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410節(jié)
誰知剛爬完臺階,就一頭撞上了匆匆往大門外跑的高朔。 蘇晏身無武功、底盤不穩(wěn),眼見要被撞得摔下臺階去。高朔嚇個半死,連忙扯住他衣袖,把人拽回來。 “做什么火急火燎……”蘇晏驚魂未定,又見高朔一身遠(yuǎn)行打扮,連火鐮、雨具都帶了,追問道,“你要出京?誰指派的差事?” 高朔強忍眼中焦急之色,答:“無人指派,是卑職擅離職守。還望蘇大人手下留情,等卑職此行回來,再行責(zé)罰?!闭f著要沖下臺階。 蘇晏拽著他的胳膊不放:“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休想走?!?/br> 高朔不敢忤逆他,只得無奈吐露實情:“阮姑娘……在霸州出事了!” “什么?!”蘇晏驚問,“出了什么事?” 高朔道:“先前她說有一筆霸州的買賣出了點問題,影響到分店開張,于是招攬了不少商隊護衛(wèi),親自前去解決。卑職不放心,硬是派了幾個精干的錦衣校尉微服護送她。 “誰知今日,其中一個校尉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說王氏兄弟的亂軍剛剛攻下霸州的州城,他們與阮姑娘在破城的混亂中失散了。他擔(dān)心阮姑娘一介女流又身懷巨款,怕不遭亂軍劫掠,也會被難民沖撞,故而急忙回京報信。卑職要親自跑一趟霸州,去把阮姑娘找回來!” 蘇晏聽得心驚rou跳,咬牙道:“是要去找阮jiejie!不僅你去,我也要去。當(dāng)初她為了維護我,連命都不要,我絕不能讓她有什么閃失!” 高朔吃驚:“大人親自去?這可怎么行!亂軍十?dāng)?shù)萬之眾,那邊兵荒馬亂的,太危險了,還是卑職帶一隊兄弟去……” 蘇晏道:“擒賊先擒王,我還想趁這個機會,把王武、王辰這對賊頭兄弟收拾了呢?!?/br> 高朔知道蘇晏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曾經(jīng)連沈大人都奈何不了他。于是無奈地左右望了望,問:“荊紅追侍衛(wèi)呢?若是有他在大人身邊,卑職也能放心些。” 蘇晏一怔,似乎下意識地覺得荊紅追始終在身邊,轉(zhuǎn)念方才說道:“我派阿追去辦事了,近些日子回不來。沒事,你點一批精銳,我們喬裝成商隊,速去速回。順利的話,來回不過四五日?!?/br> 高朔仍覺得不放心,問他要不要稟報皇帝。 蘇晏想了想,說:“我打算告幾天病假,就算不說,也瞞不過皇上。我得琢磨琢磨該怎么說服他?!? 第422章 說你是他義姐 “不行,絕對不行!” 果不其然,想去霸州的想法一說出口,就遭到了朱賀霖的堅決反對。 蘇晏再三堅持,朱賀霖惱了,指著他大聲說:“不是不擔(dān)心你義姐,也不是要阻止你去救她,而是要你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想從亂軍攻陷的城池中救人?這不是rou包子打狗嗎?” 這話太不客氣,蘇晏也有些著惱,反駁道:“書生怎么啦?延安城是不是我這書生守住的?衛(wèi)家是不是我這書生斗垮的?真空教是不是我這書生連根拔起的?我隨靖北軍上戰(zhàn)場,拖過誰的后腿沒有?哪怕是重兵圍繞的北漠王都我也能全身而退,憑什么瞧不起我!還有,今后再從你嘴里聽見‘手無縛雞之力’這幾個字,我就拿板磚掀你前臉兒!” 朱賀霖與蘇晏相處,深諳此消彼長之道,對方心虛與矛盾時他勢如破竹趁機拿下,這會兒見對方炸毛,他自然而然地就慫了。面上仍端著個皇帝的架子,嘴里沒滋沒味地回道:“你敢!再說又不是只我一個這么說,憑什么單單掀我臉……你自己也這么說過的?!?/br> 蘇晏振振有詞:“我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這叫自嘲;別人說我,叫人身攻擊!” 雙重標(biāo)準(zhǔn)叫朱賀霖?zé)o話可說,賭氣道:“不行就是不行。高朔可以帶一隊緹騎去救你jiejie,你老實待在京城等。