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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348節(jié)

    “你不知道,阿追,那一夜你和七……沈柒在宮道處等我,而我折返回去,見了朱賀霖?!?/br>
    -

    端本宮的書房內(nèi),朱賀霖轉(zhuǎn)身,把手中的一張便箋遞給蘇晏:“這是我翻閱父皇給我批改的最后一份策論時,夾在里面的?!?/br>
    蘇晏接過對折的便箋,打開,借著燭火,看清了紙頁上景隆帝的筆跡:

    “豫王之去留,關(guān)乎社稷穩(wěn)定,須知縱虎易,擒虎難。吾兒敏慧,可掂量己力,斟酌處置。”

    蘇晏猶豫了一下,問朱賀霖:“小爺之前答應(yīng)過豫王,他助你回朝,你放他離京。如今小爺自己是怎么想的?”

    朱賀霖心中很是矛盾:“出于承諾與情分,我倒是愿意放四王叔離京。但父皇考慮得也有道理,‘縱虎易,擒虎難’,萬一他到了封地,雄心復(fù)生招兵買馬,或可能又被大軍擁戴,將來究竟會不會生出異心,誰也不能保證……或許連眼下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證?!?/br>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蘇晏:“清河,你幫我拿個主意?”

    蘇晏道:“你是嗣皇帝,主意還是得你自己拿。我最多只能幫你出謀劃策,做個參考?!?/br>
    “那你幫我參考參考?”朱賀霖不死心地問。

    蘇晏微微一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便箋上的幾個字指給他看:“皇爺?shù)挠靡庠谶@里——”

    “‘掂量己力’?”

    “對?;薁斒窍雴柲?,對自己的能力有沒有信心?若擔(dān)心將來鎮(zhèn)不住豫王,就繼續(xù)扣留他。若是相信自己的治國之能,將來哪怕風(fēng)云萬變,也有平定天下的能力,那就放他走。”

    朱賀霖認(rèn)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對蘇晏說:“倘若我連放走四王叔的勇氣與自信都沒有,又如何面對像弈者這樣強(qiáng)大的敵手?

    “清河,我對你許諾過——將來,我會成為盛世名君。我相信自己。”

    蘇晏含笑點頭:“我也信你?!?/br>
    -

    木屋中,蘇晏喃喃道:“是我懷著對豫王網(wǎng)開一面的私心,主觀解讀皇爺‘掂量己力’的意思,引導(dǎo)賀霖放走了他……”

    “不!”荊紅追語氣堅定,“這是小皇帝自己的選擇。他相信自己能鎮(zhèn)住豫王,或者說,他渴求這份自信,來證明他擁有統(tǒng)御天下的能力?!?/br>
    蘇晏道:“無論如何,此事我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暗查豫王的任務(wù),非得我去不可。豫王若初心不改,那最好不過,我會向朝廷上疏,力主讓他領(lǐng)兵迎戰(zhàn)北漠;他若生了異心,我便拼力勸他,導(dǎo)他回正途?!?/br>
    “……若是他冥頑不靈,為了報復(fù)老皇帝、為了奪權(quán)的野心,一條反路走到黑呢?”荊紅追問。

    蘇晏背對荊紅追,露出了一個無人看見的慘笑,低聲道:“我會親手打造一個牢籠,再把他關(guān)進(jìn)去?!?/br>
    他吐出“牢籠”二字時,像被北方呼嘯而來的朔風(fēng)穿透了胸膛。

    在這浩蕩于天地的朔風(fēng)中,豫王坐在京畿界碑的碑頂,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一個?!?/br>
    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豫王將手里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guī)愀惺芤幌拢┏峭庾杂傻娘L(fēng)。

    你這位從龍的大功臣,還真為新君著想,不過,告訴他,放心罷!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朱槿城,你親口說過的話,我能不能信?如果當(dāng)時能,那么現(xiàn)在呢?

    被攬過的地方灼熱地刺痛起來,蘇晏伸手捂住了右側(cè)肩頭,長長地吐了口氣。

    轉(zhuǎn)過身后,他的臉上已沒有任何猶豫之色,平靜地說道:“阿追,把山西司的地圖拿過來,我們看看去大同的最快路線。”

    荊紅追找出地圖,鋪展在桌面,指尖從他們所在的岢嵐縣往東北方向移動,過山西鎮(zhèn)的寧武關(guān),穿過內(nèi)長城繼續(xù)往北,便是大同府。

    “從寧武上官道,騎快馬趕路三日內(nèi)可到大同,坐馬車大約要四五日?!?/br>
    “還能更快嗎?”蘇晏問。

    -

    大同,懷仁縣。

    代王府坐落在城西南,先帝登基后改名豫王府,但當(dāng)?shù)剀娒褚桓欧Q之為“將軍府”。

    自從離京回到封地,已過了半年有余,豫王見天兒的不在府中,不是去營地cao練他那五百府兵,便是帶隊去巡視一個個邊堡與隘口。

    這日傍晚,火燒云鋪滿天空,把茫茫平川映照得金紅一片,城門外飚馳而來的黑騏,以及馬背上的玄衣將軍,也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黑騏嫻熟地穿街過巷,在王府大門前停了下來,豫王翻身下馬,把弓與箭囊往守門府兵身上一拋,大步流星往內(nèi)走。

    “王爺回來了!”

