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414節(jié)
蘇晏丟了刀子,用對方衣服上割破的布料去堵那個血窟窿:“你按著,按著這里止血?!?/br> 隨著血流走的,除了妄念還有溫度。王辰?jīng)]有理會肩頭的火藥傷、腰間的血窟窿,也不再看蘇晏一眼,而是怔怔地望著遠茫深邃的夜空。他緩緩閉眼,低聲說了五個字: “要是能重來……” 重來的話,會怎樣?也許還是會走上這條路,歷史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也許……未來有無限種可能。 為什么呢?蘇晏仰頭望向夜空,老天爺為什么只把這個“重來一次”的珍貴機會給了他? 心底無聲的疑問,得不到老天爺任何回答。也許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只有他自己。如果現(xiàn)在還不能交出這份答卷,那就用賺來的后半輩子時間,用心思考,仔細作答。 蘇晏站起身,垂著沾滿血跡的雙手,沉聲道:“王辰已死。你們將他就地收殮歸葬,不要損毀尸體。” 一名錦衣衛(wèi)忍不住提醒:“王辰乃是作亂匪首,罪大惡極,將之碎尸萬段也不為過。蘇大人,要不要等皇上回來再拿主意?” 蘇晏淡淡道:“這個主,我做了?;仡^皇上若是怪罪下來,我一力承當。去辦吧?!?/br> 錦衣衛(wèi)們這才抬了王辰的尸首,用沖上岸的船身木板釘了口簡易的棺材,在土坡上挖了個坑埋好,沒有立墓碑。 一個親兵很機靈地舀來河水,給蘇晏沖洗雙手。 “皇……沐將軍回來了!大獲全勝!”有人叫了起來。 蘇晏回首,見火把的微光中,朱賀霖正騎馬飛馳而來,朝他興奮地揮了揮拳頭。 “匪首王武逃上孤山,妄圖負隅頑抗,最后被亂箭射死,全軍覆沒……” 說話聲在蘇晏耳中漸模糊,他望著朱賀霖那張意氣飛揚的年輕面龐,仿佛面對著浩麗江山上初升的一輪紅日—— “清河!我們勝了!”他的君王飛身下馬,笑著擁抱他。 蘇晏也微笑起來:“是啊,我們勝了?!?/br> 霸州城內(nèi),高朔連同幾十名故意被抓的錦衣衛(wèi)從地牢里掙脫出來,一路殺著零碎的亂軍,策馬直奔枚園。 “阮姑娘,阮姑娘!”他著急地呼喚著,推開一扇扇房門。 終于,小樓上的某扇房門被推開后,高朔看見了倒在地板上的阮紅蕉。他心驚rou跳,連忙上前扶起對方,用顫抖的手指去試她鼻息。 阮紅蕉睜開雙眼,疲竭地吐了口氣:“抱歉,高大人,奴家又累又餓,不小心睡過去了……” 是暈過去了。高朔想緊緊擁抱她,卻不敢褻瀆,最后說了句:“走,我送你回京城?!?/br> 阮紅蕉在他的攙扶下站起身,忽然腳下一崴,裊娜地往他身上倒,嬌聲道:“奴家氣虛腳軟,走不動路,有勞高大人親手護送一程了。大恩大德,必有報答……” 她將“報答”二字在唇齒間縈繞出了令人遐想的余味,高朔卻正色答:“我既不是對姑娘施恩,也不需要報答。我是真心佩服阮姑娘,鐵骨錚錚,巾幗不讓須眉。” 阮紅蕉愣住了?!叭崛魺o骨”的評價以前她常聽,“鐵骨錚錚”是什么意思…… “高朔。”她冷不丁地叫。 “在!”高朔下意識答,忽然意識到這不是點名,有點尷尬,“阮姑娘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不怎么討女子喜歡?”阮紅蕉問。 高朔更尷尬了。 阮紅蕉嫣然一笑:“沒關系。奴家中意就行……哎呀,高大人,你怎么掐奴家的腰,男女授受不親,這下你可得負責到底了?!?/br> 第427章 這盤棋要收官 京畿西南,房山縣。夜雨攜著料峭春寒,將這座斗大的山腳小城浸泡在一片濕冷中。 