豫王那邊,我另派人去調(diào)查,你也不準(zhǔn)去。有本事你抗旨,看飛不飛得出城墻!” 蘇晏一氣之下想放貓撓他,可惜梨花并不配合,又?jǐn)Q身回來撲胸,把他氣得簡直要七竅冒煙。 強硬的路子走不通,蘇晏開始采用懷柔政策,深吸口氣,溫聲道:“賀霖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別,別!”朱賀霖警覺地伸手示意他打住,“就算說破了天,我也不會同意你獨自去犯險。有荊紅追護著還好,如今他——對了,你前陣子似乎說過他做什么去了?” 蘇晏道:“我讓阿追出京辦事去了?!?/br> “辦何事?” 蘇晏含糊地答:“跑腿的事,阿追腳程快。” 朱賀霖并不太關(guān)心荊紅追的去向,蘇晏不想說,他也沒繼續(xù)追問,而是盤計著一件在心里謀劃了很久的事。 “之前咱們不是議定了,要增派一名提督,統(tǒng)領(lǐng)調(diào)來的宣府、遼東精騎?如今這支邊軍已至京城,隨時可以奔赴戰(zhàn)場,剿滅王氏亂軍。只不過,這提督軍務(wù)的將領(lǐng)不好找?!敝熨R霖道。 “不會吧,大銘武將可不少,總有不遜于侍郎與戚將軍的人才?!碧K晏在腦海中努力搜索,看還能不能再挖掘出幾個當(dāng)世名將來。 朱賀霖似笑非笑:“于徹之倒是提名了幾個,可朕都不甚滿意。朕心里另有人選。” “皇上屬意誰?” “此人名為——”朱賀霖隨手在桌面的紙張上寫下兩個字,“沐勛?!?/br> ……這哥們兒哪位?完全沒聽過啊。蘇晏怔怔地望著朱賀霖,見他眼中閃著狡黠的精光,豁然反應(yīng)過來:將“霖”上頭的雨水放在林木旁邊,化為“沐”;“賀”字打亂部件再重組,便成了“勛”?!般鍎住笨刹痪褪恰百R霖”二字的顛倒? 這是要給自己的化名封個提督軍務(wù)的職銜,變相的御駕親征啊! 蘇晏一邊佩服于小朱皇帝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一邊啼笑皆非地?fù)u頭:“不行,絕對不行!” “清河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敝熨R霖手揣袖子,迤迤然說道。 “拿我的話來打臉也沒用。眼下內(nèi)憂外患,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盯著京城,你身為皇帝怎能輕易離宮?” “虎視眈眈沒錯,可這些老虎都只是工具,背后養(yǎng)虎之人始終不露面。既然弈者這么老謀謹(jǐn)慎,朕不妨給他制造一個中門空虛的好機會。他若再不入主京城,小心被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們拔了頭籌?!?/br> 蘇晏頓時理解了朱賀霖的思路,這是要唱反空城計,請君入甕。此計風(fēng)險之大,不亞于他這個手無……呸,是有勇有謀的書生獨闖亂軍攻陷的霸州啊。 朱賀霖伸手搭住蘇晏的肩膀,蠱惑道:“此去霸州,有‘沐勛將軍’護航,可保你安全無虞。你去救jiejie,他去擒殺王氏兄弟,兩全其美,對吧?!?/br> 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蘇晏思來想去,想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雙標(biāo)是不對的,他能兵行險著,別人也能。第二,朱賀霖骨子里充滿了冒險精神,自己如果真的理解與支持他,就不該去磨滅這份特質(zhì)。 朱賀霖注視蘇晏臉上細(xì)微的神情,見他眉梢眼角逐漸泛起認(rèn)同之色,一股狂熱而喜悅的浪潮卷過心底:我就知道,清河會理解我的!也許全天下只有他一人,不會把我化名離京打仗的行為當(dāng)做荒唐與任性…… “但我有個附帶條件?!碧K晏側(cè)過臉,與他目光交匯,神情認(rèn)真,“此去霸州,要讓于閣老舉薦三名兵部參贊,帶在帳下。在制定軍事計劃時,若參贊中有兩人反對,就要謹(jǐn)慎實施;三人都反對,就放棄該計劃,換條路子走。如何?” 