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392節(jié)
一日兩餐停下歇息,其他時間都在奔馳的馬背上趕路,蘇彥骨架子都要被抖散了,不由得向后癱在侍衛(wèi)身上。 馬背顛簸,他也被迫跟著顛簸,腰背在荊紅追的胸腹間一蹭一蹭。荊紅追久曠,哪經得起自家大人這般磨蹭,手頭又沒有封xue的銀針,只能不斷運轉真氣去滅火,以免舉旗出丑。 豫王騎馬追上來,斜眼看他,嗤笑一聲:“還是放我這里的好,我比你能屈能伸?!?/br> 荊紅追冷冷道:“滾!” 一連行軍三日,第四日夜里他們順利穿越瀚海沙漠,找到了一處可避風的山谷,谷內還有胡楊林與小湖泊,豫王下令安營扎寨,就地休息。 這支靖北軍輕騎沒有攜帶輜重,但搶了不少北漠的行軍帳篷,便各自找平地搭建起來,將士們吃完干糧,擠在一起湊合睡。 豫王、荊紅追與蘇彥也擠在一個帳篷內,沒搭床,睡在鋪了幾層厚毛氈的干草地面。 蘇彥見這兩人故意把他夾在中間,一副嚴防死守的架勢,不免好氣又好笑——周圍全是無人荒野,還怕我獨自跑出去喂狼不成?再說您二位都是武功高手,我這邊但凡有點動靜能瞞過你們的耳目?非得這么擠著貼著,硌硬誰呢這是! “有點擠……阿追,還有帳篷么,要不我去華統(tǒng)領那邊?”蘇彥小聲問。 荊紅追道:“我與大人換個位置,大人睡里面?!崩锩婢褪菐づ癖谂c侍衛(wèi)之間。 豫王在幽暗中伸手,準確地捉住了蘇彥的手腕:“外面更寬,要不你睡外面?”外面就是帳篷壁與將軍之間。 合著我不是前胸貼一個,就是后背貼一個,要么就是前胸后背各貼一個,沒得選了是吧? 蘇彥磨了磨后槽牙:“算了,就這樣吧。睡覺。” 豫王低笑著側身向他,鼻息有一下沒一下地吹拂在他短發(fā)發(fā)梢。酥癢從耳郭爬向后頸,蘇彥打了個哆嗦,向荊紅追的方向湊了湊。荊紅追見大人主動投懷,斗膽而蕩漾摸了一下大人的手背。蘇彥又打了個哆嗦,向后撇了撇。豫王趁機把手腕搭在他腰側。荊紅追不干了,去撥豫王的手。兩人在黑暗窄小的帳篷中,以指掌輕巧而凌厲地拆了幾招。 蘇彥再度磨牙:“別狗咬狗了,睡覺!” 兩人挨罵收手,帳篷內終于安靜下來。蘇彥閉上雙眼,強迫自己不去想目前的處境,一道身影便從腦海中躍然而出。在那張硬朗英俊的臉龐上,銀白濃密的眉睫掩著流金般的眼瞳,卻并非艷麗之色,而是一種透著妖異的野性,像頭蓄勢待發(fā)的莽荒巨獸。 然而巨獸望著他的眼神卻如此溫柔,蓬松的尾巴團著他的身體,低頭用微濕的鼻頭輕頂他的前額,血口內鋸齒狀的利牙小心地收了起來,舌面上的倒刺也向后蜷起,只用軟而濕的舌尖輕輕舔舐他的皮膚,從下頜,到脖頸上凸起的喉結,一直向著鎖骨下方舔去…… 站在坡上守夜的士兵望見十幾里外隱約亮起點點火光,于黑暗中悄然無聲地游動,像是一支手持松明火把的騎兵大軍,當即鳴笛示警,高聲叫道:“有敵襲!” 豫王猛地睜眼彈起身,一手穿戰(zhàn)靴,一手抓盔甲,出帳前叮囑了一句:“荊紅追你不必出來應戰(zhàn),看好他,謹防敵軍聲東擊西!” 蘇彥從被獸舌舔得濕漉漉的夢中驚醒,下意識地去摸袖里小刀。荊紅追安撫地握住他的肩頭:“大人莫慌。有我在,縱千軍萬馬來襲也能保大人周全?!?/br> 夜襲他們的是何方神圣,蘇彥心里大致有數,并且猜測對方應該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便對荊紅追道:“阿追,我剛緊張了一下,現(xiàn)在想解手?!?