盡管離京城不過六七十里,房山卻顯得荒涼貧瘠,與宛平、大興這樣的京縣相較很不起眼,又因為深夜有虎下山飼人,如今更是家家閉戶,入夜一片沉寂。 一串飛馳的馬蹄聲踏碎沉寂的街巷,停在了縣衙大門外?!笆亻T人”翻身下馬,五短四長敲了九下,大門吱呀開了條縫。在他閃身進去后,門又重新關閉。 縣衙前半部分是官署,后半部分是知縣與家眷居住的院落。此時,房山知縣正摟著失而復得的獨苗幼子,一臉狂迷地在佛堂給彌勒像叩頭,嘴里不斷叨念:“永劫不壞,萬法真空……” “守門人”進入后院花廳,對一個在廳內(nèi)踱來踱去的錦衣少年行禮:“世子殿下。” 那名錦衣少年抬起臉來,正是曾經(jīng)的蘇府小廝蘇小京,如今恢復了本名、被叔父寧王收為養(yǎng)子的朱賢。 “如何?”朱賢急聲問道。 “都打探清楚了,清和帝私下離京,還帶走了一支親衛(wèi)騎軍。如今內(nèi)閣楊亭主事,把這消息瞞著朝中上下,并關閉了京城九門,宵禁戒嚴。” “果然如鶴先生所言,外門把得這么嚴,是為了掩蓋中廷空虛。這是個大好機會,鶴先生還沒回來么?” 守門人搖頭:“屬下只知前些日子教主收到韋香主的飛鴿傳書后,動身去了山西,不知是否已回來。” 朱賢習慣性地咬起了指尖:“關鍵時刻,鶴先生卻不在,這是叫我自己拿主意?”沉吟片刻后,他眉目間的猶豫之意忽然褪去,露出尖銳發(fā)狠的神色來,“本就該我這個真龍?zhí)熳幽弥饕猓 ?/br> 他揮手讓守門人退下,隨即帶著繁嬤嬤與守在門外的一干侍衛(wèi)穿過走廊,來到東廂房。 婢女正端著喝完的藥碗從廂房里出來,見到朱賢后立刻屈膝行禮:“世子萬福?!币娭熨t打算推門進去,連忙道,“世子,寧王殿下服完藥要歇息,要不您明日再來罷?” 朱賢反手一巴掌抽在她臉上:“賤婢,連你也想指使我?” 藥碗落地,婢女捂臉哭著跪下來,連連求饒。 “滾!”朱賢厲聲喝道。 太多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動——打掃庭院的蘇小京;吹著燒火棍的蘇小京;在門房打著盹等候的蘇小京;捧著待客的桃花釀偷喝的蘇小京;以及一臉憧憬地跟在他的主人身后,卻永遠追不上對方步伐的蘇小京……肺腑間一股無名火躁悶地燒,他的眼眶被陡然滲出的濕意模糊。 我不是蘇府小廝,更不是那個被人牙子賣來賣去、連個大名都沒有的針線娘的兒子! 孩童時有一頓沒一頓、與雞同屋吃睡,少年時天天干雜活服侍人——我永遠、永遠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 他朝曾經(jīng)狼狽不堪的自己,朝所有蔑視過、欺辱過、同情過他的人,朝整個大銘天下無聲地咆哮:我是顯祖皇帝的長子獨孫,體內(nèi)流著大銘皇朝最尊貴的血液! 回到五年前被挑中的午后,他終于敢抬眼直視那位穿了一身竹葉青色衣衫的神仙中人。“你叫什么名字?”當對方問出這句話時,他挺起單薄的胸膛,振聲道:“我叫朱賢!” 蘇晏,你記住了,我叫朱賢。 朱賢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房門,走入藥味濃郁的寢室。 寧王每夜用完藥便要及時就寢,婢女在離開前已服侍他換上寢衣、解散發(fā)髻。聽見腳步聲,他從枕上半抬起身,輕聲問:“賢兒,是你么?” 朱賢掀開床帷,側(cè)身坐在床沿,注視著病弱無力的叔父,心情有些復雜。 寧王苦笑一聲:“你來看我死了沒有?” 朱賢道:“叔父何出此言?我對叔父的一片孝心,天日可表,正如對我的父王一般?!?/br> “你對我莫說有孝心,哪怕只是幾分敬重,也不至于這般不顧我的病體,強行架著我入京?!