘇清河,你——你竟對我下套!” 他用力一拍床沿,起身戳指蘇晏,咬牙切齒:“你考驗我!你陷詐我!你把父皇那套心術(shù)學(xué)得十足十!你想證明什么,???證明我對你的一腔情意全是錯的,只會誤國誤民?還是證明我沒有原則、不顧大局,是個會被私情沖昏頭的昏庸皇帝?” 蘇晏緩緩搖頭,艱澀地道:“證明我自以為的公私分明,自以為的情義兩全,根本就不堪一擊。 “曾經(jīng)我是多么自信,辦案、革政,在危機時力挽狂瀾,在朝堂上舌戰(zhàn)群臣。我入閣主事,嘴上謙虛年齡與資歷,心里卻自恃當(dāng)?shù)闷?,認(rèn)為自己踩在巨人肩膀上,認(rèn)為以自己的能力與理智并不會辜負(fù)了這份重任。 “可昨夜之后,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我既不能堅守正道,明知縱虎歸山會貽害百姓,卻仍為私情放走了沈柒;又不能保持理智,對這個國家決策者的影響,已經(jīng)達(dá)到一言以翻覆之的地步。 “我擔(dān)心,擔(dān)心這只是一個開始。將來我還會做出更多錯誤的決定,而皇上會全盤采納,哪怕覺得不妥,也會像剛才那樣,為了照顧我的感受而勉強接受。 “倘若我只是個普通百姓,這個錯誤的決定最多只會害我一人、一家;而作為內(nèi)閣輔臣,一個錯誤的決策,害的將是一國、萬民!” 朱賀霖朝他咆哮:“你想證明的是自己不配站在朝堂、入主內(nèi)閣?你蘇清河不配,誰配?那些結(jié)黨爭利的文臣、萎靡不振的武將,還是滿嘴放炮的言官?謝稀泥配嗎?江期艾配嗎?你就因為一個亂你分寸的沈柒,因為我一時情急、考慮欠妥,你就這樣懲罰我! “好,我錯了,朕錯了,朕不該學(xué)周幽王烽火不及一笑,也不該學(xué)唐明皇傾國專寵一人。朕日后一定做個冷酷無情的帝王,大局為重、江山為重——這樣你滿意了嗎?!” 蘇晏伏身于榻,不動,也不作聲。 “你始終……覺得我不如父皇……”朱賀霖眼中淚光閃動,咬牙拂袖而去。 荊紅追上前去扶蘇晏,見他亦是眼眶含淚。蘇晏哽咽道:“我沒有……我從沒想過比較他們的高下,更沒有覺得他不如皇爺,我只是……” 荊紅追伸手抱住蘇晏,說:“我知道,大人只是自責(zé)。你把沈柒的背叛、朱賀霖的不成熟,全都?xì)w咎到自己身上??墒谴笕恕搴?,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真的,足夠了!路是沈柒自己選的,因恨蔽目,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小皇帝才十七歲,登基還不到半年,不能苛求他像龍椅上修煉了二十年的老皇帝一樣舉重若輕?!?/br> 蘇晏搖搖頭,想要解釋幾句,張嘴卻又嘔出一口血來。 荊紅追忙掏出藥瓶,又給他喂了顆安魂定心丸,邊將掌心貼著他后背,加大真氣輸入,邊苦勸道:“別再想了,思慮傷神,會加重七情傷,對你身體恢復(fù)不利?!?/br> 蘇晏把藥丸連同血沫一起咽了,好容易壓下嘔吐感,喘氣道:“小爺很好,我知道他將來成就不輸皇爺,他只是……太過依賴我了。我所有的理論,他都極力接納;所有的策略,他都深信不疑;所有的決定,他都大力支持……正因如此,在他身為帝王的成長之路上,我從最大臂助,變?yōu)榱俗畲笞償?shù),將來……恐變成最大阻礙。我真不想,與他走到‘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那一天……”就像與沈柒那般。 