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51節(jié)
木屋的隔音效果比不上城中密室,荊紅追卻沒聽見說話聲,只有極輕微的翻動紙頁的聲響。他回復(fù)蘇晏:豫王進屋時曾出過聲,但被阻止了,對方似乎很謹慎,用的是筆談。 想必也是擔心兵營人多口雜,隔墻有耳。蘇晏沉吟著,荊紅追寫道:大人若是擔心打草驚蛇,等他們會面結(jié)束后,我可以跟蹤那人,摸清底細。 蘇晏拿定主意,搖搖頭,做口型道:定點爆破! 荊紅追:? 蘇晏:……捉j(luò)ian捉雙。 荊紅追:明白了。 蘇晏深吸口氣,將手掌貼在墻面上,清喝一聲:“開!”荊紅追十分配合地將真氣外放,墻面瞬間被破開個一人高的大洞,木屑與粉塵飛濺。 屋內(nèi)密談的二人反應(yīng)極快,當即掀桌砸向洞口,借此掩護之下,雄渾的拳風從兩側(cè)合力劈來。蘇晏就在身后,荊紅追沒有避讓,而是雙手齊出,左手扣住桌面抵擋豫王的拳風,右手寒光出鞘,劍尖直刺屋中另一個人的門面。 那人看見了寒芒的殘影,肢體上卻反應(yīng)不及,連“向旁避閃”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天底下居然有這么快的劍! 快得仿佛已失去“器”的實質(zhì),進入了無物的境界——這還是劍嗎? 劍尖在那人的鼻尖處陡然停住,穩(wěn)如磐石,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持劍的手亦如精鐵鑄就,毫無破綻。 那人一動不能動,屏息許久后,吐了口長氣,啞聲道:“能見識宗師之劍,實屬平生一大幸事……不才領(lǐng)教了?!?/br> 荊紅追面上的易容未卸,仍是店小二黝黑憨厚的模樣,豫王卻從這道劍光中一眼就認出來,皺眉道:“荊紅追?你不是在雁門關(guān)一帶遇到亂兵與清河失散,何以突然闖入兵營……呵,本王知道了。你根本就沒丟過?!?/br> 荊紅追道:“有勞豫王殿下派人找我,現(xiàn)在不需要找了?!?/br> 蘇晏從他背后的墻面大洞里走進來,臉色平靜,眼神淡然,看不出絲毫內(nèi)心情緒。撿起幾張散落的紙頁,掃過紙上字跡,蘇晏將紙頁遞給了被劍鋒捕捉住的中年男子。 那人看起來年三十頗有余,身穿一襲外罩無袖葉甲的青袍,獅鼻方頤,容貌剛硬,目光中有股凜然與堅勁之氣,似乎即便下一刻就將魂斷劍下,也絕不肯露怯示弱。 蘇晏打量他的同時,默默猜測對方身份:遼王?衛(wèi)王?不像。這人身上的確有種貴氣,但是將門之氣,而非來自宗室。看容貌也不像北漠人……他究竟是誰,又與豫王密謀什么? 豫王面沉如水,似乎很是惱火卻強壓著不發(fā)作,雙手抱臂往墻面一靠,擺明了不想配合。 蘇晏也沒指望他配合,甚至從進屋到現(xiàn)在,都刻意不向豫王臉上看一眼。 方才所撿的紙頁上的寥寥數(shù)字浮現(xiàn)在腦海:“可解大同燃眉之急”,蘇晏瞥見那人隱隱露出手腕與頸側(cè)的刀痕箭瘢,心中豁然開朗,肅然拱手道:“閣下可是大同總兵李大人?” 那人再三端詳蘇晏,卻一時把不準他的身份,便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豫王。 豫王惱火歸惱火,仍是微微頷首,表示不速之客是友非敵,那人方才緩和了臉色,抱拳道:“在下李子仰,不知閣下身份,為何突然破壁闖入?” 蘇晏知道自己大概率誤解了豫王,不免帶了點自嘲的訕笑:“在下蘇清河,久仰李將軍大名?!?/br> 李子仰先是一怔,繼而失聲道:“蘇——閣老?” 蘇晏擺手:“業(yè)已掛冠,不必再以閣老稱?!?/br> 但他沒想到的是,李子仰見到他,倒比他見到了這位史冊上的名將更激動些,連連說道:“即便不在朝,蘇閣老一身才華與功績,也擔得起‘國相’之稱,將來必定名留青史?!?/br> 蘇晏感到一種玄之又玄的意味:親眼看著歷史的自己,未來也將成為別人眼中的歷史。如此說來,誰還不是書中人呢? 他感慨地笑道:“是我冒昧失禮了。