/br> 荊紅追聽了聽外面動靜,說道:“這會兒將士正在快速集合,準備出谷迎敵,外面人馬奔突。大人再稍等片刻,我?guī)Т笕巳フ覀€僻靜地方。” 蘇彥點點頭,等了約莫七八分鐘,外頭動靜漸消。荊紅追牽起他的手:“大人隨我來?!?/br> 兩人一同出了帳篷,見夜宿的臨時營地幾乎空了。蘇彥看不清地面,荊紅追一把將他抱起,朝樹林邊上走去。 蘇彥在一處淺坑外跳下來,對荊紅追道:“你走遠點,當心臭著你。” 荊紅追:“我不怕臭?!?/br> 蘇彥:“……可我不想連脫褲子都要被人盯著!” 荊紅追后退三丈,轉過身去之前說了句:“大人沒必要用這一招。潛入林子里的那人離你尚有兩百丈遠,我便已鎖定了他的氣息,一劍之下,他必血濺當場?!?/br> 蘇彥怔住,也不裝著解手了,放下撩起的袍角,懇求道:“阿追,我確實有十分必要且正當的理由,要見阿勒坦一面。事關兩國邦交,你能否放我一馬?” 荊紅追聽見“放我一馬”心酸得很,強行咽下喉間一口濁氣:“大人既然只是想見人一面,那就當著屬下的面見?!?/br> “阿追……阿追!”蘇彥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雖然我不記得之前的事,但就是覺得你靠得住,有什么困難危險也是先喊你,想必在我失憶之前,一定是十分信賴你的。我也不想騙你,的確不止見一面而已,我想救阿勒坦的性命?!?/br> “怎么救?”與他睡一覺?荊紅追咬牙,把后面五個字咽回腹中。 蘇彥頭皮發(fā)麻,耳中似有雷鳴聲卷過,脫口道:“就像當初救你出血瞳狀態(tài)那樣救!” 荊紅追猛地轉頭看他。黑夜不能遮掩他的目力,他清晰地看見大人臉上巍然的神情與堅決的目光,是一種無人能摧折的強勢主見。 蘇彥大腦一片混亂,于是順著直覺往下說:“阿勒坦絕不能死。兩國罷兵休戰(zhàn)少不得他,我……我也少不得他!” 他最后那句話猶如重錘,將荊紅追擂得后退一步,明明已有了心理準備,也說服自己大人高興就好、國事為上,可心頭還是酸澀難當:“第六個了,大人!該收心了!” “什么第六個……”蘇彥莫名其妙,“我心里就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荊紅追接連問,“是誰?阿勒坦?其他人都不要了?” 蘇彥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最后自己也混亂了,一口咬定:“對,只有阿勒坦。” 荊紅追深深地吸著寒冷的朔風,覺得自己受了嚴重的內傷,快要吐血。 這句話說出口,蘇彥的心念變得堅定了,是啊,原主的姘頭與他有什么關系?又不是他造的孽。難道他蘇彥會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花心蘿卜嗎?開玩笑! 把一縷莫名其妙的愧疚與心虛感驅散后,他說:“阿追,我說過還會回來,絕不食言。至少就這一夜,你放我走吧!” 大人說,你放我走吧,好像他是個棒打鴛鴦的惡霸一樣。荊紅追長嘆了口氣,忽然理解了豫王這幾日時刻想要揍人的心情。 但大人又做錯了什么呢?受傷、失憶,被迫接受毫無印象的經歷與感情。對他與豫王而言,是久別重逢,是情不自禁地親近;而在現(xiàn)下的大人看來,也許只是被迫受到兩個陌生人的挾持與輕褻。 大人素來智勇雙全,胸有丘壑,即使失憶也不失本色,阿勒坦能得他這般看重,想必確有過人之處,又與他情投意合,最關鍵的是,得與他原則立場一致,因為大人絕不會為了私情而枉顧社稷。