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52節(jié)
被褫奪兵權(quán)與自由,他在金玉牢籠中整整困了十年,其中辛酸苦辣除了自己與身邊親衛(wèi),恐怕再沒有第二人,比蘇晏了解得更清楚了。會做出這般重大的承諾,必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最終才下定的決心。 ——而清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在心底綢繆著這件事? 是來到懷仁,客居王府后? 還是他選擇放棄野心、對抗母后,助力朱賀霖登基時? 亦或者更早些,從南京向他去信求助,并于信中寫下“我觀宗室與朝堂之中,唯獨(dú)殿下一人,身在樊籠,心馳遠(yuǎn)塞,從不欲沾手朝政,冷眼看諸般勢力奔走來去,于紙醉金迷中猶有豪杰落拓之氣、軍伍爽烈之風(fēng)”的那一刻? 無論是從何時開始的,他似乎都忽略了什么、低看了什么……一個像他這樣曾經(jīng)鑄下大錯的人,哪怕得到了受害者的寬恕,難道還可以進(jìn)一步奢求對方的情意么? 豫王陡然間眼眶濕熱,險(xiǎn)些落下淚來。 他說不出話,胸臆間灌滿了烈烈的風(fēng)嘯聲、嘶鳴聲,同袍們悲壯的軍歌聲。 他想奏捷凱旋,贏得對方的欽佩與贊嘆;又想馬革裹尸,換取對方的痛惜與眼淚。 “我想……”豫王輕抽了口氣,緩緩?fù)鲁鲂闹心枪蒰untang的熱意,“我想把你壓在馬背……在長草的地上打滾……把營帳外的親兵都趕得遠(yuǎn)遠(yuǎn)……” 蘇晏一怔,有些哭笑不得,罵道:“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事,你又在瞎扯什么污七八糟的東西?你到底還想不想帶兵打——唔!” 他的手指在豫王的肩背上用力抓撓,像奮力地抗拒,又像掙扎著沉淪,最終抓住了一把散出發(fā)冠的烏發(fā),緊緊握住,不動了。 目眩神迷,魂飛魄蕩,他被吻得不知身在天上地下,不知今夕何夕,比連著轉(zhuǎn)百八十個圈更暈。 換氣時口水嗆入氣管,蘇晏咳了幾聲,才茫茫然意識到,自己坐在方才打斗中被掀飛的桌面上,一條腿踩著個翻倒的圓凳,兩只手還攥著豫王的后背衣物與垂落的發(fā)。而豫王的雙臂擦過他的腰身兩側(cè),牢牢撐在桌沿,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喘息不定。 “……繼續(xù)?”豫王聲音暗啞地問。 繼……續(xù)個屁!蘇晏的理智戰(zhàn)勝本能,抬腳踹在對方大腿。大腿仿佛是鐵鑄的,紋絲不動還踹得他腳疼。他在第二次淪陷之前,終于自救般叫道:“別親了!你個恩將仇報(bào)的狗比——” 豫王低笑:“胡說,分明是獻(xiàn)上最擅長的技巧,取悅與報(bào)答恩公?!?/br> 蘇晏:“大哥,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許,你以身報(bào)國就行了!” 豫王:“以身報(bào)國一個不慎就會變成以身殉國,清河這般好心腸,難道就不能在我上戰(zhàn)場之前,成全我這個畢生心愿?” 蘇晏真沒想到,一個執(zhí)意求歡的將軍臉皮厚起來,是可以詛咒自己戰(zhàn)死沙場的。他惱火地扇了對方一巴掌:“少特么烏鴉嘴,別指望我會心疼!” 豫王一貫秉持“打是親罵是愛,又親又愛拿腳踹”的浪蕩子性癖,生受了這一巴掌,笑道:“你看,我還沒說‘心疼’二字,你就先招認(rèn)了?!?/br> 蘇晏被揭了短,拉不下面子想發(fā)飆。 豫王見好就收,撤手之前還為他整了整衣襟,一本正經(jīng)地道:“能得蘇相一力舉薦,小王銘感于心,日后有機(jī)會必傾力回報(bào),好叫蘇相再深入了解小王的過人之處?!?