也是豫王殿下行事鬼鬼祟祟,又涉及練兵、鑄火器等重要軍務(wù),我不得不多留個心眼?!?/br> 豫王:你自己誤會,怪我咯? 李子仰聞言露出愧色,無奈道:“蘇相謹慎是對的,此間之事的確是下官違背了朝廷法度,論罪當誅?!?/br> 蘇晏示意荊紅追把翻倒的桌椅擺好,請李子仰重新落座,聽他細細道來: 北漠騎兵壓境,大同邊防壓力驟增,軍鎮(zhèn)兵力不足,下屬的五百多個邊堡又各自為營,李子仰有心練舊募新,卻分身乏術(shù),只能委托豫王幫他訓練各衛(wèi)所的邊軍,好讓他們戰(zhàn)陣嫻熟,以免被敵方逐一擊破。 至于這批火銃,也是他委托豫王鍛鑄的。他出錢,掏的是軍費;豫王出力,借的是趙世臻提供的技術(shù)。 “朝廷下?lián)艿幕鹌鞑粔蛴茫俊碧K晏問。 李子仰搖頭道:“是沒法用!那些‘工部造’的火器,動不動就走火、炸膛,即便能用的,也遠不如天工院的火器制作精良、技術(shù)先進?!?/br> “朝廷為何不批量生產(chǎn)天工院的新式火銃,發(fā)放至各衛(wèi)所軍隊?”蘇晏不禁皺眉。難道他離京之后,一片欣欣向榮景象的天工院有了什么變故不成? 李子仰似乎知道些內(nèi)幕,但難以啟齒,便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聲不吭的豫王。 豫王沉著臉走過來,往蘇晏身邊一坐,說道:“因為利益!你在內(nèi)閣主事時,作為你親手創(chuàng)立的天工院,說是格物學院,其實更接近一個獨立的官署,自成體系、圣恩濃厚,各部自然不敢怠慢。你離京之后,新帝忙于處理內(nèi)憂外患,無暇多關(guān)注天工院,便有不少人打起了它的主意—— “戶部嫌它燒錢,工部嫌它搶生意——從火器的原料采購、加工鑄造到分配各地,其中有多少的生意可做?就連本該受惠最大的兵部,也因為無人負責對接、培訓兵士如何使用新式火器,而抱著因循守舊的心態(tài),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按照我的預(yù)計,天工院支撐不了多久。它太新了,猶如蹣跚學步的嬰兒,失去父母的扶持,要么夭折,要么被蠶食鯨吞?!?/br> 蘇晏聽了心里一陣難受,人走茶涼的道理他懂,但卻無法接受滿腔心血即將付諸東流的結(jié)局。 他以為遠離政治旋渦,就遠離了陰謀與爭斗;遠離執(zhí)著于私情的朱賀霖,就遠離了煩惱與矛盾。但與此同時,他也遠離了這個國家朝廷的主事權(quán)與話語權(quán)。 此刻他再次深刻意識到,無論在朝中想做成什么事,推動什么變革,都是以大權(quán)在握作為前提的。曾經(jīng)景隆帝給了他足夠的權(quán)力與權(quán)限,將統(tǒng)治者的意志凝結(jié)成他手中的尚方寶劍,所以一切的鼎弊革新才能順利推進,卓有成效。 同樣的,若是沒有了他的奇思妙想與高屋建瓴,哪怕君主有心變革,也無人能接手具體實施。 君與臣,不僅是名義上上下尊卑的關(guān)系那么簡單,更是互相制約、互相成就。 而他離棄了朱賀霖的那一日,也同樣離棄了自己的理想抱負,與實現(xiàn)這份理想抱負的最重要的渠道…… 蘇晏怔怔地發(fā)著呆,眼圈泛出潮意的微紅。 豫王余怒未消,但見他這般情態(tài)又不禁心軟,便轉(zhuǎn)了話風:“不過好在人才并未流失,天工院里的眾多匠師,從你的描述與預(yù)測中窺見了將來這個天下屬于格物學的明光,就不會輕言放棄。清河,你說過愿做舉火之人,如今你做到了?;鸱N已被你點燃,不要低估了這火的力量。” 蘇晏發(fā)出了一聲哽咽似的長嘆。 李子仰道:“天工院之事,蘇相不必太過憂心。今上善博采、好創(chuàng)新,頗為看重格物之道,等過了這內(nèi)憂外患的坎兒,皇上便有余力來關(guān)注了?!?/br> 蘇晏努力平復(fù)心緒,低聲說:“求人不如求己?!?/br> “是這個道理沒錯,但力有不逮時,該求人還是要求的。”