睂幫跻粴庹f了長句,有些氣喘,用隨身的帕子掩住了嘴,“我看在兄長的份上收養(yǎng)你,上書朝廷為你請封世子,無論朝廷答不答應,至少我已盡了心力。如今我只是想安度殘存不多的余生,為何你連這都不肯成全?” 朱賢抬起手,用袖口輕輕印去他額頭虛汗,說出的話卻與溫情動作截然相反:“我一心復仇,想取回本該屬于我的一切,叔父卻只想著獨善其身,這可怎么行呢?其他藩王都響應我的檄文,暗中招兵買馬,各路進發(fā)京城。叔父你倒好,一封上書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說你不清楚也不支持,還要朝廷寬恕你的‘失察之過’。叔父啊叔父,你若不想管我死活,為何當初要收留我?為何要給我為父平反的希望?” 寧王一把抓住朱賢的手腕,強忍著胸口欲咳之癢,喘氣道:“你想做什么,如今本王也管不了了。你若成事,我不圖分毫;你若不成,何忍連累寧王府上下數(shù)百人口一同陪葬?放我回去罷,我不礙你,也幫不了你?!?/br> 朱賢搖頭,哂笑:“叔父未免太過自謙。親王之中,你的身子骨最差,口碑卻是最好,十六歲在民間便有了‘賢王’的名聲,若論民心,衛(wèi)王、谷王他們?nèi)悠饋硪膊患澳闳?。叔父啊,反正你也不久人世了,就把這君子名聲借我一用罷!” 寧王驚痛地放下帕子,嘴唇蒼白如紙,更襯得眼下那粒小痣殷紅欲滴。他顫聲道:“賢兒,你——” “叔父放心,進宮后我一定讓太醫(yī)給你醫(yī)治,讓你盡量多活幾日?!敝熨t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的印信我早就接收了,王府金庫的鑰匙也在我手上。我還以寧王的名義暗中招募了不少江湖人士,再加上真空教、七殺營的力量,以及廖瘋子死后潰散的兵馬也被我收攏來一部分,足足五萬人,勉強夠用了?!?/br> 寧王搖頭,溫潤眉目間滿是不贊同之色:“遠遠不夠。哪怕京軍三大營都派出去剿匪,還有天子親衛(wèi)近二十萬人,京城固若金湯,你還是及時收手罷!” 朱賢道:“朱賀霖微服離京,還帶走了一支親軍,除了首輔楊亭,其他官員都還蒙在鼓里,哪來的‘固若金湯’?該叫‘群龍無首’才是。再說,我以你的名義號召其他藩王一同來‘勤王’,就算指望不了各懷鬼胎的藩王們有多大戰(zhàn)斗力,至少我還握著一張最大的后牌,能把整個京城的兵力全部掏空?!?/br> 寧王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你要是有這等能力,早就造反了,何必來投靠我。說吧,是誰在背后指點你,真空教主鶴先生?” 朱賢笑起來:“不止,除了鶴先生,還有個藏身更深的大人物,對方自稱‘弈者’。我與他們達成了一筆交易?!?/br> 寧王問:“這個弈者是何許人,你與他們做了什么交易?” 朱賢道:“這就與叔父無關了,畢竟再多的內(nèi)幕,也帶不進墳陵不是?叔父只需聽侄兒的話就好,還能多過幾天舒服日子?!?/br> 他拍了拍被面,起身道:“京城入春風沙大,要刮西北風了。從前我跟著我娘討生活時,每到這時節(jié)就要修屋頂,以免茅草被吹跑,當時我多恨刮風啊……如今,這狂風也該輪到我來刮,好去掀翻朱賀霖的金琉璃頂?!?/br> - 確認豫王世子的確已被扣押作為人質(zhì),而豫王為了獨子的性命,也不得不受真空教脅迫,龜縮在封地不敢輕易動彈后,鶴先生從大同出關,直奔云內(nèi)平川上的新城。 新的云內(nèi)城已經(jīng)建出了雛形,阿勒坦一邊繞著城墻視察,一邊頗為客氣地接待了他。 “弈者大人說,時機已至,如今正是圣汗出兵的大好機會。”