/br> 蘇晏見對方從蓄勢待發(fā)到面色如常,只不過花了兩三分鐘的調(diào)整時間,不禁也有點(diǎn)佩服這個“能屈能伸”的情場老手,哂道:“王爺?shù)倪^人之處,拿到疆場上叫敵軍見識就好,我這里就不必重溫了。” 豫王見他不以為然的模樣,很有些失望與意外,不禁對自己無往不利的技巧產(chǎn)生懷疑,忍不住問:“清河當(dāng)真反感?” 蘇晏想了想,再次誠實(shí)地答:“倒也不是反感,而是……恐懼?!?/br> 恐懼?豫王苦笑了一下,這似乎比反感更傷人。 “人人極盡手段追求欲死欲仙,你卻恐懼起來。再說,難道沈柒與荊紅追就溫柔?”他裝出豁達(dá)語氣,心里酸水直冒泡,“那兩人加起來再翻一倍,也不如本王帶給你的快活多?!?/br> 蘇晏戚戚地嘆了口氣,扶正小銀冠,從桌沿起身,出門前撂下一句:“快活太多,滅頂沉淪,如溺斃于深海,難道不令人恐懼么?” 豫王望著他消失的背影,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 蘇晏走出主營房,迎面碰見打了酒菜回來的荊紅追。 荊紅追尚未近前,已飛速地掃視完蘇大人的周身,覺得兩人獨(dú)處一室對方必然花樣百出,而大人沒有因著情動與心軟再納一房,實(shí)乃心志堅(jiān)定,比得道高僧還把持得住。 蘇晏此刻著實(shí)想不到,這位冷面硬漢侍衛(wèi)滿腦子亦是污七八糟的東西,接過提盒說道:“阿追,待會兒吃完飯,我們隨豫王一同返回懷仁。” 荊紅追問:“還回王府?。俊?/br> 蘇晏搖了搖頭:“有些事我還要向他了解細(xì)節(jié),取得能證明他清白的證物,好向賀霖做個交代。然后我們就立即回京。” 兩人轉(zhuǎn)身往營房里去。 “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回京,就再難離京。” “……我已拿定主意?!碧K晏朝荊紅追歉意地笑了笑,“阿追,原諒我的任性,之前離京隱居,如今又要回京復(fù)職,做什么都拉著你?!?/br> 荊紅追一邊將提盒中的杯盤擺上桌面,一邊說道:“我樂意。”樂意陪著你東奔西走,樂意守著你春夏秋冬,千金難買我樂意。 蘇晏似乎聽見了他未出口的心聲,目光越發(fā)柔軟,將一雙筷子送至他手中:“坐下吃飯,我給你盛湯?!?/br> 荊紅追沒推辭。平日里他很自覺地服侍著蘇大人,但當(dāng)蘇大人偶爾也想服侍服侍他時,那就不是單純的服侍了,而是情趣。 豫王在屋外廊下,隔著窗子佇立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推門進(jìn)去,把二人對酌變成三人晚餐。 過猶不及的道理他懂,也隱隱悟出蘇晏拒絕他親近的原因,但這種心理障礙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轉(zhuǎn),須得有合適時機(jī)、合適氛圍、合適手段,耐心細(xì)致地調(diào)教。 解鈴還須系鈴人,豫王相信自己的床笫技巧,正如相信自己那桿親手打制的長槊。 而這個時機(jī),總會來的……要不了多久。豫王朝窗縫內(nèi)隱約可見的身影愛憐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 清和元年十月,因病卸職的蘇晏病愈回京,得到皇帝起復(fù),重任吏部左侍郎、內(nèi)閣大學(xué)士,官復(fù)原職。 回歸朝堂的第二天,蘇晏就去了天工院視察;第三天,他以內(nèi)閣次輔的名義向皇帝上呈了一份奏疏,這便是后世普遍認(rèn)為,在銘史上政治意義不亞于《劾衛(wèi)氏十二罪疏》的《靖北定邊策》。 蘇閣老甫一回朝堂,就用一本威力不亞于水雷的奏疏把這片深潭炸了個浪花四濺、驚濤拍岸,令無數(shù)官員不由感嘆:蘇十二還是那個蘇十二,還是那般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在這本名為策論的奏疏中,蘇晏提請:特事特辦,重建十萬靖北軍,由豫王朱栩竟率領(lǐng),迎戰(zhàn)屢犯邊境的北漠圣汗阿勒坦。 