朱賀霖知道這是防止一軍之將經(jīng)驗不足,避免其剛愎自用的做法。于徹之身為兵部左侍郎,精于軍事,所舉薦的參贊必然也是在軍事上有見地之人,于是點頭道:“我答應(yīng)你?!?/br> 蘇晏這才放下一半心,感慨道:“吾家有子初長成,的確該出去歷練歷練。” 朱賀霖的雄心瞬間化作了糟心,咬牙掐他腰間癢rou:“誰是你兒子?真當(dāng)自己是小媽呢?!” 蘇晏此刻還不知,不久以后的將來他會因這句話在床上付出慘重代價,后悔圖一時嘴快非要去當(dāng)人家的高堂。 - 山西大同府,懷仁縣。 天色擦黑,豫王翻身下了馬,腳步匆匆地走入王府。院中站著兩位打理府內(nèi)諸事的長史,還有一干哭哭啼啼的婢女與老媽子,忙不迭地上前見禮。 “可有世子的消息?”豫王覿面便問。 左長史崔醍搖頭,臉色憔悴:“城內(nèi)來回篩了幾輪,掘地三尺也不見任何線索,想來世子已被賊人帶出懷仁,不知所蹤……王爺,你可要想法子救回世子??!” 豫王沉著臉,又問:“綁匪可有留下什么字條或口信給本王?他要拿阿騖一步步要挾本王做什么,總該有個指令?!?/br> 崔長史再次搖頭:“并未見對方投書,或使人傳話。” 負(fù)責(zé)貼身照顧世子的一個老媽子斗膽補充:“啟稟王爺,世子房中不見了好些東西。有衣物、發(fā)冠,還有世子慣耍的幾個玩具,不知是否被綁匪一并卷走了?!?/br> 豫王皺眉深思,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 一府的人眼巴巴地等著他拿主意。豫王沉吟片刻后,吩咐:“守衛(wèi)們?nèi)コ莾?nèi)、城外繼續(xù)找,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能放過。本王就待在世子房中,等著對方主動聯(lián)系,開價提條件!” 結(jié)果等到夜深時分,世子的房間外果然有了動靜,一道輕煙似的影子從悄然開啟的門縫里飄了進來。 來了! 豫王決意要給對方個下馬威,先把人打趴下,再談交易。便在門后運氣于臂,一拳擊出,罡風(fēng)呼嘯,拳勢如天河決堤星流奔騰。 對方卻不閃不避,只伸指作劍,在半空中虛畫了個圓。于是天河星流般的拳風(fēng)勁力,像被吸入了這個圈中的無底深淵,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豫王心中凜然,覺得對方的功力簡直深不可測,那輕描淡寫的一招又暗合天地運轉(zhuǎn)的至理,參的是造化之道,亦是人間之道。 這種境界,目前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荊紅追!” 名字脫口而出的時候,對方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微光映亮了斗篷下的半張臉,果然是荊紅追。 豫王下意識問:“清河來了?” 荊紅追道:“不,只我一人。大人還在京城?!?/br> 豫王皺眉:“京畿動蕩不安,你不在清河身邊護衛(wèi),跑懷仁來做甚!” 荊紅追一彈指,從火折上飛出的數(shù)點火星,同時引燃了屋內(nèi)的幾盞壁燈?!爱?dāng)然是因為大人之命。十日前我便就已抵達(dá)懷仁,在你的王府暫時落腳,不過你府上沒有一個人能發(fā)現(xiàn)我。” 他這么一說,豫王頓時意識到不對勁之處在哪兒了:“當(dāng)時你在王府,阿騖怎么可能會丟?” - 隸屬北直隸的霸州,乃是京畿的南大門,過霸州再往北,不出幾日就能看見京城的外墻了。 亂軍試圖打破這道防線,卻在文安、保定、霸州地區(qū)吃了幾次敗仗,齊猛重傷,楊會被俘,前鋒部隊被打得七零八落,四下逃竄。 王武、王辰收到軍報后,大怒不已,親率十?dāng)?shù)萬人馬馳援霸州,將那些戰(zhàn)斗力低下的地方衛(wèi)所打得顧頭不顧腚。 戚敬塘率部來剿,王氏兄弟很會柿子挑軟的捏,碰到硬茬就一觸即退,與之周旋于京畿以南各州縣,想要用拉長的戰(zhàn)線消耗銘軍的糧草彈藥,拖垮對方士氣。 