如此看來,這一房怕是也攔不住了。 只是不知,當大人恢復記憶后,回想起今日這一幕,回想起自己親口說的‘我心里就只有一個’,會不會慚愧到撞墻? “大人非要跟他走?”荊紅追語聲嚴肅地問道。 蘇彥沉聲道:“是。今夜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要救阿勒坦的性命?!?/br> 荊紅追認命地又嘆了口氣,轉身背對他站著:“還有五十丈。今夜我會攔著豫王,天亮之后大人若不回來,我仗劍千里,不砍下阿勒坦的頭顱,絕不罷休!” 蘇彥誠懇地道:“謝謝你,阿追。雖然我不記得你們說的那些,但我相信一定都是曾經存在于世的。你是個好人。” 明日之后,真氣與湯藥都要加量,盡快消了大人腦中那塊該死的淤血,然后——讓他為這句“好人”付出代價!荊紅追發(fā)狠地想。 蘇彥轉身要走,忽然又停下腳步。 荊紅追有一瞬間的心喜,卻又聽他訥訥道:“阿追,你的火折子能不能借我?林子里太黑。” “——要不要屬下送大人去到情郎枕邊?” 蘇彥尷尬道:“那倒不用。再說,未必就是那啥……或許還有其他辦法呢?!逼┤缬梦业难獊斫舛??我當然能不獻身就不獻身啦,那是最壞的打算,牙一咬、眼一閉、心一橫把自己敲暈過去的那種壞法。 他接住拋過來的火折子,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了冬日枯槁的胡楊樹林。 荊紅追閉目片刻,聽見一聲意外而欣喜的“烏尼格”,緊接著是大人松了口氣似的一聲“阿勒坦”。 心情復雜……可是……這天底下如果連他都不能理解與幫助大人,大人還能找誰求助? 不過,說是六個,沈柒叛變,老皇帝失蹤,小皇帝未得大人認可。至于豫王,從前兩個月在邊堡騙走大人,到大人如今失憶,所謂的“情定終生”也都是豫王的一面之詞,誰也沒聽到大人親口承認過。還有阿勒坦這廝,等大人恢復記憶后意識到自己在北漠期間的荒唐事,搞不好會尷尬地與他撇清干系。 荊紅追驀然睜眼,不太置信地想:所以算來算去……也許最后就剩下我一個? 第401章 算了老子不虧 “打又不好好打,退又不肯干脆地退,跟牛蠅子一樣歪死纏有什么意思!他娘的這伙煩人的北蠻子!” 豫王一箭射翻了個馬背上的北漠騎兵,聽見身邊的華翎罵罵咧咧。 也難怪華翎罵娘,這支北漠騎兵隊想必在他們后面遠遠地跟蹤好幾日了,趁著深夜來襲營,卻不短兵相接,而是以sao擾為主。他們一追,對方就快速后撤,一停,對方就弓箭亂射,一退,又溜溜達達追過來繼續(xù)挑釁。 豫王看出來了,這是在故意拖延時間,要把他們的兵力耗在這里。當即對華翎說道:“我懷疑敵軍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負責壓陣,但小心別中了誘敵之計,敵軍退兵超過三十里勿要再追。我回營地看看。” 華翎抱拳道:“將軍放心,這里盡管交給末將?!?/br> 豫王轉身離開谷口戰(zhàn)場,匹馬長槊直奔臨時營地,卻見一片安靜,似乎并無事發(fā)生。豫王下馬走到帳篷附近,見荊紅追獨自一人盤腿坐在湖岸邊的樹根上,長劍放在膝頭,正閉目打坐。 “清河在帳篷里睡覺?”豫王問。 荊紅追沒有回應。豫王心頭猛地一跳,三兩步跨過去掀開簾門,帳篷中果然空無一人,轉頭厲聲問:“清河呢?” 荊紅追睜開眼,一手按劍,一手按身邊的酒壇:“你有兩個選擇,一,與我打一夜,二,與我喝一夜。選罷!” 豫王咬牙:“你果然靠不住,把清河放跑了!”他望了望山谷另一頭漆黑的胡楊林,當即縱身掠向坐騎。 