第358章 等的人回來了 馬車離京城尚有百余里,錦衣衛(wèi)的奏報(bào)便已呈至雕龍描金的案頭。黃昏時分,蘇晏剛踏進(jìn)城門,就接到了傳召他入宮的口諭。 傳諭的是老熟人,從東宮小內(nèi)侍升任了掌印少監(jiān)的富寶。 富寶與朱賀霖同齡,如今也長成個十七八歲青年,曾經(jīng)的澄澈與稚氣從他身上淡去,當(dāng)他站在車門外仰臉笑望蘇晏時,蘇晏依稀感覺到了“歲歲年年人不同”更深刻的涵義。 ——很多時候,成長會讓人變渾濁,然而渾濁亦是為了生存。 富寶在蘇晏面前舉止謙恭,態(tài)度殷勤,比毛崽子多桂兒更像藍(lán)喜的干孫子。蘇晏與他寒暄了兩句,微笑問道:“皇上召得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富寶賠笑:“蘇大人回京,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噬先绺羧锏男那?,還望大人多多體諒。” 蘇晏連聲道不敢,又問:“可否先讓我回家沐浴更衣再進(jìn)宮面圣,以免失了臣禮?” 富寶道:“宮中早已依著大人的身量備下各色衣物,溫泉浴池任君選擇,莫讓皇上久等啊?!?/br> 蘇晏沒轍,只得沿著正陽門大街徑直往北入宮。 馬車與駕車的荊紅追在午門前被攔住,荊紅追以眼神示意:大人可需我陪同? 明著陪,他敢闖宮;暗著陪,他能瞞過所有禁衛(wèi)軍的耳目。端的看他家大人如何吩咐。 但蘇晏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說:“阿追,你先回家等我。好久不見小北了,你和他敘敘舊,也問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京城發(fā)生了什么大小事件?!?/br> 蘇大人沒說會不會回家吃晚飯,意味著有留宿宮中的可能性。然而大人也并未露出憂慮之色,沒叫他暗中保護(hù),說明自有應(yīng)付小皇帝的法子。兩人的默契已近乎心心相印的地步,荊紅追聞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一只小小的木質(zhì)哨笛放在蘇晏掌心:“這是我在回京路上削的,音色特殊,能使皇宮屋脊上棲息的群鳥驚狂飛旋,遠(yuǎn)遠(yuǎn)的便能看見。大人今后就帶在身邊,以防萬一?!?/br> 阿追的一番心意,蘇晏自然不會拒絕,他將哨笛貼身收藏好,隨富寶入了宮。 沐浴更衣后,蘇晏來到御書房,見到了一身煙霞色團(tuán)龍常服的朱賀霖。 朱賀霖愛穿紅。紅是儲君色,他幼年時穿慣了,而紅色又出奇地襯他的氣質(zhì),絲毫不顯女氣,反而分外英氣勃勃。 蘇晏進(jìn)入殿門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被這襲明艷的色彩奪去視線,下意識地想:才兩個月不見,小朱又長大成熟了不少啊! 朱賀霖放下奏本,抬頭看他的瞬間,似乎想要離座向他奔來,一如往常的每次見面。但微抬的上半身很快又沉了下去,他像個威儀有度的帝王那般,朝入殿的臣子招了招手:“不必行禮,過來。” 燭光中,蘇晏恍惚看見了暌違已久的景隆帝朱槿隚,唇邊掛著恬靜而深邃的笑意,在莊嚴(yán)的御座后,在夏日的蓮池邊,在元夜的城樓上,朝他招手。 他腳下微晃,從瞬間的幻覺中掙脫出來,咽下喉內(nèi)酸澀,懷著復(fù)雜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年輕的新君。 “別站著,過來坐?!