    聽見仆役的叫聲,左長史崔醍忙不迭地迎出來,說道:“王爺辛苦了,香湯與飯菜都已備好,是要先沐浴,還是先用膳?”

    “先沐浴?!痹ネ跽f著,隨口又問,“這幾日府中可有事?”

    “平安無事,王爺放心?!?/br>
    “訪客呢?”

    “每日都有不少,有送禮想結(jié)交的,也有神神秘秘不肯說明來意的,下官推說王爺不在,全都婉拒了。對了,還有一封信,按照老規(guī)矩鎖在王爺書房的抽屜里?!?/br>
    豫王微微頷首,摘下披風(fēng)丟到旁邊的府兵手中。

    那府兵笑著多了句嘴:“長史大人漏說了一個,還有個古里古怪的乞兒呢。非要見王府管事,說討要王爺欠他的三兩五錢銀子。長史大人看他可憐,好心給了一錠十兩銀,他呢還不領(lǐng)情,從對面鋪子里借了把剪刀,絞下三分之二還給了長史大人。這世上竟還有人嫌銀子燙手?卑職瞧他不是瘋子就是呆子。”

    崔醍道:“是有些古怪,但人看著也就是落魄狼狽些,雖然蓬頭垢面,卻不像是尋常乞丐?!?/br>
    豫王問:“三兩五錢銀子?本王欠他的?”

    府兵點頭:“對,是這么說的沒錯?!?/br>
    豫王略一思索,搖搖頭,往主屋西側(cè)的浴室里走。

    浴池內(nèi)的熱水冒著白氣,豫王不需婢女服侍,親手解下腰帶,又去摘發(fā)冠。

    黃金束發(fā)冠拈在指間,他忽然怔住,下意識地掂了掂發(fā)冠的重量……

    “來人!”豫王拔腿就往門外走,大聲喝道,“來人,拿一桿秤過來!”

    他快步進(jìn)入寢室,從衣柜抽屜內(nèi)取出錦盒打開,解開包裹的綢布,露出一個蓮花形狀的純銀道冠來。婢女急匆匆地取來一桿秤,不知王爺要做什么?

    豫王把銀冠往秤盤里一放:“多重?”

    “……三兩,唔,三兩五錢?!辨九屑?xì)看秤桿上的準(zhǔn)星。

    豫王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屋門,在庭中左右看了看,揪出剛才多嘴的那名府兵:“快說,那個上門討錢的人是什么模樣?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人去哪兒了?”

    府兵嚇一跳,磕磕巴巴道:“一個臟兮兮的年輕男子,看不清什么模樣……就今日中午的事,人……像是往街尾走了,不知去向……”

    豫王搡開他,一邊往王府大門外跑去,一邊曲指打了個唿哨。馬廄里的黑騏長嘶一聲,搖頭擺尾地飛奔過來。豫王從臺階上直接縱身躍至馬背,一抖韁繩:“駕!”

    崔長史與一干王府侍衛(wèi)在他身后喊:“王爺!腰帶還沒系!還有發(fā)冠!”

    “快,快跟上!出了什么大事,能讓王爺這般火急火燎?!?/br>
    在崔長史的催促聲中,侍衛(wèi)們紛紛上馬,追著豫王疾馳而去。

    豫王策馬來到街尾的集市,放慢了馬速,一雙鷹目逐個掃視行人、店客與路邊的乞討者、雜耍者、流浪漢……

    整整找了兩條街,他滿心失望,回望暮色降臨的大街小巷,想著也許那人就在某個燈火闌珊處,也許就只是一個巧合而已,是自己因執(zhí)念而生魔障了……正黯然間,視線落在路邊的小吃攤子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青年男子用青布頭巾包著發(fā)髻,一身衣衫破破爛爛,臟污到看不清原本的顏色,埋頭吃著一碗羊rou打鹵饸饹面。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那人的臉。但無需看臉,豫王十分肯定——就是他!