你把他身為帝王的歷程都考慮盡了,那么他身為“朱賀霖”的那部分呢?少年情熾,大人對此是真的不為所動,還是怕再沾惹情思,刻意逃避?剎那間,荊紅追心頭冒出了這番叩問,但他忍住了,沒有問出口。 最后他說:“大人,你好好睡一覺罷,什么都別想?!?/br> 蘇晏低聲道:“風(fēng)雨交加,我怎么可能睡得著?!?/br> “若睡不著,我?guī)兔c個睡xue?”荊紅追不待蘇晏再次拒絕,就將他輕輕摁倒在枕上,扯過被子重新裹起來。 蘇晏無奈道:“別點xue,我努力入睡便是?!?/br> 荊紅追脫了身上那件沾染他新吐的血漬的外衣,鉆進(jìn)被窩,說道:“大人畏寒,又淋了夜雨,需要有人暖床驅(qū)寒?!?/br> 這都五月底了,能寒到哪里去?不過被荊紅追這么摟著,的確很安心,緊繃的神經(jīng)也放松了許多。蘇晏沒有推辭,把臉枕在貼身侍衛(wèi)的肩窩處,閉目假寐。 許久之后,他的呼吸逐漸低緩。就在荊紅追感覺到他快睡著的時候,蘇晏忽然夢囈般開口:“阿追……我若是不當(dāng)官了,你會怎樣?” 荊紅追很平靜地說:“就這樣?!?/br> “這樣?” “對,我還是這樣摟著大人睡,給大人做枕頭與湯婆子。當(dāng)不當(dāng)官,有什么不同?” 蘇晏的臉在他肩窩處動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阿追……” 荊紅追豎著耳朵想聽后半句,但蘇晏不再說話,帶著持久不退的低燒睡著了。 第347章 最后一重考驗 北直隸的廣平府,乃是京畿以南的八府之一,地形狹長,被山東與河南夾在了中間。 遼闊的濕地上,一望無際的蘆葦隨風(fēng)飄搖。數(shù)騎飛馳,馬蹄聲急促而紛沓,踏破洼淀,驚起野鴨與野鸕鶿撲棱棱飛成一片。 前方一個小村落依稀可見。馬背上,商賈打扮的守門人勒住韁繩,解下水囊狠灌一通,對另匹馬上的藍(lán)衣男子說道:“沈大人,此處名為洞頭村,再往前四十里便是永年城?!?/br> 沈柒打量暮色中的郊野村落,冷聲道:“弈者先生膽子不小,盤踞之處離京畿如此之近。前些日,于徹之所率京軍殲滅了廖瘋子一部后,從大名府回師時途經(jīng)此地,竟沒發(fā)現(xiàn)這窩點,割了他的腦袋去?” 守門人早知他性情狠戾,一邊腹誹“這到底是招了個干將還是夜叉”,一邊皮笑rou不笑地說:“沈大人下次若是在弈者大人面前說這種話,可千萬要等我告退之后。否則只怕你這失火的城門沒事,我這池魚要遭殃?!?/br> “別廢話,走!”沈柒馬鞭一抽,踏水揚長而去。 守門人忍下一路上的第無數(shù)口氣,催馬跟上。 洞頭村看似普普通通,地面兩丈之下卻隱藏著一條的地道。沈柒見他們又要鉆洞,嘲諷道:“你們還真是屬地鼠的?!?/br> 守門人只能裝作沒聽見,帶著三名撤出京城的暗樁,打著火把在前方帶路。 地道頗為寬敞,地面鋪著青方磚,洞壁以青磚砌筑,洞頂還有不少煙火熏出的黑色痕跡,顯然經(jīng)常使用。 守門人邊走邊對沈柒解釋:“這條地道,主路長達(dá)四十五里,從洞頭村直通永年城的內(nèi)城,是隋末起義軍首領(lǐng)竇建德所挖。他與秦王李世民在此鏖戰(zhàn)時,借此道來回運送兵力,迷惑敵方,故而叫‘運兵洞’。本來地道已經(jīng)被經(jīng)年的淤泥堵塞,十年前弈者大人派人復(fù)通與擴建,才能得以使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