敝熨R霖拍了拍羅漢榻寬敞的椅面,面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仿佛兩人之前的爭執(zhí)、矛盾、不告而別與千里追蹤,從未發(fā)生過。 蘇晏隔著炕桌坐下來,屁股底下硌到了什么,摸出來一看,是一枚西洋棋的黑相。 “這是……以前我們玩過的那副棋?” 朱賀霖頷首:“對,從東宮帶過來的。是你親手畫的圖樣,我吩咐匠人打造,皇宮里的第一副西洋棋?!?/br> 蘇晏捻動指間棋,懷念地吁了口氣,將棋子放在桌面:“五六年了,棋身的涂漆都舊了,皇上還留著它。不如再打套新的?!?/br> 朱賀霖含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棋與人一樣,舊的才有手感?!?/br> 蘇晏假裝聽不懂言下之意,從懷中掏出一疊信封、信紙放在桌面,說:“這是我在豫王府搜到的遼王來信,以及從廢稿中謄出來的豫王回信。” 朱賀霖并不翻看證據(jù),而是先問他:“你的結(jié)論是什么?” 蘇晏深吸口氣,平靜而堅(jiān)定地答:“豫王并無反意,猶有忠君報(bào)國之心。” 朱賀霖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輕輕叩擊。蘇晏霍然發(fā)現(xiàn),連這個沉思時的小動作都像極了他的父親,景隆帝朱槿隚。 很像,但終究不是……蘇晏意識到了什么,一股疼惜涌上心頭,忍不住低低地喚了一聲:“賀霖——” 朱賀霖淡淡地笑了一下,“豫王的事,清河繼續(xù)說。” 蘇晏壓住翻涌的心緒,定了神后繼續(xù)說:“皇上看過這些信便知,遼王的確心懷怨望,試圖鼓動豫王,聯(lián)手圖謀不軌。但豫王并不為所動,所回之信皆是顧左右而言他,甚至因?yàn)椴豢捌鋽_而數(shù)度調(diào)侃捉弄?!?/br> 朱賀霖抽出一張信紙瀏覽,嗤了聲:“也就遼王有勇無謀,腦殼里長的都是rou疙瘩,換作衛(wèi)王或是寧王,早就看出這字里行間的促狹之意了?!?/br> 蘇晏并未親眼見過這些被削藩的親王們,但之前也從錦衣衛(wèi)的檔案中對其人的脾氣秉性得窺一斑,知道遼王暴躁、谷王庸碌、寧王病弱,衛(wèi)王神神道道,便笑道:“這四個兄弟,想必豫王一個都瞧不上眼。” “那他瞧得上誰?”朱賀霖反問。 蘇晏略一沉默,起身走到殿門口。候立的小內(nèi)侍躬著身,把捧在手上的木匣遞給他。蘇晏捧著木匣回到羅漢榻前,在炕桌上打開,取出一頂兜鍪來。 這是一頂鑲嵌著六甲神的黃金頭盔,盔身殘舊,多有破損,像是利器劈砍所致。 朱賀霖仔細(xì)端詳后,赫然想起宮中收藏的帝王戎裝圖,失聲道:“這是父皇隨皇祖父北征時,曾經(jīng)用過的頭盔!六甲神還是登基后鑲嵌的,后來這頭盔就不知所蹤了。你是在哪兒找到的?” 蘇晏道:“在豫王府的密室里。他把這金盔,與自己少年時戴的銀盔同收在一個抽屜里,時時擦拭。有次他喝醉了酒,還抱著金盔大哭了一場?!?/br> 朱賀霖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這個小動作猶帶著年幼時的情態(tài),令蘇晏倍感親切,差點(diǎn)伸手去揉對方的腦袋。朱賀霖順勢握住了他伸到半途的手:“我那四皇叔竟然也會哭?還有,他不是千杯不倒,那次如何就喝醉了?” 蘇晏沒有抽回手,任由他握著,輕聲道:“豫王不是醉給了酒,而是醉給了愁悶。他并不知道皇爺尚在人間?!?/br> 朱賀霖怔住,良久后方才喃喃:“他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想,在世的親王雖多,可皇爺心里也只把豫王一人當(dāng)親兄弟吧。”蘇晏感慨。 朱賀霖正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勸我信任他。但你也知道,帝王的信任絕不能輕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