荊紅追掌風一拂,滿地枯葉盤旋如龍卷,每片葉都蘊含著至純的劍意,將豫王半空中的身軀纏縶在綿密的真氣中,拽向自己身邊。 豫王怒喝一聲,勁力外放將纏身枯葉震做齏粉,但人已被拉著坐在樹根上,一壇酒隨即丟進他懷中。 荊紅追拍開手中酒壇的封泥,淡淡道:“你打不過我,但喝酒興許能喝過我。” 豫王憋著口惡氣,道:“你無底線的縱容,只會害了清河!看看谷口外,大銘的軍隊仍在與北漠騎兵作戰(zhàn),而你就這樣放他去私會敵酋,荊紅追你……我懷疑你是不是故意想毀了清河的仕途與聲譽,好帶著他一個人遠走高飛?” 荊紅追給自己灌了口酒,側過頭看他:“你真的相信大人嗎?無論他失勢還是失憶?!?/br> 豫王被問得一怔,不自覺地皺眉:“我當然相信清河的眼界與能力,但有些惡事的發(fā)生并不會遵從他的意愿?!?/br> “——譬如你當年對大人做的那些事?” 豫王眼底閃過一絲痛楚與懊悔,沒有回答。 荊紅追看到了,不為所動地再次追問:“所以你這次如此惱火,是擔心失憶后的大人再次受到傷害。除此之外呢?是否也因為入了大人法眼的,竟是你戰(zhàn)場上的夙敵阿勒坦,而令你實難接受?” “……” “你想用阿勒坦的首級,向皇帝、向朝廷證明大人沒有看錯人。你想讓大人力排眾議放你出京就藩的舉動,成為他的政績之一,而非污點,是不是?” 豫王抬眼望向荊紅追,忽然想起那日在邊堡,微生武犯渾往新任監(jiān)軍的屋里丟進兩頭狼,而他知道監(jiān)軍是誰后嚇出一身冷汗,趕過去謝罪。就在那間閉門不開的屋子里,不止有新上任的蘇清河,還有侍衛(wèi)荊紅追。 - “你重掌兵權不到一個月,兇名便已傳至京城,惹得朝堂物議紛紛,說你濫殺士官、峻整軍法,是為了清洗軍中異己,培植自身勢力,此舉不僅是對先帝心懷舊怨,更是對新君傲慢不臣?!?/br> 聽了朝臣們的嚴厲指斥之詞,豫王不怒反笑:“清河呢,又是如何想的?” “我想你……”屋里安靜了幾秒,隨即傳出一聲清喝,“想你他娘的趕緊去打一場勝仗,好叫那些嘰嘰歪歪的言官閉嘴!也不枉我和小朱斗智斗勇八百回合,好容易才出了京來給你當幾個月監(jiān)軍!” 這哪是監(jiān)軍督戰(zhàn),分明是來助他穩(wěn)定局面、掃除非議的。 豫王朗聲大笑。 他向前一步,傾身將前額抵在門板上,語聲低沉:“既然蘇御史這么說了,那我就只有提著阿勒坦的腦袋來見,方能對得起蘇御史的一片苦心。” - 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豫王自嘲地低笑一聲:“為什么非得是阿勒坦……清河屬意他,哪怕是出于失憶,對我而言都是個莫大的諷刺?!?/br> 荊紅追這才微微動容,用手中酒壇輕磕了一下他懷中的酒壇:“喝酒?!?/br> 豫王拍開封泥,對著壇口咕嘟咕嘟猛灌。 荊紅追道:“那日你因為軍情匆匆離開,并未進屋,也沒來得及聽見大人之后說的話。大人說,兩國之間除了戰(zhàn)爭以外,還有其他的路子可走,并不是簡單的和談納貢,而是……外交術。如果大人想要實施他心中關于大國外交的構想,那么阿勒坦就是北漠首領中最有可能溝通的那一個?!?/br> 豫王怔住,問:“外交術?清河告訴你的?失憶前還是失憶后?” “失憶前說過。失憶后什么前情舊愛都忘了,偏偏關于國策戰(zhàn)略之流卻一點不含糊,與失憶前一脈相承?!鼻G紅追有些感慨地喝了口酒,“不愧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