李子仰面上再次露出慚愧與窘色,“下官知道,將衛(wèi)所邊軍交予藩王cao練,私下鑄造火器,大是違背朝廷法度,但與北漠的大戰(zhàn)迫在眉睫,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蘇相諒解。萬一朝廷追究起來,一切責任我來扛,與豫王殿下無關(guān)?!?/br> 豫王輕微冷笑一聲:“如何與我無關(guān)?你這個大同總兵是我向先帝舉薦的,新君若是得知此事,不治你個勾結(jié)宗室,治我個不臣謀叛才怪。我們蘇大人如今雖自辭閣老之職,也難保又成了什么蘇御史、蘇監(jiān)軍,專門來替皇帝偵查不軌的?!?/br> ……扎心了,朱槿城!蘇晏被他說中要害,無可辯駁,一口老血梗在喉嚨,又聽出了其中的委屈、受傷之意,心底更是內(nèi)疚蔓延,下意識地想取得豫王的諒解,甚至還想為他付出點什么,以作補償。 他五味雜陳地轉(zhuǎn)頭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觸到了這縷含義深濃的目光,卻故意移開眼神,好把臉色板得更難看一些。 蘇晏很有些沮喪,但也知道“忠心見疑”對一個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與打擊,尤其是像豫王這樣受過多年圈禁仍不改初心的,故而也只能默默地垂首。 李子仰覺得氣氛不對勁,又牽掛著軍鎮(zhèn)關(guān)防,便起身抱拳:“多謝蘇相諒解,下官還有軍務(wù)在身,這便要帶著火器趕回大同。蘇相若還有其他吩咐,亦可遣人去大同軍鎮(zhèn)聯(lián)系下官?!?/br> 蘇晏與他相揖作別。豫王這半年來與他交情日深,臨別時如袍澤般互相緊緊抱了一抱——對于征戰(zhàn)沙場的將士而言,每一個與戰(zhàn)友的擁抱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別,他們十分珍惜。 李子仰走后,豫王斜著眼看蘇晏。蘇晏從中嗅出了秋后算賬的味道。 荊紅追也看出豫王不懷好意,便挺身而出,要護他家大人萬全——三十六計走為上。 可惜蘇大人出于種種原因還不想走,以至答應(yīng)了豫王“單獨談?wù)劇钡囊?,把貼身侍衛(wèi)打發(fā)去買晚餐。 荊紅追走時心不甘情不愿,但走遠了以后,又自發(fā)自覺地轉(zhuǎn)過彎兒來,心想:豫王倒也算是個落難英雄,大人對他早有改觀。如今若是生出幾分憐惜,也不算太離譜……心軟歸心軟,再納一房決計不行!莫說老皇帝怎么想,便是小皇帝知道了,還不得鬧得個天翻地覆?大人,你可別給自己找麻煩??! 蘇大人沒聽見侍衛(wèi)的心聲。他聽見豫王磨著后槽牙道:“久別重逢,我滿懷赤忱,你卻抱著多少懷疑刺探、別有用心……對此,清河難道不需要向本王解釋一二?” 第357章 書生的壞心思 蘇晏對豫王有過忌憚與怨恨,也曾經(jīng)避之唯恐不及,但以前哪怕情勢再迫人、對方氣焰再洶洶,也從未有像今次這樣,令他心中慌亂又枯澀,簡直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他垂目避開豫王銳利的眼神,強作鎮(zhèn)定地答:“什么‘別有用心’,我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有什么壞心思呢?還不是看王爺近來行事詭秘,擔心你行差踏錯……” “蘇、清、河!”豫王打斷了他的辯解,聲量不大,一字字卻低沉有力,“你我之間,不必如此?!?/br> 蘇晏噎住,長嘆了口氣:“豫王殿下是頂尖聰明的人物。這兩個月來對我的信任與縱容,一半是念舊情,另一半也是想知道我來投奔你的真正原因,所以對我在王府的一切舉動睜只眼閉只眼,其實殿下心里早就起疑了,對吧?” “不,我并不想懷疑你。哪怕你數(shù)次溜進我的書房,哪怕你不露聲色套我的話,我也愿將一切攤開給你看。”豫王伸手捏住蘇晏的下頜,迫使他直視自己,“清河,看著我—— “你眼前這個人,過去困蹇京城時何等輕偽敗壞、何等面目不堪,甚至到連自己都當了真的地步,可如今他已徹底撕下那張黏于血rou上的面具。