    驅(qū)馬上前幾步,豫王彎腰伸臂,一把攬住那人的腰腹,撈上了馬背。對方似乎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掙扎著用手肘搗他,被他輕松按住了。

    豫王低頭端詳懷中臭烘烘、臟兮兮的蘇晏,想起故人昔日無雙的風(fēng)姿,一陣心痛,眼淚險些掉下來:“我的乖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般模樣?”

    第354章 我不占你便宜

    “那是我想弄成這樣的嗎?”蘇晏腰間裹了條白棉巾,泡在浴池里,愁眉苦臉地嘆著氣。

    池邊的婢女端著一盆熱水,用肥皂給他搓洗打結(jié)的長發(fā),清理干凈后再換一盆加了桂花油的新水,總算把他那頭亂發(fā)洗得柔順了,拿大棉巾擦干,用簪子挽在頭頂。

    豫王揮手打發(fā)婢女們都退下,往蘇晏身邊又挪近幾寸:“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為何離京,忽然出現(xiàn)在大同?”

    蘇晏反問:“沈柒的事,你不知道?”

    “知道歸知道,可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痹ネ醪灰詾槿唬翱偛荒芤驗槟阃蚱馑^覺,就要連坐?!?/br>
    蘇晏拿白眼翻他:“……王爺還真是一點沒變,什么流氓話都說得出口!”

    豫王笑得恣肆又sao氣:“我是個坦蕩蕩的流氓,不像我那大侄子假公濟(jì)私,與他爹越發(fā)的像了。

    “呸!”

    “他真因為沈柒叛逃而遷怒你?還是說,你當(dāng)著他的面硬保沈柒,或者一時心軟把人放跑了?!?/br>
    蘇晏面上掠過羞愧之色,舀水往身上潑以作掩飾?!叭耸俏曳诺?,那時我身體也出了些問題,干脆就引咎辭職了?!?/br>
    豫王當(dāng)即斂了笑,皺眉道:“我猜你會受刺激,卻沒想這么嚴(yán)重,倘若只是‘出了些問題’,朱賀霖怎么可能放你出京?你現(xiàn)下身子如何?我這便去叫幾個醫(yī)官來會診?!?/br>
    在他起身的嘩然水花中,蘇晏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用了,只是情志不調(diào),如今已然痊愈?!?/br>
    豫王俯身看蘇晏,伸手輕觸他肩背與胸口一塊塊斑斕的淤青:“這些外傷又是怎么回事?”

    “摔的?!碧K晏向后瑟縮了一下,訕訕而笑,“我留書辭職,帶著阿追離京后,在太原府岢嵐縣附近的山野間隱居了幾個月。月初我在鎮(zhèn)子上游玩時被衙門中人認(rèn)出,擔(dān)心他們上報朝廷引來追兵,便再次動身往北走。經(jīng)過雁門關(guān)一帶時,正巧遇上瓦剌騎兵與封尚書所領(lǐng)的大軍交戰(zhàn)?;靵y中,我與阿追失散,怎么也找不著他,只好孤身一人沿著官道繼續(xù)走,就走到懷仁了?!?/br>
    “一路吃了不少苦頭罷?這是餓了幾日,才迫不得已現(xiàn)身?”

    “三日?!?/br>
    豫王心里有些生氣:蘇晏出身官宦,即便算不上鐘鳴鼎食之家,也是從小衣食無憂地被養(yǎng)出了一身豆腐皮rou,可他寧可整整挨三天餓,摔出一身傷痕,狼狽得像個乞兒,也不肯第一時間來王府求助。

    “現(xiàn)在終于舍得來王府求我了?”

    蘇晏認(rèn)真糾正:“不是求,是討賬。你離京時硬拉著我騎馬兜風(fēng),害我丟了個銀冠,你自己也說了,以后再打一個新的賠給我。我不要新發(fā)冠,折合成銀子就行。當(dāng)初我花五兩銀子找匠人打的冠,工錢不算你,火耗也不算你,只算凈重,三兩五錢我可一點便宜沒多占?!?/br>
    豫王幾乎氣笑了:“你倒是硬氣,多一錢的便宜都不占,那還在我的浴池里泡什么。”

    “是殿下硬把我扒光了扔進(jìn)浴池的。”蘇晏當(dāng)即起身,“不過還是多謝了,算我欠的。要不殿下再賒我一身衣衫,回頭我賺了錢還你?”

    豫王將意圖爬上池沿的蘇晏拽回?zé)崴?,抱了個滿懷:“遲了!入虎口還想全身而退,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唐三藏還是柳下惠?”

    蘇晏小小地驚呼一聲,倒也沒慌張掙扎,屈指去鑿他的額角:“做的什么急色模樣!我不氣你了,你也別來唬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