這不,剛在保定府的雄縣打過一仗,轉(zhuǎn)眼又跑到了東邊的霸州,把土里磚表的古城墻給撞塌了,直接殺入城中,第一個放火燒的是州城衙門,第二個燒的就是前任閣老焦陽的老宅。 可憐焦閣老好歹也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為賭錯了國本,被景隆帝褫奪大學(xué)士頭銜,驅(qū)出內(nèi)閣,外放當(dāng)了個無足輕重的地方官。他氣恨不過,沒多久就告病請辭回老家,抱著為官幾十年賺來的厚厚的棺材本,準(zhǔn)備當(dāng)個頤養(yǎng)天年的富家翁。誰料禍從天降,棺材本被“義軍”搜刮一空,連祖屋都被燒了,只氣得當(dāng)場吐血而亡。 “殺盡貪官污吏,進京立朝扶賢!” 窗外滿是晃動的火把與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婢女瑟瑟發(fā)抖地縮在角落,抱住了阮紅蕉的胳膊。 阮紅蕉因為出門談生意,穿得講究,一身似白微紅的海天霞里衣,外罩天青竹綠的羅衫,頭戴翠葉冠,面覆白紗巾,只看身段與氣韻,便令人眼前一亮,猜測面紗下定然是個國色天香的佳人。 此刻羅衫被婢女緊張地揪出皺褶,阮紅蕉倒還淡定,安撫地拍了拍婢女的手背:“莫怕,我們藏好了別露面,等這波兵荒馬亂的勁頭過去,立刻啟程回京?!?/br> 但她心里隱隱意識到,霸州這事沒這么簡單。 那個訂購了兩百石味素的豪商一口咬定“至則清”賣的是假貨,大鬧霸州分店,她身為大東家,不得不親自來此查看究竟。一查之下發(fā)現(xiàn),貨被人掉了包,按照蘇大人給的配方從五谷中提煉出的味素,竟變作了霸州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硝鹽。 硝鹽色狀類似味素,亦有一些提鮮的效果,卻是有毒之物,攝取過量會令人有性命之虞。 阮紅蕉懷疑這是一場惡意競爭導(dǎo)致的商業(yè)訛詐,在霸州報了官,留在分店后院的廂房里,等州府老爺開堂審理此案。 誰知堂還沒來得及升,官衙先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眼下霸州城陷于“義軍”之手,到處都是喧嘩聲與哭喊聲,阮紅蕉雇傭的商隊護衛(wèi)見大勢不妙,趁亂溜走了。但好在義軍們還是講點軍紀(jì)的,知道平民百姓是根基,不能胡亂殺伐劫掠,故而城內(nèi)遭殃的基本都是衛(wèi)所守軍、官宦人家與富戶。 阮紅蕉此次出門帶了一筆貨款,分店內(nèi)也有不少盈余。她把整銀與寶鈔一股腦兒打包了,藏在廂房內(nèi),店面留些碎銀,用來打發(fā)上門搜刮錢財?shù)牧x軍士兵。 果然沖進店的士兵們搜刮了一大袋碎銀,心滿意足地走了,婢女正慶幸主家有先見之明,屋外卻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像被大隊人馬包圍。 廂房的門被重重敲響,見無人應(yīng)門,叩門之人不耐煩地一腳踹開。婢女尖叫一聲,躲進了床帳里。阮紅蕉深吸口氣,起身迎向圍上來的七八名大漢,嬌嬌柔柔地說道:“諸位好漢腳下留情,有話慢慢說,奴家一個弱女子,何必動這么大的陣仗呢?!?/br> “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阮老板,人稱女財神,就算在京城商賈圈子里那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睅返闹心晟倘耍谴篝[她分店的那個,此刻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義軍向富商豪紳們廣征銀糧,用以替天行道、接濟窮困,阮老板富甲一方,怎么能藏私呢?” 阮紅蕉知道這回免不了破財消災(zāi),便十分干脆地說道:“不消許老板說,奴家也愿意拿出身邊全部家當(dāng),連同這店鋪的契約一同捐獻(xiàn)給義軍,還望這位好漢……嗯,這位將軍笑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