無論你來還是不來,他都對你坦坦蕩蕩地敞開大門,無論你信還是不信,他都會堅定不移地做該做的事。 “其實,‘蘇大人’對不對‘豫王’說實話并不重要,身份所限、職責所在,往往由不得人?!痹ネ跎裆珖烂C,眉眼間是一片北地覆霜的秋原。 蘇晏知道一定還有后話,不知不覺地接了個轉(zhuǎn)折:“但是……” 豫王嘴角微揚,一縷晴色漸生眼底:“但是‘清河’對‘槿城’,是否可以再多些坦誠?” 蘇晏此刻本就心虛理虧,倘若被對方嚴厲斥責,保不準要為了面子而戰(zhàn)。然而對方卻這么寬宏大度地一笑一問,就像用兵如神的大將,精準打擊在他的軟肋上。 他似乎恍惚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不自覺地握住了對方托在他下頜的手,甚至還下意識地往自己胸口壓去,是一副要掏心窩子的架勢。 豫王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蘇晏心慌了,想轉(zhuǎn)身逃離,卻被對方擒拿著抽身不得,無奈道:“我說實話,你先松松手?!?/br> 豫王松手,慢條斯理地扯平他衣襟上的皺褶:“你說。從最后一次見到我那好侄兒說起。” 蘇晏見他猜出背后授意者,也沒什么好隱瞞了,把朱賀霖找到自己隱居地的事大致說了一遍,最后解釋:“你也別怪賀霖多心,就遼王寫給你的那些信,任誰看了都會起疑?!?/br> 豫王反問:“你呢?你有沒有對我起疑?” 蘇晏微怔后,誠實地道:“有?!?/br> 豫王眉頭一皺,又聽他繼續(xù)道:“只是從‘起疑’開始,后面的日子就十分難熬。我想就算有人把你的謀逆證據(jù)擺在我面前,我也會先考慮是不是偽證;就算你親口承認要造反,我也會先思量你是不是受人脅迫或賭氣亂說?!鹨伞浑y,但‘確認’真是太難太難了,也許直到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我才會死心…… “不,那一刻我怕是仍心存希望,覺得你是在做戲給誰看。也許真要等到人頭落地,我才會——”蘇晏越說越莫名地沮喪,最后也不知生出什么惡氣,咬牙切齒道,“這便是你要的,蘇清河對朱槿城的坦誠,滿意了么?” 豫王素來敏銳的腦子,這會兒竟有些發(fā)蒙,愣了好一會兒,方才從眼底乍然放出驚喜的亮光。他哈哈哈地朗聲大笑起來,一把環(huán)住蘇晏的腰身,托起他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 蘇晏雙腳離地,暈乎乎地叫:“做什么……瘋了你!放我下來……吐你身上跟你說!” 豫王滿不在乎:“沒事,我不嫌臟。” 蘇晏用力捶他肩膀:“我嫌暈!” 豫王知道他難受,卻并不想放開,甚至生出了惡劣的念頭,想叫他也嘗嘗這兩個月來自己心中百十分之一的難受。可惜這一縷惡念初生,就被滿心歡喜澆滅了。 這股歡喜刺得人心中作痛,像久旱的焦土澆了水、燒紅的刀鋒淬了冰,發(fā)出“呲——”的一長聲飽脹的疼痛的裂響。豫王停下動作,用鼻尖抵著蘇晏的下頜,近乎兇狠地逼問:“忠心見疑,為人者所不能忍。如此屈辱之事,蘇御史準備如何賠償本王?” 蘇晏磕磕巴巴道:“下官會向皇上面呈實情,極力替王爺正名,說你是個忠君愛國的好臣子……” 豫王低低咒罵了一聲“被效忠”的對象。 因為挨得太近,蘇御史明明聽清了這句欺君犯上之詞,卻不得不假裝沒有聽見,以免打了自己的臉。 “他愛信不信,反正我也不是忠于他。”豫王的聲音越發(fā)低沉,鼻息漸重,“我問的是你!如何賠償,快說!” 蘇晏受迫不過,又被上不接天、下不著地勒著,吸氣道:“我……我給你舉薦!王爺……不,靖北將軍不是一直苦心積慮想要恢復(fù)軍制,馳騁疆場?蘇清河用身家性命為將軍做擔保,說服皇上重授你兵權(quán),迎戰(zhàn)北漠。” 豫王怔住。 他并不認為蘇晏這番話只是為了擺脫催逼,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