鶴先生強忍潔癖,陪阿勒坦踩著雨后泥濘的土路。 阿勒坦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嘴里還嚼著干牛rou條:“出兵沒問題,只是我得考慮考慮行軍路線。若是像胡古雁一樣殺入太原,轉(zhuǎn)向東還得突破內(nèi)三關。若是從大同入關吧,得攻打李子仰的防線,附近的懷仁縣還蹲著個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暴起的朱栩竟。” 鶴先生知道他這是在討價還價,便按與弈者商議后的方案說道:“走太子城,直接突入宣府,一路向東南便是京師,這是最短的路線。宣府龍門衛(wèi)、延慶衛(wèi)的騎兵被朱賀霖征調(diào)去北直隸,討伐王五王六的義軍了,邊防削弱,圣汗正好可以趁虛而入?!?/br> “居庸關不好打啊,得再援助些軍備物資?!卑⒗仗拐f。 這竹杠敲得鶴先生暗中咬牙:“大批量運送軍備,目標太明顯,反引朝廷懷疑。這樣吧,我會動用埋在兵部的最后一顆暗子,關鍵時刻調(diào)開部分長城守軍,助圣汗盡快入關?!?/br> 阿勒坦這才懶洋洋地笑了,拍了拍手上的牛rou屑,一巴掌蓋在鶴先生的肩頭:“就這么說定了!” 雪白長衫上多了塊油汪汪的手印,養(yǎng)氣功力更上一層樓的鶴先生保持著涵養(yǎng)與微笑:“那就預祝天圣汗馬到功成。北漠大軍圍攻京城之日,便是弈者這一盤黑白棋收官,大銘改朝換代之時。” 第428章 你也是一枝花 近來接連罷朝,算算前后也有二十余日了,莫說御門聽政,清和帝連大臣的面兒都不見一個,有什么急要事務都是由富寶公公傳話,再交由內(nèi)閣處理。這讓群臣不得不懷疑,他們這位新登基才一年的天子要么厭倦政務,假病逃避早朝,要么就是真出了什么大事,紛紛向懷疑知曉內(nèi)情的首輔楊亭討說法。 楊亭先是托詞搪塞,又拿皇帝留下的諭令進行安撫,可隨著時間日久,到后面什么法子都不管用了。群臣們鬧著要面圣,逼得楊亭不得不祭出了《居守敕》,證明他并沒有在暗中策劃什么陰謀,皇帝的確是把監(jiān)國之職臨時托付給了他。 那么問題來了——圣駕何在?難道真如流言所說暗中離京,是南巡還是北狩? 有人想起,上個月從宣府與遼東調(diào)來平亂的邊軍,皇帝親自任命沐勛提督軍務,并加封其為正三品昭勇將軍??蛇@個從未聽說過名字的“沐勛”究竟是何人? 就在群臣們面面相覷,為圣駕所在爭論不休時,一個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噩耗如晴天霹靂炸在了眾人頭頂: 北漠騎兵大軍在阿勒坦的率領下,突破宣府防線一路南下,經(jīng)由涿鹿逼近八達嶺,抵達居庸關。 更離奇的是,守關的將領竟聲稱收到兵部文書,非但沒有迎戰(zhàn),反而調(diào)開部分邊堡的守備力量,任由對方長驅(qū)直入。算來,這份急報傳至朝廷時,阿勒坦大軍的前鋒已至昌平附近,可以說與京城只隔一箭之地。 兵部尚書封思仲聞訊面色鐵青,大喝道:“我兵部從未下過這等開門揖盜的軍令!”隨即命人調(diào)查文書是出自誰人之手。 因為盜用鈐印的舉動太過明顯,層層下達的文書可以輕易追溯源頭,此人很快就曝了光,是兵部的一名員外郎,在兵馬司上門緝捕時服毒自盡了。 身為兵部左侍郎的于徹之急怒交加,不顧復發(fā)的舊傷要披掛上陣,前去昌平州御敵,被家人苦苦勸阻。 但讓他改變主意的,卻是從京畿地區(qū)接二連三傳來的消息: 寧王攜世子,率王府護衛(wèi)軍及“鄉(xiāng)勇”進京勤王。 衛(wèi)王率王府護衛(wèi)軍及“鄉(xiāng)勇”進京勤王。